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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帆的案子很快结案了,让知道底细的所有人感到惊讶的是,张帆的供词几乎与当初任非的推断完全一致。
按说,任非这次确实立了大功。
市局那边传来了话,说准备开个表彰会,给昌榕分局这边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
先进集体必然是刑侦支队,至于先进个人,对方话里话外都没透,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这非得是任非这个不按理出牌的混小子不可。
一声声恭喜祝贺,听得任非头皮都发麻。
先不先进其实他原本也不怎么在乎,何况这个表彰他受之有愧,在他的逻辑里,立功的是梁炎东,囚犯立功理所当然地可以申请减刑,所以这个头衔他说什么也不能领,在听见风声的第二天,他就拿着减刑申请敲响了杨局办公室的门。
大案之后难得的清闲时光,杨盛韬正在办公室里摆弄他养的那一大盆郁郁葱葱的文竹,玻璃杯里的云雾青芽绿得通透,似乎空气都浸透了淡淡茶香。
分局长办公室什么都好,就是没开空调。
任非也说不上自己到底是被这屋子里闷的出汗,还是心虚盗汗,总之捏着申请书在老杨办工桌前站了半天,话没说出来,豆大的汗珠倒是从脖颈滑下来埋进了衬衣里。
他这个样子实在是太反常了,印象里,他上次出现这种心里没魂身体没底的样子,还是刚进队不久的那次,跟着谭辉他们一起出警,遭遇持枪歹徒,他一时激愤冲上去徒手夺枪,结果导致枪支走火差点伤了旁边群众。
那一次,如果不是有人暗中保他,当时还是实习身份的任非,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跟刑警这个词儿挂上钩了。
所以,现在这个样子,手里又捏着文件……莫不是又惹了什么棘手的麻烦,来坦白从宽?
杨盛韬放下手里给文竹浇水的喷壶,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来,看向任非的同时屈指敲敲桌子,“说吧,又怎么了。”
“我就是……来跟您坦白个事儿。”任非是做足了心理建设之后才来的,但是他没想到,真到了杨老头儿跟前,准备好的说辞,话到嘴边竟然溜不出来了。没别的辙,只能认怂,他老老实实地把手里的申请规规矩矩放在杨盛韬桌案上,“要不,您先看看?”
抛开让他头疼的时候不谈,杨盛韬大多数时候其实挺喜欢这个生龙活虎的混小子,他挑眉,把端端正正放他眼前的文件拿起来——在这个时候杨盛韬的心情还是十分轻松的,因为在这个动作的同时,他还有心情拿任非打趣两句,“也算有长进,犯了事儿知道自己坦白从宽写检查了?”
然而话说到一半他就说不下去了,任非亲眼看着他们快退休的老局长目光扫到文件上的时候猛的一顿,紧接着嘴角抽搐着话锋生生一转,赫然拔高声音:“——减刑申请?还是梁炎东的!?你跟他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任非心说就是为了破张帆的案子扯上关系的,要没有我跟他扯上关系,兴许杨局您现在就因为市局限期破案的军令状被退休了。
要是搁平时,这话他非得说出来不可,然而现在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没法统一意志,实际上他说出口的,就只有干巴巴的一句,“里面都写了,要不您先看看再说?”
他是怎么找上监狱里那个无期罪犯的,梁炎东是怎么协助破案的,当初他说出的那些至关重要的推断实际上都是源自何人的,减刑申请书后面事无巨细,桩桩件件都写的清楚明白。
以至于杨盛韬看完恨不得把那叠A4纸甩在任非脸上。
“你小子……你可真给我长脸!”老爷子气得把文件扔回桌案上,哐当一声拍着桌子猛地站起来,“这边热热闹闹的要给你评先进,你倒好,自己先搁怀里揣了个雷!现在拿出来,是想炸死谁你说!”
“老爷子,您别生气。”任非眼见着杨盛韬拄在桌子上的胳膊都有点抖,他连忙上前两步,伸出手想扶却又不敢,就这么虚虚地举在半空,动作尴尬怪异得不行,“当时市局就给了三天,我这不就是……想了个或许能破案的办法么。”
“你这是什么态度?”杨盛韬一把挥开他架在身前的手,“违反纪律!你还有理了?就算你认为梁炎东对案件侦破会起到作用,为什么不提前打报告,为什么擅自行动!”
