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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小崽子,走到哪都闹闹嚷嚷,把龙孟和折腾得够呛,幸而胡琴琴出手帮忙,把小崽子赶鸭子一般赶到南门校场集合。
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城里留下来的寥寥数人都跑来看热闹。
龙孟和冲着众人挥着手,“别看啦,没啥好看的,都散了吧……”
龙孟和嗓子都喊劈了,这边难得看到这么多小猴崽子,个个舍不得走,那边嚷嚷声压不住,只得放弃努力,气咻咻地蹲到一旁。
歪脖子队长看了一圈,笑了,“瞧瞧,脖子多直,嗓子多好,腰杆多粗啊,这些长大点都是多好的劳力,让他们都跟我走吧。”
胡家嫂子扶着胡十五踉跄而来,好歹赶上这热闹,笑道:“跟我走!我带大家回沧州!”
她这句话是冲着扶着王大雀黏糊的胡琴琴说的,也许是跟马沟通得太投入,胡琴琴并没有回应她。
两夫妻交换一个眼色,略一点头,换了胡十五上阵,“二琴,跟舅舅回家,好吗?”
胡家老小都安置好了,就等他们会合,古北口丢了,他们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护送孩子们一起走。
“舅舅,舅妈,再见,保重。”胡琴琴回过神来,冲两人挤出笑容,深深鞠躬。
胡家嫂子跟歪脖子队长交换一个眼色,这事就算定了,胡十五伤了屁股,得趴在车上走,没车可不行。
龙孟和眼看计划要泡汤,脸色煞白,叮嘱常春风和魏壮壮看好小崽子们,纵马穿城而去。
“一块一块!”孙镇长气喘吁吁跑来,擦着满头的汗,“要走一块走,这里没吃没喝,人没法呆了。”
那我们不是人!常春风站在一旁腹诽,撇开脸不说话。
魏壮壮适时出现,双手抱胸站在他身边,意味深长瞥了常春风一眼。
两人连同身后的大队伍并不足以让孙镇长醒悟到自己的失言,孙镇长扭头就走,一边不停挥手,“赶紧的赶紧的,胡镖头,胡嫂子,要走赶紧的。”
“我叫上我家男人!”胡琴琴跟在蔡武陵身后飞身上马,狂奔而去。
“我才是她大舅,你算什么舅舅?我怎么不知道?”
隋月关一直站在一旁茫然张望,把三人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颇为惊讶地看着胡十五。
胡十五夫妻从他身边走过,当面前的人是空气。
谭嗣同写下绝命诗,大刀王五和通臂猿胡七等人留名青史,也招来不少事端。
为了不让子女后代受到牵连,胡七过世时吩咐,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联系,保住一个算一个。
缘分真是妙不可言,胡七的女儿胡二娘和小儿子胡十五姐弟分别来到云霞镇,都被这里的一切吸引,不约而同留下来过上了安稳的小日子,又恪守着父亲的教诲,虽有邻里之间的联络,姐弟从未大张旗鼓相认。
他们以为能在云霞镇终老一生,也确实做了终老的准备,在镇外买地种田种菜,深深扎根。
隋月关不怎么管家里的事,孩子有人接手,正是求之不得,胡二娘将小河和胡琴琴两个孩子塞给胡十五,让弟弟教孩子练武,胡琴琴也跟着小河一块叫他舅舅。
谁都以为,姐弟相认,姐夫和小舅子相认,全家欢喜大团圆是迟早的事情,没曾想,隋月关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鬼迷心窍,一头撞死在魏小怜这棵歪脖子树上,把一切都毁了。
隋月关气呼呼回到隋家小院,抓着魏小怜一阵摇晃,“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到底走不走!”
魏小怜一脸无所谓的笑容,“当然不走,你以为就你要等人。”
“谁说我要等人!”
