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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四年初,风雷再起。
三月,淝河之战,朱高煦埋伏于此,以逸待劳等待喘吁吁追着父亲疾风般脚步一个多月的平安疲兵,原以为手到擒来万事俱备,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平安竟似早有防备,双方一对上,朱高煦的骄兵,险些被沉稳老辣的平安包了饺子,朱高煦无奈之下只得带着自己的亲军护卫拼杀突围,数次不成,最后关头,挥师南来襄助燕王的杨熙率不死营“正巧”路过,悄没声息列阵,如神兵突降,尖刀般撞进平安队伍,与朱高煦里外应和,立时将形势倒转,反倒逼得平安再顾不得厮杀,一人一骑打马狂奔,全军溃败。
乱军之中,也不知怎的,一支冷箭歪歪斜斜,仿佛有眼睛般绕过铁桶般卫护在朱高煦身边侍卫们的脑袋,直袭高阳郡王尊贵的后脑,也是朱高煦命大,箭至之时,他力尽手软,剑落于地,下意识的去捞,那么一矮身,便避过了要害,射在了他的肩头。
然而郡王的运气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按说他甲胄在身,寻常箭矢根本射不进,偏偏那箭居然是劲弩发射的玄铁重箭,甫一沾身,立时碎甲裂骨,朱高煦顿时被射栽到马下,身受重伤。
灰溜溜的郡王带伤回营,自己的军队已经折损三之有一,燕王看在他受伤的分上没有责罚,但语气已多有不豫。
当杨熙把这个不幸的消息飞鸽传书于已经在路上的我时,我淡淡一笑,心里没有半点的喜悦。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老头对我的行为不置一词,他一路悠哉游哉游山玩水,经过洛阳要看牡丹,经过浙江要去雁荡,经过安徽要登黄山,半点也不着急模样,不仅如此,他还和紫冥教斗法,斗得个不亦乐乎。
也不知道贺兰悠怎么想的,自我们离开云南,自西平侯府动身潜行,每至一处,食宿之资,都有人先一步结清,供奉招待,皆是精致贵重之物,离开客栈时,必有紫衣黑带的紫冥教执事恭谨上门,殷殷探问,再三致歉,言招待不周诸事怠慢请多包涵等等,态度极谦恭,言语极文雅,浑不似魔教作风,倒一个个象询询儒雅的老夫子。
当然我们谁也不是蠢人,自然知道对方再文雅,也不过是温和的执行贺兰悠,“最恨为人所乘,来日狭路相逢,被困之辱,必定索回”之语,暗示我等行踪生死俱为人掌握,示威来着了。
扬恶为此气得大叫大跳,扬言报复,每至一处,必大啖天下美食,每样吃一口就吐掉,还要求专备金盆吐菜,大概贺兰悠吩咐过不得违逆我们的要求,所以那当地执事忍气吞声的当真送来金盆,扬恶还将紫冥教送来的各类珍奇玩意弄个破袋子装了,拖到街上分赠路人乞丐,每赠一人,必慎重告之对方,此乃紫冥教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致力苍生之举云云,逢到晚上,他便召唤当地名妓笙歌舞乐,彻夜灯火通明,我和方崎好奇,他到底会做些什么,某夜爬上屋顶偷窥,结果发现他说头痒,叫那名动全城的美人彻夜给他梳头,还说美人体香不够别致,赠送了一方他从南洋搜罗来的珍贵香粉,言说只要美人用了那香粉,必令恩客记忆无比深刻,美人大喜,再三感谢的收下,我一看就知道那东西是我们当年从黄鼠狼臭鼬身上提炼出的“辟易油”,取其意为“闻者辟易”也,当即笑得,差点没从屋顶栽下来。
扬恶那是胡闹,老头自然不和他一般,他一改素日滑稽突梯德行,待客时比人家还客气,还文雅,一应礼物,一一笑纳,然后转身就封上臭袜一双,烂鞋半只之类的“重礼”,装入描金绘红的精美匣子,备上泥金拜帖,指明为表谢意,特备举世无双之厚礼,馈赠紫冥教当地首脑,并请代向贺兰教主问好,祝他老人家贵体康泰,永葆青春,祝大紫冥宫财源广进,大家发财。
帖上,当地分堂分舵首脑姓名清清楚楚,送往地点准确无误,送信人行踪如风,任紫冥教使尽手段也无法追索。
这些举动看似简单,然而天下人谁都知道,紫冥教势力虽大,但各地分舵所在地向来神秘,各级首脑身份,除教主外,其余人也不对外公开,即使上次紫冥大会公开在全江湖招募高手,也只是挑战某级位置而已,至于那些胜出的,到底最后被紫冥教如何分派,各自分管哪处分舵,也无人得知。
紫冥教展示其势力雄厚和庞大消息来源,老头立即以牙还牙,掀起山庄暗卫实力冰山一角,也让紫冥教见识见识。
轻轻松松,一个拜帖,便道尽人家机密,也不知最后,到底是谁吓到了谁。
如此一路斗法,晃悠晃悠逐渐接近京城。
我本以为老头去京城,定与天下大计有关,不曾想父亲兵锋直指京城,他仍旧不当回事,还顾着和贺兰悠开玩笑,好奇之下忍不住问他,他却道:“时机未到,去早了也是无用。”
我不由惊疑,“难道你此去不是挽此颓靡江山?”
