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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二分析得没错。特高课的“珍珑计划”远未结束,前面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阴谋的启幕。
在一干女人心满意足购物、晚餐并回到特校时,一道身影走进蒋蓉蓉和余南、罗一英刚刚光顾过的化妆品小店。
她头戴藤编的宽檐帽,墨色残阳以龟裂的光斑斜斜地投射在她浑圆的下颌,浮尘在光斑中纷乱直舞,许是感受到光线对视野的影响,她取下帽子搁在临门放茶水的高几上,露出她珠圆玉润的脸庞,这是一名略显发福但风度不失典雅的中年妇人。
今天生意不错,可以安逸收工打烊的时段,老板娘花枝正在跟七岁的儿子青娃较着劲。下午她花两毛钱,跟街头小摊贩敲了一块指头大的丁丁糖。那是孩子馋了很久的,麦芽制成,甜腻,也很粘,咬上一口,便会拉出一尺长的丝线,从孩子的嘴,连接到手中的糖。男孩子皮,边吃边玩,最终的结果,自然糊得满手满嘴都是掺了泥灰的糖。
在平常家看来,这也是逗乐的趣事,甚至会鼓动孩子将手上嘴边的糖份舔个干净,才算没花亏这笔钱。可是花枝爱洁,见不得邋遢,严令儿子扔糖洗手,青娃哪肯,几经躲闪终被母亲拉住,委屈得一屁股扒拉地上哇哇大哭,花枝只得也坐在孩子对面耐着性子劝解。
客人进门见到一幕,既没有上前抚慰劝架,也没有掉头而去,环视店内后,含笑说道:“店铺收拾归纳得整齐过了头,倒不像本地人开的。老板娘,你这跪坐的姿势,可真是好看。”
她的神情声调平淡亲和,无形中似乎有威慑力,令青娃的哭声暂时断掉一个节拍,花枝更是一惊,赶紧将孩子抱起,赔笑道:“小娃儿不懂事,让太太见笑。太太需要点什么?”
客人缓声道:“所谓入乡随俗,娃儿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娃儿,娃儿能有什么问题?倒是做父母的,如果骨子里没能入乡随俗,恐怕会带坏了娃儿。”
花枝眨动细长的睫毛,听得一愣一愣地,虽觉客人话中有话,但张了嘴,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客人自顾自朝内走两步,低头查看简陋的木制柜台内零散摆放的货品,以精心修饰过但并未染色的指甲敲打柜面,慢悠悠地说:“夜来香雪花膏,七子白面膜粉,硫磺皂,还有美国林文烟花露水,蜜丝佛陀口红,国货敌占区货泊来货,应有尽有;真货假货,各有掺杂啊!”
花枝面不改色,脸上挂着招牌式热烙笑容,从柜台里拿出一盒夜来香雪花膏,“太太笑话,小店货品不多,不过嘛,音叟无欺。像太太您这样识货的,更加不敢欺瞒。不信,您闻闻香味儿,整石州城的太太小姐们,谁敢说不地道!”
她一手抱娃,一手拿货指点,眉角眼梢皆是风情婉约,客人没有倾身来嗅,几不可见以蹙了下眉头,“学得这样浮浪,不着调。”
花枝的火气立时冲上头,吊眉竖眼,将青娃往柜台的隔板上一搁,叉腰扬脖,道:“打哪儿来充阔太太的婆娘?给你三分色,还真打算开染坊,在我的地界上指三划四,赶紧给老娘滚!”
客人并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姿势还算对路。敢问,店里有没有资生堂雪花膏,明色洗颜料?”
客人说前半句话时,花枝尚一脸怒容,待听到后面那句话,她由怒转惊,面对客人满脸的“慈善”笑意,一时竟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太太,资生堂雪花膏尚在进货途中,明色洗颜料店里倒有预留自用的一盒,太太若是诚心购买,还请移步内室查货——”店面与内室之间的隔帘一卷,老板焦富贵露出脸来,笑吟吟将客人迎入内室,又朝花枝使了个眼色。花枝赶紧抱起青娃,坐到店铺的门槛上,一边哄逗一边履行放风职责。
一入内室,焦富贵立即立正,朝客人行了个标准的日式军礼,“属下虎口见过特派员!”
瘦削几近皮包骨头的他,下巴尖尖,脸颊狭长,佝偻着敬礼的姿势很像老鼠。
“特派员”扬手,左右开弓,连扇焦富贵左右各三记耳光,后者不闪不避,全盘接受来自上级的惩罚。
“特派员”手劲控制得当,耳光扇过,焦富贵脸上并未留下明显的指痕,只像风干老鼠的皮又瘪了两分。
她转身从餐桌下抽出一张板凳,端坐中段,神色肃然冷峻,“征吃行动竟然失败!特高课筹划整整半年,精密部署务必击中的征吃行动,竟然失败了!南造课长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纰漏,特派我赴石州肃查此事,领导下步行动!起初我也难以想象,帝国的行动为何失败?今天看到你的妻子,倒能想通几分!”
