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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种不安甚至有点无稽。即使是作为圣殿骑士悲悯民众的天职, 即使不做到这个地步, 奥诺德·艾瑟尔也本没有任何愧对别人的地方。艾瑟尔唯有苦笑, 他知道自己常被人唤作“圣殿的光辉”“穷人的守护神”,他总觉得那只是由于人们爱戴圣殿大骑士这个头衔,战场归来的英雄对待百姓慷慨无私, 美名传扬四方, 啊,这是多么让人神往的传奇故事。可他不过是一介凡人。就连他的属下仿佛也觉得这样强横的顶撞是一种冒犯。他不过爱神的羔羊,悲叹人们皆可救赎。
“冕下,”利昂那冷硬的面具仿佛也有一点尴尬的生硬,像是明白自己太过逼迫自己的上司,而拿出一点让氛围和缓的找补。“我知道您向来宽悯, 可您若同情他们, 那些被杀死的无辜者便不能自处。”
艾瑟尔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这个话题便就此告一段落。他们沟通了其余的事。异人伯爵撒姆·威登在路边揪了一个破烂孩子,声称要将他当做礼物送给艾瑟尔, 这是利昂今天前来拜访的主因。异人伯爵前来雷乌斯只会有两件事,若不是真切地要在战争中撷取好处,那就是为了得到圣女。除此之外他可能也会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目标?但总而言之, 不会是为了突发奇想地做善事。利昂说:“我已将风声压下,守城的士兵不会乱说。”
虽然利昂本意不是为着尼尼, 是想叫局势不如撒姆·威登所想的那样得逞, 艾瑟尔也点点头, 觉得这样很好。尼尼的事情毕竟因他而起,假如他受到什么牵连,艾瑟尔会过意不去的。
他简单和利昂说了一下前因后果。艾瑟尔其实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主要指的是尼尼。撒姆·威登是冲他来的,尼尼只是他找的一个借口,无论异人伯爵是出于何种目的想接近他,都不关那个孩子的事。艾瑟尔简单地回忆了一下和尼尼的见面,三年前的第一次,三年后的重逢。他们如何交集,又如何在王宫夜宴为撒姆·威登所旁观。利昂说:“这样说来,我那天见到过那个孩子。”
他正是当时检查厨房孩子,送他们进王宫的负责人。但他回想一番后皱了皱眉:“我不记得自己见过他。”
尼尼不过是一个畏缩的孩子,瘦小的身体和毫不出彩的举止,在拥挤在一辆巨大的马车里,三十几个摇晃又拥挤的模糊的面目里,他的脸大概只如过眼的云烟。利昂不记得自己曾在那个令人不悦的雪夜见过她,而这依稀面貌又与昨日在豪华马车上,令人厌恶的异人伯爵的脚下的那个跪着的孩子重合起来,反让他起了越发反感的警惕。
“恕我直言,冕下,那个小鬼看起来并不像是无辜的。”
这句话中所指的意思很广泛,每一种都足以陷宁宁于万劫不复之地。艾瑟尔问:“什么意思?”利昂说:“他很可疑。”
假如像艾瑟尔所言,尼尼足够聪明敏锐,他那天晚上就没有任何理由在王宫中乱走。他本没有能遇见圣女的机会,他只在厨房里待着,等到上圣餐便和其余孩子一起列队进入宴会厅,他为什么要去王宫花园?在他出现的前后一段时间,都绝没有要送圣餐的需求,他没有这个机会出来,去花园,鬼鬼祟祟地待着,等艾瑟尔发现他。艾瑟尔说:“我问过花园仆人,是爱葛妮圣女让他送圣餐和酒去花园。”
利昂说:“真巧。”
艾瑟尔颇感无奈。这件事情不过是各执一词的片面结语,只是一切都太巧合了,而让人有这个余地怀疑。利昂的职责原本就是这样的怀疑。艾瑟尔几乎全程跟着爱葛妮,让她离开视线的时间不过是她走出殿门和艾瑟尔走上楼梯的时间差。不过是短短几分钟。