老头白我一眼,“你当我是神啊,一指可翻覆乾坤?我去,不过尽我微力,赎还旧人之债而已。”
“听你的意思,难道允炆的江山,当真要换了父亲去坐?”
老头沉默,半晌才道:“怀素,其实你自己也当知道,袁珙慧眼如炬,道衍精通术数,他们看中的主子,实是天命所归,你细想想,你父自起兵以来,数次决胜之大战役,都胜得若有神助,生生将不利情势掰转,硬给他来个以弱胜强,要说运气,这运气也实在太好了些,好到叫人不相信他是真龙也不成。”
我哼了一声,悻悻道:“不过依托允炆优柔性懦而已,否则只怕他未必能安然至今。”
老头道:“此亦命数所系,皆为天意,天意如此,非人力可相强。”
我试探道:“那你想做什么?”
老头哈哈一笑,就手揉乱了我的发。
“装什么装?你敢说,你想做的事,和我想做的不是一样?”
我亦哈哈一笑,展开纸卷轻声读,“三月,破平安军于淝河,四月,破平安、何福军于灵璧,俘平安。渡淮,趋扬州,五月,帝诏天下勤王。”
老头神色平静的听着,点头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虽然我很讨厌你爹,不过他用兵倒也说得过去。”
我摇头:“盛庸平安,何尝是庸将?我就亲眼见过平安将父亲杀得狼狈逃窜,不过时也命也。”
“时也命也,然而我知道,有人命数未终,就算他命数将终,老爷子我今次也逆天改命一回,咱要救的人,轮不到你爹来说话!”老头越说越激动,遥望南方,手指乱戳,胡子飞飞:“朱棣小儿,你骗了我女,害她早逝,我还没找你算账,老爷子我今天来,给你龙椅上种一根刺,让你后半辈子都坐不安稳,还捂着屁股不敢声张!”
——
建文四年六月,当我们到达瓜洲时,战争的烽烟刚刚散去,燕军以不死营为先锋,渡江而至,大破盛庸官军,镇江守军俱降,镇江街头巷尾,到处传说着庆城郡主如燕师割地请和的消息。
我失笑,对沐昕道:“允炆也是急傻了,敌手眼见胜利到手,如何会和你谈判?要谈判,也得自己先打了胜仗,居于有利形势方可有斡旋余地,如今燕军节节推进,应天岌岌可危,江山眼见将全数落入父亲之手,允炆凭什么会以为父亲愿意将到手果实让出一半?父亲可不是这么大方的人。”
沐昕遥望着京师的方向,轻轻吐出一口气,“昔日建文卧榻之旁,容得你父蛰伏安睡,终于势力长成,如今你父,怎会重蹈覆辙,给建文这个机会?”
当晚,消息传来,父亲拒绝庆城郡主请和要求,称此次起兵乃为先皇报仇,诛灭奸臣,并无他意,此志达成,愿如周公先贤,倾力辅佐当今。
我当时在用晚膳,听说时一口气没憋住,呛咳不止,扬恶则直接把菜喷到了对面的弃善脸上,被弃善一鞭子扔出了门,再撕了他新做的袍子擦脸。
沐昕轻轻拍着我的背,含笑不语。
我喘了半天气,才悻悻道:“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也没想到他无耻到这个地步,为先皇报仇?报什么仇?我怎么没听说过先皇有什么需要他起兵从北平一路打到应天的仇?”
