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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关失守了。”
蔡武陵接了个电话回来,继续坐在麻将桌上,顺手给王陌点了一个炮,一边数钱一边开口。
他数钱的手一点没有抖,用的是一贯以来平淡的语气,说的却是惊心动魄的事实,令人心头微颤。
除了向来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王陌,大家的笑容都僵在脸上,这场麻将顿时打不下去了。
蔡武陵今年26岁,是唐山蔡大财主独子,好好的坐吃等死日子不过,就为了反抗祖母喂他大烟,在母亲暗中帮助下逃出家门,一口气跑到广州考了黄埔,又因为受不了1927年分裂后的血腥杀戮而离开。
他有钱有模样有本事,在上海这个花花世界如鱼得水,游戏人间一阵后,他结识了一个改变自己一生的人,法租界巡捕房探长刘天音。
两人英雄惜英雄,十分投契,他正好也玩累了,成为刘天音的左膀右臂,跟着他干起惩恶扬善的正经事,因为暗中参与了第一次淞沪之战,结交一批来自北方的兄弟,比如这三个麻将搭子:清末汉族军官,生于军营长在军营的天津小站人关山毅,来自北平通县人的老兵油子王陌,还有初出茅庐不怕虎的东北沈阳流亡学生杨守疆。
关山毅浓眉大眼,不苟言笑,看起来满身正气,实则是个榆木疙瘩,满肚子
满肚子不合时宜的规矩,常遭人奚落而不知悔改。他是个喜欢纸上谈兵的人,打仗的套路很多,能用的少,不过矛盾的是,他也相信师夷长技以制夷,善于学习,是个语言天才。
为了混口饭吃,他在法租界一个满清遗老家中当保镖,因为靠近虹口很多日本人,学会了流利的日语和英语法语,还会说上海话唐山话等等。
他跟蔡武陵不打不成交,两人拳脚都很厉害,只不过蔡武陵比较灵活,会动脑子,他不是蔡武陵的对手,这是他唯二的实战经验。
另外一次实战经验就是淞沪之战,他从这次战斗中琢磨出很多有用的东西,比如说,炮弹来了,要趴下,还不能贴地趴下。
这种经验看起来很无聊,却是相当要紧的保命本领,也确实保住他一条小命。
他的梦想是去陆军小学堂当教官,培养出一批能够对抗日寇的合格军人,他也明知日寇步步紧逼,这个梦想只能是梦想,这让他十分焦躁,屡屡跟其他人犯冲,也亏得其他三人忍得了他。
王陌是四个人里的老大哥,脾气最好,也是最瘦身手最灵活的一个。他跟过吴佩孚冯玉祥张学良等人,是经过军阀混战的老兵油子,有一身的逃命本事。
因为经历过大大小小各种仗,算起来他是最会打仗的一个,不管是冲着年纪还是资历,蔡武陵和其他两个都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大哥。
至于杨守疆则是四人中的异类,他外表苍白忧郁,一开口就咋咋呼呼,艺术细胞挺多,喜欢念诗唱歌演戏苦于没有知音,常常一个人神神叨叨念,被人当做神经病。
他是刘天音挖掘出来的断案奇才,头脑特别聪明,记忆力超群,同时他喜欢四处游玩和勘察,地理是他的强项,所有地图特别是长城内外的地图倒背如流。
九一八之后,他家破人亡,无法继续读书,只得逃出东北,自己养活自己,刘天音去过他的学校,对他早有耳闻,连忙把他收罗到自己手下办事。
他表面上是刘天音的司机,实际上以唐尼的名号协助他侦破各类案件抓捕罪犯,很受人崇拜。只是外人只知有唐尼大侦探,不知他就是这个唐尼。
从东北逃到上海后,他一边为刘天音办事一边开始研究日本,对日寇了解得非常透彻,现在满中国都是“中国通”日本人,他反其道而行之,成为没去过日本的“日本通”。
一阵沉默之后,蔡武陵继续洗麻将砌麻将,看其他三人都不动手,伸手到王陌大哥面前敲了敲,“怎么,赢了钱不来了?”
王陌尚未开口,关山毅忍不住了,一拍桌子起身,“蔡武陵,你别光顾着打麻将!倒是说句话啊!”
“我不是在说着嘛!”蔡武陵哭笑不得,“赢了钱可别走,一会请我们去喝酒。”
“谁赢了钱,你自己数数,每次都是你赢!”王陌不服气,一伸手把自己的钱箱拽出来。
杨守疆一脸茫然,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不知道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关山毅一怒准备翻桌,王陌和蔡武陵眼明手快,迅速把桌子和人都摁下来。
杨守疆连连摆手,“打麻将总有输赢,不要伤了和气。”
蔡武陵笑眯眯看着杨守疆,“打麻将有输赢,打仗有没有?”
关山毅直挠头,“当然有,打仗还会死人呢。”
蔡武陵拍拍他肩膀,“你想留在上海打麻将,还是想去打仗,赌一把大的?”
“就等你这句话!”关山毅突然哈哈大笑,“谁怕谁!”
杨守疆点点头,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眨巴,“我听你的,武哥。”
王陌叹了口气,“蔡武陵,我要是不去的话……”
话音未落,三张脸齐齐堵到他面前。
“我要是不去的话,你们赌不了大的。”
王陌把话说完,长长叹了口气,“就像上次,关老三,要不是我,你早就被炮弹炸成肉泥了。”
关山毅高高拱手,“大哥!多谢救命之恩!”
蔡武陵哈哈一笑,伸出手摸了一个麻将,“来,一个麻将子定输赢!”
