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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头从二十来年前下岗开始,就一直辗转各处给人当保安、门卫,不是他自夸,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兢兢业业,凡是他待过的地方,从来没闹出过什么乱子。
但唯独有一次成了例外。
那是个寻常的傍晚,随着下班时间的临近,楼里的人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出走,外面来办事的,则抓紧最后的时间往里进,其中便有一个低着头的年轻女孩子。
王老头至今还记得她的模样,清秀而苍白,像是一株刚刚离了水的水莲花。但往来的人太多,又没到他开始值夜班的时间,所以他只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那个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女孩,便按部就班地去跟日班的同事交接了。
却没想到,仅仅半个来小时之后,那个女孩子就从楼顶一跃而下,而当初的那一眼,也成了王老头心里一直不敢面对的遗憾。
若是他当时多加了点小心,去问上一句的话……
黑暗的楼道里,仿佛是在地面上刮蹭的沉重脚步声湿淋淋地响起,粗重的呼吸喷洒在王老头的耳边,阴冷得让人不由自主得打了个哆嗦,王老头满身的血好似都被冻住了。
报应!他茫然又惶恐地想,这是他没能救下那个女娃娃的报应!
久远到快要褪了色的场景再度鲜明了起来,那些溅开在土地上的鲜血沉积在他的心底,一滴一滴都沉重得让他直不起腰来,他略显佝偻的腰背愈发弯折了下去,反抗的力量像是被从骨头里抽了个干净,让他只能踉踉跄跄地被身后的男人推上电梯。
男人一言不发,电梯里的镜子映出他削瘦的脸孔,他的头发还湿漉漉的,但嘴唇却干裂得渗了血,他伸出舌头舔了下,露出了个空洞而偏执的笑容。
王老头几乎能闻到那个笑容里的血腥味。
电梯一层层上升,10,20,30……液晶屏幕上显示的数字不停地变化着,距离顶层越来越近。
可就在这时,男人疯癫的笑意忽然凝固了。他将王老头往电梯角落推开,自己侧耳凑到电梯门的方向专注地倾听起来。
警笛声像是被什么扯成了细细的一线,从紧闭的门缝中模糊地传了进来!
于航意识到了危机,愤怒咆哮了一声,噼里啪啦地把之后每一层的按键都按了一遍,仅仅几秒钟,电梯就在下一层停了下来。他狠狠拽住王老头,把这瘦小的老人给拖了出来。
回头望去,电梯门顶上44楼的标志明晃晃地在昏暗的走廊中泛着红光。
这个数字在国人心中总有些不吉利的感觉,于航心里翻腾了一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火在五脏六腑之间肆虐起来,他抬起枪口,愤然将那个标志牌击碎,然后扯住王老头的后领,把枪按在他后脑勺上,嘶声道:“走!”
就在他押着王老头奔向楼梯的时候,电梯的紧急控制也开始起效,停在了44层的电梯缓缓下降,如同一间悬在半空中的囚牢。
李非鱼从电梯控制室跑出来,冲外面的几人点头示意。
这是利用了火灾时的标准操作,迫使电梯自动回到一楼待机。
特侦组的其他几人已经不在附近,以防万一,在李非鱼去控制电梯的同时,他们已先一步从楼梯追了上去。
几秒钟之后,电梯在众人屏息期待之下,终于降到了一层。
门开了,其中空无一人。
最前面的中年刑警胸口一噎,吐出一口浊气,大声说道:“两人一组,保持联络,一层一层搜!”