老头啧的一声,正色道:“你蠢了,怎么没仇?先皇儿子生太多,是仇,朱标居然生在朱棣前面,是仇,生在前面是长子也罢了,居然还生了长孙,更是仇,长子长孙也罢了,为什么不是白痴?好大仇,而先皇被朱标父子和奸臣蒙蔽,没把皇位传给你爹,致使你爹只好自己去抢,江山百姓无辜遭此涂炭之灾,更是血海深仇,奸臣可恨啊,劝得先皇早些识时务把皇位给了你爹不就没事了?你爹那般热血正义,堂皇光明的奇男子,怎么能容忍先皇圣聪为人所蔽?须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先皇英明受到如此侮辱,你爹怎能不挥师南下,为先皇报仇?”
这一堆仇说下来,难得老头居然还一脸正气毫无笑意,流霞寒碧先就撑不住,寒碧正布菜舀汤,扑哧一声,一碗好好的荷叶珍珠汤便浪费了,为近邪添饭的流霞笑得花枝乱颤,险些将饭碗合到近邪身上,害得他腾的一下奔到了梁上,我咳得越发厉害,沐昕递过茶盏来,在我耳边轻声道:“吃饭别听老爷子说话,他存心不良。”
老头瞪眼,“你小子说的啥?还没娶到我孙女,就敢非议老爷子?”
我脸一红,白了老头一眼,忍不住咬着筷子去瞟沐昕,他笑笑,放下筷子,起身慎重施礼。
“听老爷子话中之意,只要沐昕娶到令孙女,便可尽情非议老爷子,沐昕是小辈,视前辈如高山仰止,不敢有此妄想,不过若能得老爷子青眼相加,予小子非议之权,沐昕此生之幸也。”
话音刚落,一片沉寂,和弃善已经打完一架,从门外再次奔进的扬恶瞪大眼睛,“哗”的一声。
我怔了怔,便觉脸颊被热浪,缓缓席卷。
淡淡的羞赧泛上来,我不由自主躲闪着眼光,飘飘荡荡落在院外一枝颤颤可怜的花叶上,那花在夜色中风采不改,玲珑清香,似犹比往日有胜。
他……是在求亲么?
——
满室寂静里,扬恶再次哗的一声,喜滋滋拍我肩膀,“老天有眼,怀素宝贝,你居然也有人要——”
被我看也不看一反手,再次掀入院中。
老头稳坐如山,捋捋胡须,笑眯眯将沐昕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那目光实在让我汗颜,偏生沐昕好定力,神色不动的任他看。
老头看了半晌,双掌一拍。
“好!嫁了!”
砰通一声,第三次奔进来的扬恶没站稳,一个腿软栽到地下。
就连弃善雪白冷漠的娃娃脸上也多了点惊异表情,随即哼了一声,咕哝道:“我倒觉得那个……”话到一半被近邪用菜堵了嘴,他怒目横视,一巴掌便扇了过去,近邪抓起一碟菜一挡,砰一声,所有人立即忽的一下退远。
远真今天扮的是赋闲的官老爷,立即很有官威的踩着方步上前,竖目道:“呔!尔等鼠辈宵小, 当街闹事,没有王法了吗……”
那两个对望一眼,难得很有默契的同时伸手,各自揪住他左右衣襟,呼的一声,便拖出了房内。
寒碧流霞捂嘴笑道:“哎呀今天怎么了,好端端的把菜都毁了,我去叫店家重新送些来……”互相推着笑着,出去了。
刘成微笑着看了沐昕一眼,道:“我去看看他们。”拉了拉一直颇为沉默的方崎衣袖,两人一起出去了。
一时房内,众人俱巧妙作鸟兽散,只留下我,沐昕和老头。
老头笑嘻嘻看着沐昕,那眼光,当真如看孙女婿一般。
“你小子很聪明啊,知道抓老爷子我的话柄?不怕触怒我,你想娶我家怀素就没戏了?”
沐昕静静笑道:“老爷子岂是一言生怒之人?”