“你要等你妹妹一家,还有那个母老虎和你儿子。”
魏小怜懒得跟他兜圈子,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笑得这个花枝乱颤。
隋月关手动了动,很想掐死她。
“我要等我哥。”
魏小怜笑容戛然而止,目光深沉。
还有谁都看不懂的悲伤。
云霞镇虽然全员疏散,留下的房屋店铺也只是上了锁,不能让匪徒乱兵占了便宜。可他手里能用的就魏壮壮带的这12人小队,隋月关担着商会会长这份虚职,断然不会让她得逞。
“不走算了,到时候谁都走不了,你可别怪我!”隋月关破罐子破摔,扭头走了。
“我怪老天爷,不怪你。”魏小怜恢复了笑容,拎着裙子爬上院墙,如同以往每天做的一样,继续看隔壁小院的八卦和热闹。
关师长比他们预想的来得还要快。
龙孟和在北门找到章文龙,一架马车也到了,随同到来的,还有打扮成逃难百姓的一众警卫。
关师长马车里还有一个军医随时盯着他的情况,这一趟如此轻装简行,不仅是因为关师长伤情危重,不送去北平大医院只怕救不了了,还因为黄师长得到线报,奸细已经在这条路上埋伏好了,准备要他的命。
章文龙被富春阁的姑娘们调理得够够的,换装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根本不用早早换好,他安安心心等在城门洞子里,车一到,人就扑了进去,同时关师长立刻换车离开,他衣服也换好了。
车没停,人掉包了。
马车一过,蔡武陵立刻下令封门,不仅把关师长的一大票警卫队伍堵了,连陈袁愿也堵在大门外,警卫队长捋好袖子在城门口讲道理,陈袁愿则气得在外骂娘,好不热闹。
讲道理无效,警卫们只好蹲门口守着,陈袁愿骂得自己都累了,里面毫无回应,只得偃旗息鼓,跟其他人一块安营扎寨等开门。
再说章文龙上了关师长的马车,立刻由蔡武陵引领来到隋家大院休息。
隋家院子由王陌精心清理过一遍,不管在哪里,对于活命这件事他都挺拿手,因而墙壁都全部敲过一遍,除了敲出隋月琴藏在墙洞里的一包作料,啥都没发现。
王陌非常神奇地抓了一只鸡回来,用作料炖上,整个院子顿时香飘十里,把蔡武陵、军医和两人搀扶的“关师长”差点香了一跟头。
看到三人,王陌带着澎湃的热情蹿上前,一改以往的腌菜模样,一口一个脆甜响亮的“关师长”,叫得三人脑仁疼。
“关师长”冲王陌略一点头,仍在蔡武陵和军医搀扶下进了屋子躺下,王陌迅速进厨房揉面,忙得不亦乐乎。
王陌手艺真不错,当场做了几大碗刀削面,鸡汤兑油泼辣子,无比过瘾。
隋月关和魏小怜闻香爬上墙头探看,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粒枪子,擦着隋月关头顶飞过,两人一阵大呼小叫跌下来,隔着墙骂娘。
“你们吃我的住我的,还放枪打我,还有没有王法!”
“你们跟我滚出去!”