那几分钟,尼尼是撞在一个漩涡之上,被无辜拖累的卑微的砂砾呢?还是这一切都是早有谋划,顺理成章的阴谋。
当然利昂这番推论也不是全无漏洞,正因以爱葛妮圣女的身份地位,她完全没有必要吩咐一个寒酸的孩子给她送餐。可她偏偏就这样做了,她出于自己的意愿行动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利昂坦率地承认说:“或许我是误解,但我认为这可能性很小。这个孩子去那里绝不是偶然。”艾瑟尔沉吟着说:“尼尼三年前就被我带到了教堂,他没有机会与撒姆·威登认识。”
可不需要认识也能牵上线的人到处都是。鲜红峡谷与雷乌斯的探子花了几百年的时间互相四处乱钻,见不见过面有什么所谓。何况,“三年前圣女降临的那一天您遇见了他。”利昂说:“哪个聪明的穷苦孩子会拒绝圣殿大骑士的青睐?就算是蠢材也知道要往上爬。但在他拒绝之后,我们看到,异人伯爵将这个与众不同又无力抗拒权贵的孩子带来,送给了您。”
利昂说:“而在这之前,您对他的来历一无所知。冕下。”
叩叩叩三声,艾瑟尔和利昂侧头向房门望去。艾瑟尔说:“请进,艾德里恩爷爷。”他们都已听出门外是那位可敬的老管家。艾德里恩进门向他们致意。艾瑟尔说:“什么事?”艾德里恩说:“奥诺德少爷,威登伯爵大人带着尼尼来访。”
在他的笑容注视之后,会有寒毛和不自觉的被吸引一同立起。
“容我先告退,艾瑟尔冕下。”
艾瑟尔以那种和气温文的态度意思意思地挽留:“和您聊天很愉快,威登伯爵。”
撒姆·威登以同样的态度微点头行礼。
“同样愉快,艾瑟尔冕下。”
他们都明白这不太愉快。但这仅是一次交锋,甚至不需放在心上,一次刚刚伸出手指,点在界线之前的试探。艾瑟尔没有急着跟撒姆·威登回去,爱葛妮和她的侍女们都在大殿里,宴会还需要一点时间才会到尾声。假如友好的威登伯爵要当场和圣女攀谈,所有的眼睛都会替艾瑟尔注视他。
宁宁赶快知机地跪下,送撒姆·威登离开,俊美的伯爵离去前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当然他们现在都已经知道她的身份,教堂送圣餐的孩子似乎没有必要向异人行这样的礼。不过谁会嫌礼多呢?那双镶满宝石和名贵皮毛的靴子悠闲地在她面前顿了顿,然后漫不经心地离开。
艾瑟尔和宁宁继续谈了一会儿。他仍然认为宁宁只是误解,或者对这个机会感到惶恐不安。有许多人会对改变自己命运的抉择裹足不前,或是畏惧逃避,或是不明白,这个选择有多重要。——这都是正常的。骑士耐心地劝说她:“尼尼,谢谢你刚才的帮助。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不建议是确实有效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来我这儿读书识字。”
宁宁坚决地摇头。“艾瑟尔大人,谢谢您的赏识,我不值得您这样做,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孤儿,我怎么可能有这个资格碰触高贵的文字。”
她只是觉得开始冷起来了。她很想要回去,回到厨房温暖的火边。她并不在乎艾瑟尔为了小柔做什么,接下来应该没有什么其他的事了,虽然可能会被骂一顿,但王宫的伙食很好。她会饱饱地吃一顿,喝两口酒温暖肚子,然后在厨房管事骂骂咧咧的大呼小叫中,被塞在拥挤的马车里,放下窗子,在一片寒气和颠簸中回到自己的小屋。
她可以拿药回去,那个冰冷的瓶子在她袖子里捂得更冰冷。小汉斯等着她的药,然后她睡着,醒来后,再思考明天的努力。她用小心翼翼的口吻说:“我出来太久了,艾瑟尔大人,我会挨打的。如果您没有事的话,能让我先退下吗?”