老头瞄瞄他,“又来拿话套我?嗯,说起来,沐家小子还是配得上我家丫头的,西平侯府也名声不错,其实我老人家也好,怀素也好,看重的都不是世间权位荣华,不过但得知心人白首不相离而已,如今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若娶到怀素,你将如何待她?”
你将如何待她?
我一笑。
这样的话,拿来问沐昕,其实有些多余了,他会如何待我,难道我到今日还不明白么?
沐昕对这个问题并无一丝不耐之意,他微微侧首,向着我,静静思量的姿态令人心生安宁,而笑容如此清朗,碧水一泊,明澈如斯。
他一字一句的答。
“汝喜为我喜,汝悲为我悲,虽死浑不惧,虽别魂不离,系我一生心,求汝,展眉欢。”
最后三字,他说的如此清晰,似要努力将言语的力道,深刻进我的心里。
我微微绽开一抹笑意,而他目光流转,似可醉人。
沐昕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见我神情,随即再一笑,“谓予不信,有如皦日。”(诗经《王风·大车》,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我指日为誓,今生活着的时候,如果不能结为夫妻同居一室,那么死后我也希望和你合葬在一个墓穴中,日后,当你对我的话有怀疑时,请抬头看看天上永不消逝的太阳。)
六月熏风,柔软拂过敞朗厅堂,廊下芳草寂寂,夏虫唧唧,安静里有种沸腾的温暖,如我此刻,曾在热水火海中煎沸过,再被温泉煦风安详抚摸的心。
也不知道对视了多久,直到老头不耐烦,梆梆的敲桌子,又作势伸手,虚空左拉一把,右拉一把,抓抓挠挠做缠绕状,再狠狠打了一个结。
我瞪他,“做什么?”
他摸胡子,“做什么?这么盯着我老人家看着累,挽个结,方便,省得还要找对眼。”
转头对微笑的沐昕道:“亲也求了,誓言也表了,我老人家也看中你了,怀素丫头不做声便是乐意了,那还啰嗦什么,想看,娶回家看一辈子去。”
他不知道从哪摸出本历书来,在手中哗啦啦一阵乱翻,半晌,一拍大腿,喜滋滋道:“真是巧了,明天就是个好日子,娶亲须趁早,那就明天办了吧。”
……
我哭笑不得的看着老头,做甚?我是洪水猛兽?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踢我出门?
沐昕也有一刹那的惊讶,随即平静下来,向老头再施一礼,和声道:“老爷子吩咐,沐昕怎敢不从,只是沐昕视怀素如珠如宝,断不肯委屈了她去,不敢于此行旅之中,寄居之地,仓促成礼,待此间事了,沐昕必齐六礼,策轩车,倾西平侯府之珍,求娶怀素。”
他顿了顿,又道:“沐昕知道老爷子和怀素都非伧俗拘礼之人,只是婚姻乃女子终生大事耳,沐昕不敢轻忽,否则此生必觉有负怀素,寤寐难安。”
“待此间事了……”老头喃喃一声,看向沐昕坚定的神情,脸上神色难明,半晌道:“你小子可知道,我老爷子不是时时都这么多事的?……。罢罢,你愿意这样也由得你。”
他唧唧哝哝站起来,拍拍袍子,嘴里咕哝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也不理我,自大跨步去了,我微有些疑惑,想拉住他,他一把拍开我手,懒懒呵欠道:“老爷子我要困觉,明天进京城,怕就没得睡了,别吵我。”
他的身影一出门,我立即端着几杯已经冷掉的茶水,走到檐下,看也不看,泼下去。
呼地一声,冒出一个湿淋淋的人头。
我抱臂笑嘻嘻望着我那不成器的师叔,“初夏薄暮,好风良夜,师叔听得辛苦,若是能洗个冷水澡,自然最舒服不过,你便不用谢我了。”
扬恶怒瞪我,“要嫁人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刻薄恶毒?近邪你这几年不是一直陪着她吗?怎么没教教她三从四德温良恭俭让……”
近邪贴到他身边,冷冰冰道:“你才懂三从四德!”
一院子的人,站得或远或近的,都看着我微笑,目光里满满欣喜,我微笑环视一圈,看到方崎时,不禁微微皱了眉头。
自从我们离开云南一路向京城而来,方崎便沉默了许多,往日的明朗爽利日渐少见,心事重重。
也许……我沉吟,她的心事,并不仅仅因为我们来京城,而是因为,父亲节节胜利,建文朝廷风雨飘摇?