李非鱼却退后了一步,没有跟上去,那刑警回头看了她一眼,浓眉拧起,但不知是碍于她不是自己手下,又或者是看出了她战五渣的本质,到最后也没说什么,只留下了个冷冰冰的眼神,就匆忙跑上了楼梯。
李非鱼看着大厅中的人全部散去,迟疑了下,再次向电梯控制室走去。
……
沉重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像是个随时都会散架的残破风箱一般,即便有冰冷的枪口抵在脑袋上,王老头也实在走不动了,他脚下一软,一个趔趄扑倒在楼梯上。
于航没防备,差点被他绊倒,当即大怒,一脚踢向老人的肚子,把他踢得翻了个个,枪管在他眼前晃了晃,正要威逼,却听见楼下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了。
他顿时没了废话的心情,弯腰拽起神志不清的王老头,像是拖着一麻袋土豆似的跌跌撞撞地往上走,50层,51层……天台越来越近,外界的寒气仿佛已透过了紧闭的铁门渗透了进来。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而前方的目的地也近在咫尺,紧张与狂喜同时袭来,让于航无法自控地发起抖来。
他抬起手,再次开枪!
第一枪射向门锁,却因为颤抖而射偏了,于航破口大骂,第二枪随即射出,可这一次却是射向身后,子弹击打在钢制的楼梯间大门上,迸出一闪即逝的火花,刚刚被推开的大门晃了下,重新关闭,追来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于航双目赤红,口中却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挑高到了极限,乍然撕裂开来,宛如疯狂。
他又开了第三枪,门锁终于破碎,沉重的天台大门敞开,凛冽的北风呼啸而入,阴冷得仿若黄泉。
王老头低低地呻吟了声,低垂的脑袋吃力地抬起了一点,但立刻就又耷拉了下去,身下的颠簸让他的意识浮浮沉沉,像是随时都要沉入海底,可肋骨处的剧痛却又总是把他从昏迷边缘重新拉回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身体猛地一沉,终于被人扔到了地上。
他掀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中,有一男一女从门中冲了出来。
他迷迷糊糊地想,那个男人他好像见过。
但下一秒钟,冰冷的枪口就又对准了王老头的太阳穴,那个嘶哑而狂乱的声音厉声叫道:“不许过来!”
顾行脚步一顿,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口气爬了五十多层楼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但与略显急促的呼吸相对的是,他的表情异常平静沉稳。他向身后做了个手势,紧跟着他的庄恬不得不也停了下来。
连风声都仿佛陡然安静了下来。
于航拖着王老头,向天台边缘又退了几步,慢慢地笑了起来,他干燥的嘴唇被这个笑容牵动,几道深深的血口子裂开,红得瘆人,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笑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疯狂,夜枭似的古怪笑声从他嘶哑的喉咙里倾泻出来。
他笑得全身都发起了抖,只有压在王老头太阳穴上的枪一如既往的稳定,连一毫米都没有偏离过。
突然间,一声愤怒的大叫终结了笑声,他面色陡然一厉,表情狰狞:“不准搞花样!”
庄恬的动作一下子收住,她双手举起,慢慢地从门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那是种代表和平的姿态。但于航却显然不满意,枪口迅速地晃了一下:“你、你——还有你!”
他指向刚刚追上来的陆离:“全都把枪扔到地上!不准过来!谁再过来一步,我就,我就把这老东西扔……我就一枪崩了他!”
他挟持着人质站在天台中间,距离边缘只剩不足十步的距离。
这个距离不够让警方阻止人质坠楼,更不足以让他们拦截住那枚上了膛的子弹!
于航又开始笑,拽着王老头挡在身前,再次向后退去。
一步,两步,三步……
他每退一步,顾行他们就跟着向前逼近一步,而后者每试图接近一点,于航也会更加迅速地后退重新拉开距离,两拨人之间的距离没有改变,但于航与天台边缘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终于,他的脚后跟碰触到了天台边缘的水泥台。
从楼下卷起的寒风鼓起他的羽绒服,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蓝色的气球,样子几乎有些可笑,但这时没人能笑得出来,只能看着他忽然转了个方向,贴着那道窄窄的水泥台向另一边的角落一步步退去。
那是陈宛当年跳楼的地方——一个被遮挡的死角!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如果真让他退进了那处死角,恐怕就真的回天乏力!
