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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的歌声里,南平河边一个小小的声音显得微不足道。
离开家,霍小尧和乐乐并没走远,假托与父母失散,寄身在一户渔民船上,一是想等秋教习和韩夫子的消息,一是准备悄悄陪爹爹过除夕。
秋教习被救走,韩夫子自尽,两人在人群都亲眼目睹,躲在河边哭得不成人形,最后面面相觑,你笑话我难看我笑话你恶心,才算冲淡了哀伤的气氛。
霍西风塞给霍小尧一叠银票,在官府在各地设立的驿站银号都能兑换,两人不敢跟官府打交道,要渔民夫妇兑了点银子作为伙食和住宿费用,后来每天跟着灾民混吃混喝,倒也没吃什么苦头。
除夕夜,两人看完焰火,又抱头痛哭一场,静静呆在河边船头听城里的动静。两人都很瘦小,干脆缩在一起,把官府发的两件棉袍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两个小脑袋,简直就是连体婴。
听到隐约的歌声,乐乐精神一震,不由自主哼唱起来,乐乐跟娘亲生活的日子要长,许多歌都会,霍小尧听得一丝不苟,不时为她揉搓冻得红红紫紫的耳朵和脸,那对渔民夫妻看得心疼,烧了一大壶姜茶让两人一边捂手一边喝。
渔民家有个五六岁的小娃娃,穿得像只小熊,摇摇晃晃地在岸边跑来跑去,听到歌声,小娃娃来了兴致,蹲在两人面前托着下巴聚精会神地听,一边跟着咿咿呀呀地唱,乐乐唱得起劲,心头酸楚,泪流成了两条小小溪流。
霍小尧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不知哪来的力气,从棉衣包里钻出来,跳到岸上高声唱起一首辗转听来的歌谣,“铁蹄东下事成空,蔓草萋萋满故宫。亡国亡家为墨玉,露桃犹自恨春风。”
如果不知道自己血脉里也流淌着乌余人的鲜血,他仍然会视若无睹,在爹爹身边撒娇,在皇亲国戚面前装傻,一辈子小心谨慎地过,跟霍家所有先辈一样。而今不同,他有妹妹要照顾,有散落在盘古大陆上众多乌余亡国奴要救,更有乌余土地上从未谋面的亲人……仿佛战战兢兢过了这么多年,前面豁然开朗,他可以一展才华,过不一样的人生。
他挺胸抬头,扯开嗓子一遍遍地唱这唯一会的亡国之音,乐乐不知道何时来到他身边,蹲下来将小娃娃暖在怀中,两个小脑袋瓜凑在一起,一同仰望着他,歪着头静静地听。
满天的鹅毛柳絮安静地飘落,落地无声。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风尘仆仆的老妇站到乐乐身后,两人满脸土色,鬓发上霜花凝结,憔悴得似马上就要晕厥。两人默默注视着这宁静安详的一幕,默默倾听着响彻全城的声音,眼中泪花翻滚。
霍小尧嗓子哑了,小娃娃连忙颠颠地端着茶水过来,高高举在霍小尧眼皮底下,霍小尧正神飞天外,满脸怆然,连忙把杯子接过来,一口气喝下,抱着小娃娃就往雪地里滚,乐乐呵呵直笑,大叫一声,“狼外婆要吃人啦!”做着鬼脸扑上来,作势去抓两人,霍小尧哪里肯让,和小娃娃使个眼色,两人一人抱一只脚,把乐乐拖倒在地,嗷嗷叫着扑到她身上,装模作样地捶打。
两个老妇面面相觑,同时笑出声来,霍小尧转头一看,其中一人有说不出的熟悉之感,连忙把乐乐拉起来,凑到她耳朵悄声道:“你认识的?”
乐乐哪里是个会记人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矮个老妇朝他们伸出双臂,笑得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孩子,我叫江玉蝉,是你娘亲的二姐。”
“江玉蝉,江玉琐,江玉随。”霍小尧喃喃念着三个名字,一向迟钝的乐乐已经尖叫一声,飞一般扑向老妇怀中。霍小尧忸怩不安地走过去,乐乐拉着他的手上蹿下跳,“哥,哥,她是姨姨,是姨姨!”
江玉蝉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霍小尧,在乐乐和他脸上来回打量,突然满脸凄然,长叹一声,“她竟然连我都瞒过去!”
林巧凝神一想,惊诧之色犹如一朵冰花,缓慢展现在面上,目光中有隐隐狠厉。
霍小尧露出腼腆笑容,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唤道:“姨姨您好!”
这就是娘亲的样子,和乐乐有几分相似,眼睛又大又圆,眉毛淡淡的,像远山,像傍晚暮色降临时的微云,小巧玲珑的鼻子和嘴,他下意识摸摸小小的鼻子,咧着嘴无声地笑,总算还有一点像娘亲,真好。
乐乐在江玉蝉身上蹭来蹭去撒娇,一声“姨姨”叫出无数种音调,江玉蝉也不恼,笑吟吟搓搓她的手,摸摸她的头,为她拂去雪花。
林巧含笑道:“两个孩子生得多好,要给夫人看见,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江玉蝉打了个寒噤,强笑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乐乐凑到她耳边,得意洋洋道:“我和哥哥要去乌余找大姨姨!我们自己去!”