——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一个注定被载入史书的日子。
一个叔侄相残火光殷然的日子。
逃跑元帅李景隆,在危难存亡之际,再次展现了他擅长闻风而动的绝技,掉转面孔,做了再三信任宽容他的王朝的叛徒,转向自己曾经的敌人示好,涎笑着,拉开了京师的金川门,彪悍风发的燕师,长骑直入,潮水般涌向了大明王朝建文皇帝治下,最最要害枢纽之地。
朱红的巍峨城门,一抹朝阳如血泼洒,京城的百姓遥望着乌衣燕师万骑踏起的烟尘,面色平静而漠然。
想必,要换了皇帝坐龙廷了。
可是,换谁,不都一样吗?老百姓苦哈哈,终日思想着的是自己的日子,管不着贵人们的悲欢。
会掩面哀哭,惶惶不安的,永远都是离龙椅最近的那些人。
燕师进城时,我和四位师叔,还有老头,按着老头事先令人安排好的计策,由宫内人接应,进入了皇宫。
沐昕被老头勒令留在了京师等候我们,老头话说得简单却寒意森森,“不要以为你沐家是任谁做皇帝也必得加恩的家族,须知天威难测,尤其逢着帝位之争,丝毫也差错不得,今日你踏足宫门一步,将来便有可能成为沐家满门抄斩的因由。”
沐昕可以不顾一切,但不能不想着云南侯府,那生死系于他一念之间的家人。
老头也曾说过要我也留下,我毕竟是父亲的女儿,这根刺他来种便够了,我若参与,以父亲心性,将来恐有不利。
我沉吟半晌,坚决摇头。
允炆,允炆,青梅竹马的允炆,我叫了多年大哥的允炆,即使坐上帝位也不改仁善天性,从不忍伤害我的允炆,于他,我内心有愧,在父亲与他,亲情和友情之间,我自私的选择了父亲,放弃了友情,为他的江山,埋下了颠覆的隐患,并亲手,指引着父亲走那条逐鹿之路,慢慢翻卷了属于他的皇朝舆图,无论找寻一千一万个无奈的理由,我都无法抹杀我愧对于他的事实,人不曾负我,我却已,深深负人。
所以在很久以前,我便已想过,若有一日父亲真正夺了建文的皇位,我必不允许他赶尽杀绝,必护得他周全,必不要他颠沛流离,饱受冷暖,我要亲眼看着他安全离开宫城,亲自为他安排好后半生的生涯,这是我必须为自己,赎的罪。
皇宫里,一片乱景,宫人内监们惶惶乱窜,扎煞着手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些伶俐些的宫人躲在角落窃窃私语,还有一些人神色鬼祟,趁着人心纷乱宫门不严,抱了包袱一路掩藏着往外溜,包袱沉沉的坠在怀里,显见得颇有些细软,而那些平日戍守值卫的侍卫也无心履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神色焦躁的一忽儿看看内殿,一忽儿看看宫墙外,连我们几个虽穿着太监服饰,却怎么看都不象太监的人匆匆走过,都无心查问。
我们直奔奉天殿,接应我们的人说帝后,太子都在那里。
尚未奔至,忽听人声惊惶喧哗,一抬头,便见奉天殿飞朱流碧的华丽檐角冒出滚滚黑烟,火势乍起!
我心中一紧,眼前忽掠过湘王宫熊熊大火,废墟里焦黑的头颅……再抬头看见奉天殿密集的浓烟,一时竟有恍惚之感,当年湘王于火海里怆然长笑时,是否亦曾如此诅咒过建文王朝?那些火场里徘徊的幽魂,是否当初就曾预见到,在区区数年之后,同样的一幕,便如场景重现般发生在建文皇宫?
心中感慨,脚下却更快捷了些,眼见火势未盛,顺手撕下衣襟,在旁侧金缸里浸湿了捂住口鼻,正要一气冲入殿内,忽见几个跑得冠斜袂散的官员,一路惊呼着,从我身边冲过,冲进殿中。
弃善双臂抱胸,冷冷睨视,“送死!”