顾行盯着于航的眼睛,忽然说道:“他不是‘懒惰’。真正的‘懒惰’,另有其人。”
他并没有说谎,确实,即便真的要安上七宗罪的名头,更适合这个罪名的,也应当是顶层的那些装修工人。
但是太晚了。
事到如今,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找错了受害人又如何,难道还会有机会再去杀死真正名副其实的“罪人”么?于航惨白的面容重重抽搐了一下,眼中显露出浓重的不甘,在一瞬间似乎有所动摇,但这点细微的动摇,却又立刻被孤注一掷的疯狂所取代。
——他才是审判者,他说谁有罪,谁就有罪!
没有人能改变这一点!
顾行不善言辞,而其他人接下来的话也没有再听进于航的耳中,于航整个人都笼罩在了一种异常的虔诚与亢奋情绪中。
脚下细小的石砾沙沙作响,身旁高大的通风口投下沉重的阴影,他终于快要走出完成审判的最后一步!
但就在这一步迈出之前,那道阴影却细微地摇晃了一下。
顾行缓缓地问:“你的枪,还有子弹么?”
这一声语气低沉和缓,但听在于航耳中却如石破天惊。他苍白的脸色骤然发青,目光闪烁,手中的枪奋力压向王老头的太阳穴,厉声大叫道:“闭嘴!”
顾行没再理他,视线扫过他侧后方的阴影,沉声喝道:“现在!”
风声仿佛在一瞬间就变了调子,于航本能地感受到了危机,背后像是有什么冰冷的尖刺向他扎来,他反射性地想要避开,但惯性却让他来不及收住向后退的脚步,而这刹那间的失衡就注定了结局!
在顾行下令的同时,有人从阴影中飞扑出来,如同悄无声息狩猎的豹子,猝不及防地将于航一起撞倒在地!
庄恬瞪圆了眼睛,失声叫道:“小鱼!”
于航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吼,充血的双眼怨毒地瞪向摔倒在一侧的李非鱼,样子像是要吃人。手枪就掉落在他身边,但他却并没有试图去捡,陆离刚刚把枪踢开,眼看着它贴着地面滑了老远,却没想到,于航根本视那把枪为无物,从衣服里面摸出来了一把折叠水果刀,就地向前猛扑,刀尖朝向王老头的脖子奋力扎了下去!
但下一刻他的胳膊却被抓住,刀锋再也无法刺下半寸!于航表情狰狞,拼命地反抗,削瘦的身体里似乎突然爆发出了困兽一般的狂躁力量。顾行一只手受了伤使不上力,差点被他挣脱,连忙叫人过来帮忙。
可就在这时,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一直昏昏沉沉的王老头逐渐清醒了过来,他脑子还不清楚,一睁眼就瞧见身边乱成一团,那个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杀人犯正被脸朝下扭在自己身上,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他禁不住大叫一声,什么都来不及想,只凭本能挣动起来,猛地一脚踹上了于航!
也不知道这老爷子吃了什么大力丸,于航当即被踹了个趔趄,直挺挺地撞上了他背后的顾行,两人一起失去了平衡,而于航手里的刀更是以一种奇怪的角度甩了出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顾行反射性地避开从颈侧擦过的刀锋,喊道:“庄恬!”
庄恬连忙放开李非鱼,冲上来帮忙,但她还是晚了一步,于航抓住了这不足一秒的空隙,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几人迅速去拦截,但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于航脸上的愤恨不甘还没有消散,却又诡秘地勾起了一抹笑容,他并没有向大门的方向逃脱,反而出乎意料地往反方向就地一滚,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朝着无边的夜色中坠了下去!
庄恬大惊失色:“不要——”
可电光石火之间一切都已经终结,谁也没来得及拉住他,就连落地的闷响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李非鱼伏在楼边向下看去,却什么也看不到,所有的画面都融化在了夜色之中,风自下而上地掠起,仍旧冰冷清冽,不带一丝血腥味,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几秒钟之前,谁也无法料想到,沸沸扬扬的“七宗罪”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就这样变成了一团不辨模样的血肉。
而他坠楼前的那个诡异的笑容,却深深印在了每个人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