……
房间内,打扮成关师长的章文龙从棉被掏了两块棉花堵耳朵,丢给蔡武陵两个,蔡武陵笑了笑,吹了吹枪口,扬长而去。
最后,军医和王陌过去送了一只鸡腿堵了两人的嘴,两人听说来的是重伤未愈的关师长,也都吓得不敢吱声了。
一辆马车进到隋家大院,另外三辆马车优哉游哉从南门出来,领头的孙镇长一声吆喝,拿出刚出笼的肉包子,小崽子们一拥而上一顿疯抢,抢着抢着就此上路了。
跑路的胡琴琴把王大雀当成骡马使唤,给它身上套了一辆车,将当家的男人——也就是那个假团长真关师长塞进马车,一会回头跟他说说情话,一路笑个不停,满面春风。
关师长只有睁开眼睛的一丝力气,冲她挤出一个笑。
胡琴琴回头一搭脉,冲着赶车的大胡子龙孟和点头,“得赶紧。”
不用她说,龙孟和也知道人扛不了多久,可也快不了,掏出一个丸子塞给胡琴琴,“这个管用。”
胡琴琴扭头塞进关师长嘴里,关师长一点也没犹豫吞了药丸,冲两人微微点头。
过了一会,胡琴琴再一搭脉,发现呼吸脉搏平稳许多,心头大定,而关师长也昏沉睡了过去。
王大雀有脾气,容不得别的马车比自己快,龙孟和管不住,胡琴琴扑上去抱着马脖子才慢下来,这一跑一拉,每个人都狼狈透顶。
马车很快淹没在欢乐的海洋,快不起来了,因为小崽子们闹得太凶,再有脾气也得忍着。
孙镇长的马车从领头变成收尾,各车后面一大串尾巴,一路唱着歌,有点像鬼哭狼嚎。
假团长躺在马车睡大觉,那身绸衣随风飘动,随着车帘的翻动时隐时现。
赶巧歪脖子队长马车上也躺着一个,坐着一个,孙镇长累得够呛,也一身绸衣躺下来,跟胡琴琴这头还真像是一路的。
小崽子们簇拥着马车瞎走,一路唱啊跳啊,走哪热闹到哪,人们拿他们没办法,就算迎头碰上也赶紧躲得远远的。
兵荒马乱,谁家肚子都是空的,何况这些一看就不是善茬,要是这股子小土匪劲头上来,多少吃的都能抢光。
关师长一路平安来到密云,由在这里驻扎的徐总指挥亲自派人送到北京协和医院抢救。
密云那一带全是军队,是我们的地界,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大家也就放心了。
龙孟和把小崽子们交给胡家嫂子管,胡家本来孩子挺多,也不怕他们闹腾,而孙镇长当场拍了胸脯,绝不会让小崽子们饿肚皮,龙孟和这才打马回转,而胡琴琴早就不耐烦等他,一路狂奔回家找她男人去了。
城里,重伤的“关师长”躲进隋家大院吃了一整天好伙食,第二天才摸着滚圆的肚皮收拾着要走。
马车才走到南门,胡琴琴骑着王大雀疾奔而来。
“关师长”下了马车,胡琴琴飞身下来,扑入他的怀抱。
两人在门口久久拥抱,完全罔顾无数光棍烙铁一般热辣辣的目光。
蔡武陵看不下去了,冲着随后跑回来的龙孟和走去,两人伸手相握,笑容灿烂。
云霞漫天,蔡武陵重开城门,送走军医和护士等人,眼看着陈袁愿一拳头砸到面门,抬手去挡,却挡了个空。
陈袁愿红着一张脸,冲他怒喝,“你们不把我当兄弟!”
“这不是我定的,你找团长理论去。”
“他不把我当兄弟!”
“他也没把我当兄弟!”
两人相对一愣,都觉得挺无语。
一个假团长,两人干嘛这么在乎,把他当兄弟?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今日的云霞比和平时多出几分壮烈的意味,让人几乎挪不开视线。
章文龙坐在门口看夕阳,等着久违的西红柿鸡蛋面,胡琴琴哼着不成调的歌……
没有远处不停歇的隆隆炮火声,这一切多么安静美好。
急促的马蹄声打碎了这份宁静,章文龙无奈地笑,“媳妇,多做一个人的。”
话音刚落,常春风疾驰而来,大喊,“团长,你爹和媳妇来了!就在南门口!”
不等他说第二句,章文龙飞身上马,扭头就跑。
他跑的方向可不是南门,而是北门!
还没确定怎么回事呢,人先跑,这家伙求生欲也太强了,难怪活得这么滋润!