此时还能敢来救驾的臣子,多少算得建文的忠臣,虽说行为莽撞,但其情可感,自不能任他们陷进去,我一闪身,也进了殿,身后,老头他们纷纷跟了过来。
奉天殿内,重丝华缎的帐幕垂帘,俱都燃着,猩红缎幔缠满火舌,却执着不肯化灰,幔上苍龙飞凤升腾盘旋,金丝满绣,振翅欲舞,烂漫妖红里,昔日威重华贵,都化为绝世的艳。
我一眼望见帘幕尽处,金龙袍翼善冠,皇帝常服装扮的允炆,背对着我们斜坐于地,怔怔看着地面,那几个狼狈的官员喘吁吁的奔到他身侧,来不及请安说话便意欲去馋他,被他一反手,甩出了好远。
我们这才发现,地上那被他身形遮了大半,躺卧于地的是个女子,从我的角度,只看见她乌发披散,着红色大袖衣红罗长裙,一顶龙凤珠翠冠斜斜滚落在不远处的角落,冠上珍珠被碰落了一些,散落于地,火光映照里莹润明洁,仿若泪珠盈盈。
烟气熏腾里,允炆低低咳嗽,轻轻执了她的手,缓缓抚摸,却一言不发。
几个官员注目地上女尸,神色大变,互觑了一眼,抖着膝盖要跪。
“娘娘……”
却被弃善上前,一人一脚踢开,扬恶极有默契的上前,一把拽起了允炆,允炆的牙齿深深陷入唇中,沉默而无声的挣扎,可哪里抵得过扬恶随便施展的真力,挣得满面通红,咳嗽不止,额头上连青筋都爆了出来。
扬恶仿若未见,拖着万乘之尊天下之主便想走路,允炆居然也不看扬恶,只伸出手去,手指抖颤着努力要抓住地上的皇后,却被越拖越远,一直拖出殿外。
我跟了出来,斜斜立于他后方,心中了悟他此时误将我们认为燕王部属,愤恨绝望已极,竟是死活不肯抬头看我们一眼,转目见他面色苍白漠然,双目中却满是血丝,想起当年京城郊外,贵为皇帝之尊的他,亲至郊外向我示警,透明的夏风里他向我缓缓行来,穿过听风水榭前少年紫罗袍白玉冠的幻影,走出那个温醇诚厚的青年,然而我只看见他微笑里的沧桑,只记得那滴落于我发中的泪水,温暖而,冰寒彻骨。
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乱世熔炉之中,帝王事千秋业,不过一场繁华烟火,经不得命运凛凛锤炼,瞬间烟灭灰飞。
允炆,允炆,我一直以为,你纯善温厚,原不应生于最为肮脏的帝王家,这家国天下,争夺权谋,从此于你生命中卸去,于你未尝不好,然而我未曾想到,金殿崩塌的刹那,毁灭的不仅是你的王朝,还有你的家人,失去的不仅是无上威权,还有,你所重视的生命。
允炆……
犹记当年,干爹带你来看我,我失手误砸了干爹的御赐扳指,你慨然代我承受干爹的怒气,素日诚厚寡言的孩子,沉默而倔强的承受着责难,我被你护在身后,只从侧面看见你紧抿的唇——正如此刻一般。
华年如烟光一刹过,相隔了多年的岁月,穿越微妙敌对的沙场,于即将换却主人的金殿前再见你,时光恍然重叠,你依旧默然至无声,在最绝望的时刻,你的妻子丧身于你眼前,你的殿堂即将倾颓于火海,你也不能作泣血长号,只会这般默然的挣扎,所有穿肌裂骨悲愤心绪,都化作彼时无言的抗争,一恸无言。
默然伫立,望着那世间最为遥远而无助的背影,竟至凝噎。
允炆……此时,我竟已不敢再面对你,有生至此,因为你,我终于直面了自己的卑劣自私与怯弱。
烟气卷近,那几个官员相跟着冲了出来,他们几曾见过这般藐视帝尊犯上无礼的大不敬行径?抖着个袖子瞪着眼睛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想喝斥,乍一张嘴便吸进滚滚浓烟,弯着腰大声咳嗽,犹自抖着手指着扬恶话不成声,一个鬓生白发的老太监连滚带爬的扑上来,眼泪涟涟的喊:“陛下……”
其声哀哀。
一个红面黑髯汉子,大声怒喝:“乱臣……咳咳……贼子……放开……吾皇……”捂着嘴冲上,半跪着伸手去拉允炆。
一直默然盯着允炆的老头,突然轻轻上前一步,拨开了他的手。
微笑道:“叶御史,久违了。”
那人霍然抬头,望向老头的那一刻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连脸孔都扭曲起来。
老太监也茫然转首,立时倒抽一口凉气。
那叶御史呆呆看了半晌,颤声道:“诚……诚……诚……”
老头狡黠一笑,“成什么成,老爷子不姓成。”
他犹自在那里诚诚诚的诚个不休,一声尖呼,那白发老太监已经冲了上来,满面喜泪的抱住了老头的双腿,“诚意伯!”