她固执地不抬起头来,用那头暗红色的剪得参差不齐的细发的头顶对着艾瑟尔。她能听见骑士叹了口气。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雪持续地落下来,在枝头上,无声地凝结。
艾瑟尔当然本来不是打算在这时候和尼尼见面的。这个孩子聪明而敏锐,之前的事会让他对他丧失信任。这并不是个好地点,王宫的花园,本来就让人紧张。
“回去吧,尼尼。”他说,并看到宁宁缩进袖子里的手。小小的手指冻得通红。圣衣很薄,单薄地贴在他瘦弱的身上,甚至能看见骨头的痕迹,突出而支棱地撑起布料。“这个邀请,到你离开教堂时都会有效。”
他笑了笑说:“再会,尼尼。”
宁宁微微抬起头,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青年的身形在夜色下高大挺拔,即使没有佩剑,他仍英武而锋利。只是人都有抉择和牺牲,在被抛弃的人看来就何等残忍。艾瑟尔和她,或者这世上的所有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宁宁回去后当然得到了管事的痛骂。“死到哪儿去了!”她离开得太久。宁宁畏惧地低下头,用那套理由继续搪塞过去。白衣小姐之后还有撒姆·威登伯爵和艾瑟尔大骑士,他们也来了花园,宁宁不得不也为这些老爷耽搁。那怎么能算是耽搁呢?能与这些贵人对话哪怕是一个字,都是无上的荣耀。管事扣了宁宁几个赏钱,不过反正这个厨房没几个没被扣赏钱的孩子,宁宁不在乎。
能够改变命运的药终于在深夜被带出了王宫。小柔在脑海里告知宁宁:“是我从药剂室那里拿来的存药。喝几滴就够了,没好再给喝。”虽然她不乐意慷慨地给宁宁这么多,但毕竟她能找到的瓶子就这么大。只给几滴药水——真是丢脸,又麻烦。于是宁宁拿到手的宝物,蛮晃荡着也有小半瓶。
这让宁宁的心情在之后一直很好。就算她要挤上拥挤的马车,在雪夜里摇晃着,坐着冰冷又坚硬的木板,像见不得人的垃圾一样从灯火辉煌中重归阴沟里。他们先去了一次教堂。教堂是彻夜明亮的,由信徒们捐献的巨大的火烛会一直燃烧到天明。但得到这个待遇的只有前殿,整个后面都是寒冷而黑暗的,不是什么地方都有资格浪费信仰。
丽莱夫人在门口等待他们,为了节省木柴,厨房在天黑时就会关闭,宁宁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的厨房,在石板地面和黯淡的墙壁之间晃动的火把,丽莱夫人站在阴影里,挨个地审视他们。她看起来好像那种伪装的魔鬼,孩子们挤在一起,不知道她是要露出和蔼的微笑,还是一口把他们吃了。
“做得很好。”丽莱夫人说:“现在都给我回去睡觉!别以为今天立了功,明天就不需要干活了!”
孩子们一哄而散。教堂的孤儿们在这种时候就特别占便宜,他们成群结队地喧闹着回自己的大通铺,哪怕是火都没点起来的冷呢,起码也比那些住在外面还要冒着雪自己回家的孩子们好。王宫辉煌的国宴会是这里大部分人一生的谈资,他们被压了一路,到现在才得以释放心情,这种激动让他们甚至能暂时忘了彼此的嫌弃,对每个见到的人都笑脸以对,说:“光明神保佑你!”
在黑暗之中回家,当然需要光明的保佑。宁宁的心是火热的,她马上就不觉得冷了,开始盘算起来。她要怎样找一个合适的容器来装这几滴药水,她肯定不可能把整瓶都给铁匠夫妇。或者她可以匀出一个土豆,挖一个坑,滴入几滴药水,捧着告诉老汉斯“这是丽莱夫人给的土豆。”她还有一个,这问题能解决的话宁宁不介意送一个宝贵的土豆。她的心都回到家里了,虽然一路紧张地跑着,踢起路上的飞雪,沿途的酒馆和角落里有闪烁不明的火光和暧昧喧哗的调笑。
她不觉得冷,也不觉得害怕。她还是害怕的,只是隔着一层,不那么清晰。雪从天上落下,从黑夜中落下,纷扬轻盈,教堂的圣歌仿佛还在唱响,在宁宁耳边回旋。
她跑回了家,想去找土豆。屋子里没有灯光,大汉斯没有来点火。他本来应该要来的,因为来了的话,会有一枚铜板的收入。宁宁还无暇去想,她惦记着自己藏起来的土豆。她跑到墙角铺起来的稻草里,在黑暗中蹲下来去摸索。然后这时候,她听见隔壁的动静,是一声呜咽。
呜咽变成了嚎哭。宁宁的手停在稻草里,她的心口藏着那个瓶子,瓶子已经被她吝啬的体温温得热了。老汉斯的打骂声传来,斥责着:“哭什么!蠢材!”女人凄厉的声音在黑暗里,混着挨揍的钝响,像爬上来的鬼。有人说:“真是倒霉!”老汉斯转而谄媚地说:“您看,并没有叫您费什么事啊!那个银币……”他被大声责骂:“呸!你个穷鬼!没钱看什么病!”
宁宁往门外冲出去,她差点撞上那身黑衣。药师阴鸷又不耐烦的脸,在黑暗中俯视着她。宁宁摔倒在地上,又忙着跪倒道歉:“对不起,老爷……”黑衣药师擅长的不是医术,是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