常春风哭笑不得,用力闻闻空气里的西红柿鸡蛋面香气,恋恋不舍回头。
“老常,吃了面再走。”胡琴琴含笑而出,一边解下围裙砸在地上,“我去接他爹和媳妇。”
媳妇两个字,她咬得特别重,像是要在谁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章文龙在马厩里长大,向来糊里糊涂,只知道自己不是章大马的亲儿子,还有个亲爹在唐山。
可亲爹没养过他,跟他没啥关系,这一点血缘羁绊对他毫无影响。
在他心目中亲爹远远赶不上王大雀的地位,何况还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媳妇,有胡琴琴在,那可是会害他送掉小命的大祸根。
章文龙就没想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的媳妇胡琴琴还在呢。
磨刀霍霍,等他回家。
半夜,蔡武陵骑马来到北门,把章文龙从呼呼喝喝打牌的官兵堆里拎出来。
“你爹叫王福贵?”
“是。”
“唐山王家庄人,三代裁缝?”
“是。”
“你爹是个瘸子?”
“是。”
蔡武陵问了三句话,脸色更加不好看,把他拎上就走。
章文龙没奈何,跟蔡武陵说了一路的好话,指望着他帮自己挡灾,蔡武陵沉着一张脸一句话都没说,到了隋家大院,倒是陪着他进了门。
屋内灯火通明,西红柿鸡蛋面的香气久久不散,让章文龙肚子咕咕直叫。
一个穿着得挺干净体面的黑脸小老头冲出来,一把抓住章文龙上下看了看,没等章文龙回过神来,突然抱着他大哭,“儿啊,小瘸子啊,我可算找到你了!”
敢情这就是瘸马的来历。
儿子生下来,王瘸子拿出一块藏了好久的布料做礼物,请一位老私塾先生给他取名王觉,觉醒的觉,人家觉得拗口,反正王瘸子的儿子就叫小瘸子,这个名字也就叫开了,章大马夫妻也这么叫,一直叫到承德。
胡琴琴手里抓着一把菜刀,笑吟吟从厨房钻出来,“团长,这是你爹和你媳妇。”
菜刀刚刚磨好的,在火光中铮亮。
从厨房钻出来一个大辫子姑娘,脸蛋这个红,笑得这个羞涩……
情势这个凶险……
章文龙感觉一个炸雷劈在自己头顶,气急攻心,厥了过去。
胡琴琴也不客气,抄着菜刀走向章文龙,每一步都杀气腾腾。
蔡武陵斜里冲出来,张开手臂拦在她面前,“不关他的事。”
再逃避现实,真有可能变成刀下之鬼,章文龙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媳妇……”
“叫我胡小姐!”
“二琴,是这样……”
号称是他爹的黑脸小老头一瘸一拐走来,“胡小姐,你别担心我,我管不上你们的事情,但是她……”
小老头朝着大辫子姑娘一指,“她为我们王家熬了这么多年,吃够了苦头,这个媳妇你得管上。”
大辫子姑娘叫做王玲珑,家里一直在天津街上卖豆腐。
林挡嫁人之后,王福贵无可奈何,跟着一个做豆腐的小王庄人来到天津谋生,王家干了三代的裁缝,王福贵想摆脱自己的命运,并不想干裁缝,最后来到天津冲撞日本浪人,腿被打瘸了,无以谋生,只得子承父业干起了裁缝。
他在天津的外号就叫做瘸子裁缝,娶了一个哑巴姑娘,两人生了一个孩子,孩子跟做豆腐的王家定了娃娃亲,王家女儿叫做王玲珑。
哑巴姑娘病故,王瘸子养不活孩子,章大马夫妻生不出来孩子,想跟他要了这个当亲儿子养,王瘸子无可奈何,只得送了孩子收拾东西回家。
王玲珑一家三口围着豆腐铺转,也只是糊口而已,父亲操劳过度早早过世,母亲也得了重病,这才想起这门亲事,觉得汤主席手下的弼马温好歹算个官,也能过日子,写信让王瘸子赶到天津,领着她去承德成亲。