焦富贵听到“妻子”二字,脸上一白,不敢分辨,垂头答声“嗨,对不起”。
“我查过档案,你与花枝,哦,不对,你们的日本名字分别是堂本胜平和酒井秀子。你们十年前,民国十九年就进入中国四川执行潜伏任务。这些年了,我以为,你们已经真正吃透中国人的心理,成功浸入他们中间,成为棋盘上一枚与它无异的棋子。可是,酒井秀子,显然没能做到!若说她对卫生和整洁过于细致讲究,身为开店作生意的老板娘,还算勉强凑和;可是方才我进店时,她竟然端坐着哄孩子,那种我们大日本国民才会遵循的优美坐姿,一旦落到军统和中共的人眼中,身份立即暴露!”
焦富贵听得额头冒汗,一个劲地答着“嗨!”
“特派员”不依不饶,继续斥责下去,“还有,酒井待人接物时的德性,跟秦淮河上的老鸨有得一拼!你们怎么从帝国的特工培训班结业的?有没有仔细揣摩四川女人的习性?川人说话办事直来直去,几个川女跟妖精一样?!这几件合起来,酒井迟早招来怀疑?!我看,刘昌同理,说话做事不严谨,落了形迹,让征吃行动功败垂成!”
焦富贵“啪”地再次立正,恭敬说道:“回特派员,据属下和鬼手查知,征吃行动的失败,并非刘昌暴露在先,而是特校突然来了一个名叫温宁的会计,那女人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心思缜密,从醉川楼的帐簿上找到我们制作假密码本的疑点,想出声东击西的计策,占了先机,引诱刘昌暴露。好在我与鬼手始终不放心刘昌,留了后手及时干掉了他。那家伙非我族类,一旦熬不住刑具,我和鬼手全都得玉碎!”
“特派员”略有惊奇,“哦?草包云集只知内斗的军统石州站也有这样的人物,有机会得会她一会。”
焦富贵讪笑道:“那女人怎么能是特派员的对手,下酒菜都不够。特派员阁下,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特派员”垂头思忖,把玩左手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堂本君,请叫我方太太。”
“方太太。”焦富贵立即恭敬地换了称呼。
方太太说:“如今大日本帝国战线虽然直捣中国南部,但前线战事胶着,中国地广人多,消耗战对帝国极为不利。中国人想做成一道流水线,及时将新鲜血液补充到前线,帝国特工的任务,就是要直接捅破这些新鲜的血液包,让流水线断水、断流!这就是‘珍珑’行动的目的。”
焦富贵眼睛一亮,说:“听说‘珍珑’计划的‘珍珑’,来自于围棋。”
方太太看一眼焦富贵,说:“堂本君,你懂围棋吗?”
“属下羞愧,幼年失学,早早进入特高课工作,没有机会学习如此高贵雅致的棋艺。”
方太太遗憾地叹息,“确实可惜了。珍珑,奇珍巧谋,入局者万无一存。所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执棋布设这一棋局,将第一局命名为征吃,局中有局,环环相套,步步设陷阱,引诱对手棋手入毂。若是成功,军统石州站已经全军覆没,可惜啊可惜,功亏一篑。”
焦富贵脱口而出:“执棋,谁是执棋!”随即醒悟失言,立正道:“对不起,属下僭越!”
“鬼手现在哪里?”方太太并未斥责焦富贵。
焦富贵说:“醉川楼全体同事预备玉碎成就征吃行动前,鬼手已经改换身份,随时可以从醉川楼撤出。只是——”
“只是什么?”方太太追问。
“只是我们没有想到,军统石州站对醉川楼的袭击来得这么快,刘昌没能提早传出讯息。当天,鬼手仍在岗,与江川雄夫君商议如何将征吃行动贯彻得天衣无缝。”焦富贵略有不安地解释着。
“你的意思是,当天鬼手与军统石州站的人照过面?”方太太敏锐地捕捉到焦富贵的忧虑。
焦富贵点头,“军统的人突然驾到,其他同僚十分紧张,他担心露馅,也不确定军统是否动手,就扮成包房服务生,将这些人迎进包间招待。后来,他发现其中一名女特工悄悄摸枪上膛,知道动手就在当下,借传呼老板之名,向江川君报讯,然后假扮宾客混了出去,逃得一命。他现在隐匿在城内,阁下若要见他,我可以传讯。”
方太太断然摇头,“他已经与军统的人照过面,以后尽量减少日间行动,不能让他拖累你我。尤其,要离醉川楼和我,远一点。”
焦富贵眨巴着小眼睛,“您的意思是——”
方太太优雅一笑,“方才我从桃园路经过,正巧看见醉川楼原址正在重新修缮,大概还会招租。”
焦富贵张大了嘴,“这,还用那个地方?”
方太太示意焦富贵走近,拍打他干瘦的脸颊两记,微笑道:“中国唐朝的诗人白居易有一首诗,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要想成就帝国大事,就得敢于在军统的眼皮底下转!越是招摇,越有机会!”
焦富贵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说:“您还是得小心点,不能轻易小看了军统。”
方太太自信地一笑,又问:“刚才说军统,石州中共的活动怎么样?”
焦富贵冷笑,“石州的中共能中什么用,统共没几个人没两把枪,前些日子,中共特委书记赵识德还被军统的逮了!”
方太太满意地站起身,“这就好,让他们内斗。有事我会联系你,记住,除非情况特别紧急,不许主动跟我联系!”走了两步,转身对焦富贵说:“还有,有空多多教导酒井,你们,包括你们的孩子,都是帝国子民。不要有了孩子,就多出一颗没用的慈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