说完,她歪着头笑,眼睛亮闪闪的,似乎在等待江玉蝉表扬。
“快去快去!”江玉蝉没来由地心慌,突然有些后悔在进城前一刻,循着歌声与他们相见,把两人一直朝河边推,强笑道:“沿着河边走比较快,风景又好,你们要去快去!”
林巧冷眼旁观,摇头轻笑道:“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招大人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说不定能救出一两个。”
霍小尧停住脚步,回头怔怔道:“招大人?招福?”
林巧哈哈大笑,“皇上面前的红人还有别的姓招的?”
乐乐拊掌大叫起来,“对对对,我见过姨姨和招大人一起,姨姨,我们去找招大人帮忙,您一定要帮我们!”
江玉蝉面如死灰,颓然转身。
林巧狠狠抓住她的手,低声道:“两人身份如此特殊,怎能让他们离开?你不要一错再错!”
林巧的手劲太大,江玉蝉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在心中喃喃自语,“我已经一错再错了……”
告别渔民夫妇,一行四人随着返城的人潮往东街走,招府和霍府一样,也在皇城附近,只不过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一路上林巧似乎怕两人走散,一手拉着一个,不停地问京城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倒是江玉蝉全然没有刚才的激动之色,满脸黯然地跟在后头,与满城的热闹有格格不入之感。
乐乐和霍小尧有了表现机会,争先恐后地对林巧讲故事:秋教习差点被砍头,又很幸运地被人救走,而韩夫子准备当场自尽,也被人救下来,京城起火了,火势好大,烧了好几条街,皇上真英明,救灾工作进行得井井有条,京城百姓都在盛赞他的恩德……
两人其实也存了点小心思,想早点把林巧争取到自己一边,到时候帮他们说好话,至于江玉蝉,她是两人的姨姨,总不可能不帮他们吧。
与各家各户的门庭若市相比,招府门前颇有些凄清,连红灯笼都没挂一盏,更别提什么春联插花,林巧脸色一沉,回头看了看江玉蝉,温言道:“你先去告知夫人,我找地方安顿两个小家伙。”
江玉蝉低低应了一声,上前将两个孩子的衣服整理好,欲说还休,踉跄而去。林巧松了口气,带着和蔼笑容将两人带进去,径直来到最后一进院落,不顾疲累,一边唤仆人细心招抚,一边亲自为两人铺床生火。
两人看不过眼,争着跟她帮忙,不一会工夫就把房间收拾出来。闹了一夜,两人累得说不出话来,一人卷了床被子头靠头睡着了,林巧怔怔看着两人恬静的睡颜,脑中闪过一张同样恬静柔美的容颜,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
这时,虚掩的门被悄然推开,招福轻手轻脚走进来,林巧吓了一跳,才几个月工夫,招福完全变了个人,眼眶深深凹了下去,满面青黑,瘦削得不成人形。林巧心头一酸,俯身要跪,招福连忙制止,目光定在两人脸上,顿时心头大震,眼前一黑,几乎一头栽倒。
霍小尧,霍西风的独子,竟然是乐乐的哥哥,竟然也是乌余后代,天下怎会有这么蹊跷的事情!
玉连真逃不脱了,安王和阿懒只有一死,这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何其无辜,怎么也会卷入这场灾祸!
然而,进了这张门,两人决计出不去了。皇上心思颇重,在各个朝臣家都安插了眼线,过了除夕之夜,只怕马上就会来兴师问罪。
他仿佛看到密密的一张网朝自己扑来,魑魅魍魉随之而至,他避无可避,刚刚萌生的激流隐退之心被硬生生掐死在摇篮。
林巧强压下满心悔意,把招福搀住,强势地带出房间,小侍女把门掩上,林巧低声吩咐,“多叫几个人来看着,好生伺候!”
招福不知哪来的怒气,甩开她的手气冲冲而去,刚走出院子,汪奴迎面而来,朝林巧点头致意,沉声道:“大人,林姨,夫人有请!”
“不去!”招福恶狠狠道,“能不能让我歇一天,在宫里为皇上忙得团团转,在家被你们折腾,你们要我早死说一声,活得这么累,活着做什么……”
林巧满心酸楚,走到他身边轻柔道:“大人,两个小家伙刚刚睡着。”
招福自知失言,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低头跟在汪奴身后,恨不得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林巧按捺不住,用哄孩子般的语气道:“大人,你自己要保重身体,有些事情是天注定,我们既无能为力,就静观其变吧,不要委屈自己。”
招福苦笑连连,“委屈了这么多年,什么委屈都不算委屈,倒是你和江姨,走了这么远的路,待会吃完团年饭早点休息,不要再为别人操心了,天都注定了,操心也没用。”
汪奴频频回头,面有喜色,“林姨,夫人说你和江姨太辛苦了,要让你们好好休息一阵。”
林巧满心苦涩,但笑不语。
出乎意料,招夫人并未斥责招福,脸上有难得的笑容,亲自招呼三人坐下,江玉蝉早已落座,对着满桌佳肴发愣,满脸凄怆。
林巧心中不忍,悄悄拉了拉她衣摆,江玉蝉浑身一震,轻声道:“他们……睡了?”