王瘸子得到消息赶到天津,忙前忙后帮王玲珑葬了母亲,关掉豆腐铺,一封信非常恰巧地从承德辗转送到王瘸子手里,告诉他儿子现在发了,在云霞镇当团长,赶紧去投奔儿子,过好日子。
王瘸子带上准媳妇赶着驴车就出发了,这一路风餐露宿疯狂地赶,可算把这团长儿子堵个正着。
“长城在打仗,这事得抓点紧。你们看在这里成亲还是回去,回去之后,你想开豆腐铺也好,贩马也好,我跟你媳妇都由着你……”
王瘸子一张嘴就跟机关枪一样,满院子的人一个都接不上。
胡琴琴还是拎着刀,目光刀子一般盯着章文龙。
章文龙要不是死扛着团长的三分面子,早就给她跪了。
“儿子,你别光愣着,说句话吧。”
远处炮火声一直没停,王瘸子到底还是怕,一边絮絮叨叨,一边随着炮声有节奏地哆嗦。
胡琴琴放过章文龙,转身看向王瘸子,“他的事情,自己做不了主。”
王瘸子赶紧点头,“我懂我懂,他是国家封的团长,得他的长官做主。儿子,你告诉我你的长官在哪里,我这就带你去拜访,顺便让你长官把你婚事办了。”
胡琴琴瞥了章文龙一眼,娇媚一笑,“我的意思,他的事情,得由我做主。”
“没错没错!”章文龙赶紧承认她的所属权。
王瘸子是过来人,瞧两人这阵仗也看得出来,赔笑道:“不要紧的,团长夫人做不了,给我们玲珑找一个也行。”
“爹,我非团长不嫁!”大辫子姑娘这嗓子真脆亮,差点把听墙角的隋月关和魏小怜吓得跌下梯子。
“副团长也行!其他团长也行!”章文龙赶紧打圆场,朝着角落里一直没吭气的某人一指,“他就是副团长!一表人才!”
众人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藏着这号人物,齐齐向他看去。
蔡武陵一身笔挺军装,一手拎着马鞭,背着手迎着月光慢慢踱出来。
何止是一表人才,跟他相比,章文龙这身军装简直就是假的。
胡琴琴和章文龙交换一个眼色,都觉得这事成了大半,这等高大贵气有派头的男人,谁家姑娘不会喜欢。
蔡武陵在王瘸子面前站定,正色道:“我再确认一遍,你叫王福贵,唐山王家村人?家里干了三代裁缝?”
王瘸子张口结舌,默然点头。
“那么,你认识林挡吗?”
王瘸子头点得更快了。
“她为什么叫林挡?”
“她生下来是给家里挡灾的。”
“那么,我就是你儿子,你和林挡的儿子。”
如同一个巨雷炸在头顶,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不知道是被这个消息还是被这个名字冲昏了头,王瘸子一抬脚,自己把自己绊了,扑倒在地,脑袋重重砸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音。
蔡武陵不仅没扶,还背着手往后退了退,目光清冷。
章文龙心里不落忍,想去扶一把,被胡琴琴的菜刀吓了回来。
“林挡,她还好吗?”
王瘸子揉着脑门一个大包站起来,蔡武陵大概嫌弃他的丑样子,又退了一步。
王瘸子本来是个还算中看的汉子,不然林挡也瞧不上他,加上是个手艺人,
拾掇得比一般乡下人干净利索,可后来沾了酒,把身子喝坏了,脸色青黑,背脊略为佝偻,浑身上下都是腌菜模样,怎么看怎么丑。
再怎么不好看,那也是自己的亲爹,哪有一退再退的!
章文龙瞪着蔡武陵,很想揍他一顿。
蔡武陵从没把蔡家放在眼里,自然也不会把其他人看在眼里,包括自己的亲爹。
两人四目相对,王瘸子刚看清个眉眼,泪水就大颗大颗落下来。
这确实是他的儿子,眉眼间有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蔡武陵退了第三步,章文龙忍无可忍,顾不得胡琴琴的菜刀,扑上去一把揪出他的手腕,目光很凶。
意思是,你要是再敢退,尝尝老子的拳头!