任非低着头挨骂,自己小声在下面嘀咕:“那我要提前跟你们说了,你们还能让我去么……”
“你说什么?!”
“没,”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犊,这会儿在他们局长面前硬着头皮陪着笑,“我就说,我不评先进了,反正实际立功的那人也不是我,我顶多就是起了个传话跑腿的功能。真正立功的人是梁炎东,所以杨局您看能不能……把这个减刑程序给走一走?”
“我怎么走?我拿着一纸文书到监狱,到高法去跟他们说,这案子是梁炎东帮忙破的,梁炎东立功了,你们给减减刑?”杨盛韬说着拿起先前被他摔在桌案上的申请书跟任非比划了一下,紧接着又怒摔回去,“他是怎么立功的,我们是怎么给他提供便利让他立功的,前期申请在哪,相关文件又在哪?!”
“……”向来嘴上不吃亏的男人被问的哑口无言。他确实没考虑那么多,事实上,在他敲门进来之前,对这件事抱有比较乐观的态度,因为就算出发点违规,但毕竟结果是好的。梁炎东帮忙破了案,这是事实,法外还有人情在,道理一说,他觉得还是能讲得通的。
可是终究没想过,减刑的流程要从监狱一路走到东林市高级人民法院,真论起来,各个都是讲法不讲情的地方。他让杨盛韬两手空空光凭一张嘴去申请给重刑犯减刑,这本身都不是说为难老局长那么简单,这是拉着他一起违纪。
任非汗颜地不敢抬头看杨盛韬,老爷子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以为只是拉上我违纪吗?整个一个支队,侦破案件却是背地里靠了重刑犯指挥,你一个刚入职的警员这么胆大妄为,是不是别人指挥,没有没上级授意?!”
任非一听猛地抬头,他瞪大眼睛,瞳孔微张简直不敢置信,“杨局,这跟谭队没关系!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呢!这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有什么责任我自己担着。”
“我信你别人也信?就谭辉那个脾气,这些年明里暗里得罪过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暗地里等着看他出错,否则他立了多少功,为什么到现在一直还只是一个支队长?这些事,我不明着跟你讲,是不是你这辈子也看不明白!”杨盛韬从桌子后面绕出来,围着办公室踱步,一边想办法收拾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烂摊子,一边怒不可谒地朝任非吹胡子瞪眼,“毛毛躁躁为所欲为屡教不改!你自己担着?——你就不能想一想,你不是孤军奋战,你们是一个团队!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这种事,你说是你一个的问题,实际哪个不得跟着你一起吃瓜落儿!”
“……我错了。”任非脸上阵红阵白,他刚才是不敢抬头,这会儿是真的没脸抬头了,“老爷子,您别着急,这事是我闹出来的,我想办法解决,处分什么的,我都受着,不会让其他人受牵连的。”
“……”杨盛韬脚步猛地顿住,他转身朝任非看过去,这小子到队里半年多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听见任非这样正儿八经的道歉。其实他知道,任非虽然经常性的冲动妄为,但本质并不是那种有劣根性的孩子,他也相信任非之所以这么做,出发点只是希望队里能在市局限期的压力下尽快破案而已。
仅此而已,他冒进,但是没想贪功。
半晌,老局长叹了口气,摆摆手,“你先回去吧,这事跟谁都别说,其他的,交给我解决。”
任非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欲言又止地问:“……您打算怎么解决?”
杨盛韬知道他最关心的是什么,几步走回去,把那份减刑申请拿起来拍进任非怀里,“单我一个,我不怕被谁牵连,但我得对其他人负责。你觉得我胆小怕事也好,自私官僚也行,总之很抱歉,我没法对其他人说这案子是你违规找梁炎东破的。至于表彰大会,我会跟上面说取消,丢不起这个人。”
“可是……”任非直直地看着杨盛韬,犯错的人是他,他感到汗颜,他无法面对,但是此时此刻,他必须为梁炎东争取对方应该得到的权益,“这对梁炎东不公平。他只是——”
“够了!”杨盛韬很少会这么断然打断谁的说话,但是如果不打断,老爷子觉得自己的血压马上就要不受控制了,“你要觉得良心不安,非要把这事闹出来,我也不拦着你。但减刑这事找我没用,我办不了。你要非得闹,就去找那个真正说得上话的人吧。”
任非一怔。他没想到,从他入职那天起就知道他底细,却从来三缄其口的老局长,这会儿竟然会把那人直接抬到面儿上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