我手指一颤,仰首长叹一声。
果然。
那太监眼泪四溅,激动之状,犹如绝地逢生。
“诚意伯,你果然没死,先太子当年说你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你还活着。……陛下有救了……陛下有救了!”
老头皱皱眉,抖抖袍子,道:“老王钺,你再把眼泪鼻涕糊我满脸,你家皇上也许就真没救了。”
王钺抹了把眼泪,放开手,嘟囔道:“诚意伯还是当年那脾性……可江山却已全非了,贼子篡位,颠倒乾坤,伯爷一代开国勋臣,太祖皇帝最为倚重的老臣子,也看着不管么?”
他又去拉仿佛对老头名号听而不闻的允炆的手,“陛下,陛下,您醒醒,听老奴一句话……诚意伯回来了……您有救了……”
允炆仍是一动不动,同时作泥塑木雕状的还有另几个臣子,毕竟不是谁都有老王钺对老头的强大信任,乍一见到听说死了快三十年的人犹自活蹦乱跳出现在自己面前,任谁一时都受不了。
我瞄了瞄几位师叔,他们,知不知道老头身份?
弃善一脸不耐烦的看着奉天殿侧的文华殿,目光微眯似乎在打量什么,扬恶摸着鼻子似笑非笑,对上我眼光,丢过来一个媚眼,近邪冷冷的侧转身望天,远真站得远远,左掌右掌相互交击,似在演练一路新的掌法。
很好,都很处变不惊,是早知道,还是早就猜到?
当真就我一人被蒙在鼓里?
转念想想,再次叹息,我也不算被蒙在鼓里罢?这许多年的相处,四大弟子能猜到老头身份,作为老头唯一亲人的我,怎么可能一点也不明白?
只是,我从未将刘基是我祖父的事当做何等大事,正如我未曾将父亲的燕王王爵视为珍宝一般,头衔不过虚妄,真实的亲情真实的人,才永远最可看重。
燕王也好,被民间视为神人,文史韬略天文地理无所不通的刘伯温也罢,不过都只是,我的亲人。
只是……我注目怆然跌坐于地的允炆,他披散的发掩着容颜,素日明媚细长的双眼似阖非阖,对外界全无感知,甚至连我的到来都未曾有所反应……他是干爹的儿子,我青梅竹马的哥哥,他亦算得我半个亲人,然而我,怎生对他?
缓缓上前,我蹲下身,轻轻唤:“允……”
只一声,他便轻轻一震,抬起头来。
我咬唇,盯着他无神漂移的目光,再唤:“允……”
他痴痴盯了我半晌,突然浮现一个极其惨烈的笑容,轻轻,语气宛如梦中:
“怀素,你是来杀我的罢?”
我不能言语。
他惨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柄镶着鸽血宝石的匕首,递到我掌中。
“你来之前,我就想陪着皇后走了,她先我一步,服了鸩毒……既然你来了,这功劳,便给了你罢,何必便宜了别人?”
他再一笑,神色却渐渐宁和,“……怀素,你自小心高气傲,尤其容不得人家说你一句没爹的孩子,沐昂有次无意提了一句,被你砸破了头……从那时我就知道,你其实很在意亲情,皇叔那许多年丢下你们,你介意,内心里也在等着他来爱护你……我一直想帮帮你,却因为这皇位之争,无法为你做什么,如今好了……你取了我的性命去,皇叔一定会加倍的喜欢你……你将是我大明朝,最睿智最美丽的公主……可惜我是看不见了……不过,我真高兴,我真高兴……”
他将匕首塞向我掌心,微笑浅浅如清风,匕首上宝石色泽如血,烂漫如云霞,却如利剑,刺着了我的眼。
我跪倒于地,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