林巧点点头,对招夫人笑道:“夫人,我们路上半点没有耽搁,就是为了赶着跟大家过除夕,还好赶上了,要不然就我们在路上过,还真是凄凉啊!”
招夫人笑眯眯道:“少了你们,这团年饭还真不知道怎么吃。”她脸色微微一沉,“早知道那混蛋的铁卫驻扎在京城,我怎么也不会让你们白跑这一趟。”
“也不算白跑,”林巧赔笑道,“那幅画像用处挺大,听我们的人说,画像一送进大颖皇宫,墨征南就发了疯,命人召回所有铁卫,敢情要动大阵仗。”
“今天不准谈这些事!”招福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恨恨道,“天天说这个,你们不累我都烦了!”
招夫人霍地起身,对他怒目而视,看到他憔悴的面容,心头一软,又缓缓坐下来,林巧连忙为她斟酒,举杯强笑道:“夫人,今天是团圆的日子,我们干了这杯吧,正好有乌余的歌声下酒!”
“是啊!”招夫人眉开眼笑,“好久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听过了,要不是怕给福儿添麻烦,我也想唱上几句呢!”
招福脑中灵光一闪,突然站起来,压低了声音道:“我刚刚在安王府搜查,也隐隐听到皇宫中传出乌余之声,而后太平城里到处都有人唱,到底怎么回事?”
招夫人长叹一声,“还有谁,不就是关在里面的那两个可怜孩子!”
林巧和江玉蝉听出端倪,交换一个眼色,又慌忙移开,生怕从对方眼中看出答案。
招福浑身微微颤抖,眉头紧蹙,目色已近赤红,咬牙切齿道:“不关他们的事,我问的是太平城里的歌声!”
招夫人猛然清醒,五指抠住桌子,抠得指甲渗出血丝,声音似乎从牙缝里发出来,“你是说,皇上……”
“果然是你!”招福一口闷气堵在喉头,用尽全身力气咽下去,颓然道:“今时不同往日,皇上已经掌权,要置安王于死地,乌余人的保护伞已经没了。而且据我观察,皇上一定对乌余做过亏心事,不然乌余人与他无冤无仇,又是颠沛流离的亡国之人,皇上不会如此忌惮。等等,你说关在皇宫里的两个可怜的孩子,一个是韩夫子,还有一个是谁?”
“你竟然不知道!”招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苦笑道,“我刚刚得到消息,还一直以为你瞒着我,怕我打他的主意,没想到……”
“到底是谁!”招福心头突突直跳,压抑了又压抑,目中几欲喷出火来。
“大人!”汪奴低声道,“是三皇子。”
“晴妃!大公主!”林巧和江玉蝉同时低叫出声,又同时掩住嘴,怔怔看着招夫人满脸泪水,却没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姐姐一直被困在宫中!”招福思前想后,终于把所有线索串成让人锥心刻骨的真相,悔恨难当,一口腥甜从喉头冲出,微微张了张嘴,血从嘴角慢慢流下来,众人惊慌失措,汪奴赶紧冲出去找药,林巧和江玉蝉扶着他睡下,招夫人最先镇定下来,哭叫道:“儿啊,你到底做的什么官嘛,每天累死累活,好不容易团圆了,你身体也垮了,你要是死在娘前头,要娘怎么活啊……”
招福喝了一口热水,慢慢回过神来,猛地抓住招夫人的手腕,咬着牙道:“赶快把京城的乌余人疏散,送得越远越好,皇上还在烦安王的事,安王一死,第一个就会拿今晚的事做文章,拿乌余人开刀。”
招夫人的声音刚落,林巧尖利的哭声又响起来,有这个声音掩饰,招夫人把江玉蝉的手臂一抓,厉声道:“你们赶快吩咐下去,所有人立刻离开京城,不得耽搁!”
江玉蝉脑海里闪过一个片段,眸中一亮,急急道:“夫人,我妹妹玉随过世的时候我恰巧在身边,她断断续续留了几句话,说是被人追杀,不可能有活路,要我如果见到阿霍,告诉他,她爱他,不想抛弃他们,更不想拖累他们。”
她的声音突然微微颤抖,“我一直不知道阿霍是谁,一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她突然泪如雨下,“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三人听得目瞪口呆,江玉蝉重重跪下,低低道:“夫人,大人,那三个孩子的悲剧已经酿成,奴婢不能让妹妹的骨血步上他们的后尘,请让奴婢带他们回乌余吧!”
招福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轰然倒下,闭着眼睛喃喃自语,“江姨,一切都太晚了,不但他们两个,这次只怕连我都难以自保!”
难道多年的经营就这么毁于一旦!林巧和江玉蝉面面相觑,沉默着跪在他身边,一直到他昏睡过去。
招夫人满面泪痕,无比温柔地抹去他脸上的血迹,声音坚定,不见一丝怯懦之气。
“孩子,国仇家恨,如何能忘,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也一定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