蔡武陵想到刚刚和陈袁愿一番话,忽而笑了。
老天爷大概是要惩罚他乱说话,马上给他发了一个不靠谱的兄弟。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是自己大哥,章文龙想得倒是挺简单,略微羞涩地低了头,发出几不可闻的两个字,“大哥。”
蔡武陵果然没有听到,拍拍他肩膀,算是认了账,冲着王瘸子正色道:“她过世之前写了一封信给我,告诉我你们的往事,包括我是你儿子这个秘密。”
“什么时候?她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
王瘸子根本没在意他后面一长串的话,听到前面三个字就开始发抖,涕泪横流。
不知为何,蔡武陵心头一颗石头落了地,他沉默温柔的母亲惦念一生,到底没有选错人。
“新历的去年年底。”
“她怎么不告诉我!”王瘸子扑通瘫软,一手撑着跪倒在地,一拳拳照实了朝着地上砸,很快就在地上形成两个坑。
一个泪水聚集的水坑,一个红色的血坑。
蔡武陵没有拦他。
母亲在家如同透明人,一点生气都无,除了自己,家人也都当她是空气。
他是母亲唯一的寄托,他走了,可想而知母亲的日子有多凄凉,可他不走,只能变成跟母亲一样无声无息的活死人。
他走了,从此江海一生,落地生根,就此解脱了。
她死了,也就解脱了。
章文龙也没有拦。
他双手抱胸,背往后稍稍一倒,重重靠在墙上,可能错估了位置,背脊撞得有点疼,皱眉看着两人。
他脸上不见悲喜,心中早已波澜万丈。
只好活着,总是能遇上好事,这是黄瞎子和王宝善跟他说的道理。
他认定的道理,是他是个倒霉蛋,自己和王大雀活下来就挺费劲,不该有兄弟姐妹,也不该有这么美好的团圆和重逢。
他看向蔡武陵,同时,蔡武陵也看向他,两人四目相对,蔡武陵目光复杂,看来惊吓的成分要比惊喜多。
他并不在意,坦坦荡荡对兄长露出笑容。
“大哥。”他在心中默然呼唤,反复练习,终于感受到血缘的甜蜜和惊喜。
“过年的时候,我喝醉了,梦见她……对了,自从我回了王家村,就很难得梦见她,她跟当年分开的时候一模一样,换了一身很贵气的衣服,穿金戴银,过得很好的样子……”
“她平时很朴素,很少穿金戴银。”蔡武陵眉头忽而拧成麻花,“再说她也从来不跟人拜年。”
王瘸子听出几分不耐烦,拿出一块折得方方正正的帕子,慌慌张张擦了擦脸,竭力让自己变得不那么狼狈,缓了口气道:“她不是来拜年,是来向我告别。”
“那……”蔡武陵刚想开口,章文龙赶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蔡武陵突然泄了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一直以为是自己想多了……没想到……我错了,我真的应该早去看看她……”
王瘸子狠狠擦了一把泪,转身往外走。
“你想干什么?”
“你去哪?”
蔡武陵和章文龙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回去陪她。”王瘸子这一句回得斩钉截铁。
“爹!”大辫子姑娘一声惨叫,哭着跪了下来,“您不能走!”
蔡武陵脑子一热,重重跪了下来。
旁边的章文龙也膝盖一软,跟着跪了。
胡琴琴没有犹豫,踉跄上前,端端正正跪在章文龙身侧。
这个爹重情如此,她认了。
大家各跪各的,各有各的原因,在王瘸子看来,却另有一番理解,或者说,有父慈子孝的大团圆之感。
王瘸子怔怔看着四人,仰天大笑,“老天爷,我这辈子值了!”
仿佛老天爷回应他的笑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杨守疆带着两人满身狼狈跑来,“有消息了!胡二娘有消息了!”
凭空传来一声惨叫,隋月关爬上墙头,重重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