三人同时伸手,关山毅摸了个幺鸡,杨守疆摸了个发财,王陌摸了一个三条。
四人同时亮出手里的麻将,蔡武陵得意地笑,“诸位,这就是天意!”
三人看着蔡武陵手里的红中,觉得好像上了一个大当。
红中就是头,杨守疆管理财政,而王陌摸的是队伍中最不起眼的位置,穷张罗一切,关山毅摸了个最小的,负责跑腿打杂。
“那就这么决定了!刘老板那里,我们一人去一封信告假!”
蔡武陵将麻将桌一掀,摆得工工整整的全套笔墨纸砚露出来。
三人面面相觑,终于肯定这是一个大当。
“刘老板有请。”
随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呼喊声,蔡武陵、王陌、杨守疆和关山毅走进刘天音家富丽堂皇的公馆。
这并不是四人第一次来到刘天音的地盘,今天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是不是鸿门宴另当别论,写完信,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登门造访。
刘天音抽着粗大的雪茄,一步一缕烟朝着四人走来。
“就是你们给我写信?正正经经,用毛笔写信?”
反正伸缩脖子都是一刀,四人反而不再忐忑不安,躬身抱拳。
刘天音笑了笑,“人都不大,胆子不小。”
蔡武陵笑道:“大老板,受您的指示,我们去年就在上海打过仗,仗没打好,胆子倒是练出来了,多谢大老板给我们这个机会。”
这个马屁拍得非常到位,刘天音哈哈大笑,笑声简直震破屋顶。
刘天音笑声一停,一转身就变了脸,冲着美少年杨守疆喷了一口烟,“所以你们把我从美人被窝里拉出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么个坏消息?”
这如果是坏消息,那么接下来岂不是有坏消息回报?
杨守疆咳嗽连连,蔡武陵眉头紧蹙,大家心里直打鼓,都沉默下来。
刘老板来回踱步,“去年你们跑去战场帮忙,我想了多少办法帮你们打掩护。
我实话告诉你们,就这个鬼地方,不知道里里外外多少日本探子盯着。”
杨守疆突然一抬手,一个带血的东西扔到桌上。
“什么?”
刘天音愣住了。
“里面没人盯着了。”杨守疆满面哀伤,“一个绝世美人,太可惜了。”
“你把我的赛西施怎么啦!”
“问完口供扔出去,马上就被人抬走了。”
“什么口供?”蔡武陵赶紧一唱一和。
“大老板,您看……”杨守疆深沉地看向刘天音。
“别说了别说了,要供出了床笫之事就不好了。”蔡武陵连忙制止他。
刘天音看着桌上血淋淋的钻戒,悻悻然坐下来。
“这女人接近我肯定是有目的,我还用得着你来指导,我就是……”刘天音眉头一皱,又一松,忽而露出诡计得逞的笑容,“去可以,都给我签卖身契。”
站在角落的秘书慌忙遥遥提醒,“应该叫保证书,老板。”
“对!保证书!保证给我回来!”
蔡武陵连忙点头,“是的,我向您保证,四个人去,四个人回。”
“去年你也是这么说的,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蔡武陵黯然不语,王陌、关山毅和杨守疆都沉默下来。
去年蔡武陵带了一支队伍上了战场,去的时候28个,回来的时候15个。
其中有大部分人牺牲在日军猛烈的轰炸中,也是关山毅被王陌救助,死里逃生的那次。
蔡武陵忽而抬起头,“如果能回来一半的人,那我们这趟也不算白跑。”
“谁让你回来一半,我让你去四个回四个,一个也不能少!”
刘天音一巴掌拍下来,算是一锤定音。
蔡武陵在保证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冲着刘天音正色道:“是的,我保证,一个不少,全部带回来!”
“我保证!”
“我也保证!”
“还有我,我也保证!”
关山毅、杨守疆和王陌同时开口,一同在保证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四个人的名字一字排开,刘天音郑重其事合上,让秘书收入保险箱。
简短的欢送餐会之后,刘老板拿出一封信递到蔡武陵面前,脸色严肃下来,“你们去了北平,去跟他联系,他们会接洽并且协助你们。”
蔡武陵讪笑连连,“打仗这种事情,最好还是不要拉人下水吧。”
“这是我弟弟,亲弟弟,北平的警察局长!”刘天音颇有几分被瞧不起的愤怒,“他要是怕打仗,就不会当这个官!鬼子在北平十分嚣张,有人要去打仗,他欢迎还来不及呢!”
再争辩只怕要挨打了,蔡武陵心头窃笑不已,连忙接过信封。
刘天音撸下自己手上的金戒子,“这是接头的信物,你好好收着,别丢了。”
蔡武陵接过来丢给财政官杨守疆保管。
刘天音看他这么轻慢,气得直喘气,摆着手赶紧送客。
一路无话,直到送到大门口,刘天音才算缓过这口气来,一字一顿道:“我支持你们,是因为我也是中国人。鬼子想抢中国这么大的地方,凡是中国有本事的人,都该去跟鬼子打一打,不能让他们轻易得手。”
“是的,不能让他们轻易得手。”
蔡武陵轻声回应,四人一起肃然点头,上车就走。
刘天音目送左膀右臂们集体离去的背影,陷入深深的惆怅,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下车跑来,气呼呼朝着他比划着手指头,“哪个混蛋偷了我钻戒!达令!你把人找出来!马上!”
“蔡武陵!臭小子!你最后还敢玩我一把!”
刘天音的怒吼声遥遥传来,当然没能赶上蔡武陵这四人的车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