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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
红日高悬。
天气依旧是那么燥热,热得让人心烦意乱。
市直有关部门和宣传部陪同活动衣冠楚楚的官员们三五成群分散着站在市委大院中等候乘车,而十数名扛着长枪短炮的新闻记者,则早早上了采访中巴车。
车上一群记者七嘴八舌互相打着招呼,眼镜张也不例外。在众人眼里,郭阳是一张非常陌生的面孔,但在郭阳心里,这些人他没有一个不熟悉。
比如说日报社的大老李,后来当了日报的副总编。比如说电视台新闻专题部的袁涛,后来干了本市广电局的党委书记兼局长。还有电台的女记者彭彩英,三年后上调省台,再三年当上了省广播电台的副台长。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的郭阳,还只能装作谁都不识,一个人默默在最后排找了个座。
还有一个人真的不能不提,晚报的副主任记者孙欣庆。此人现在三十出头,业内颇负盛名却性格傲慢,十年后居然出人意料地坐到了晚报总编的位置上。业内哗然,只是八卦人士们还没有来得及解读开其间的内幕,由郭阳主导推进的本地三大都市纸媒合并组建组建报业集团的行业改革就拉开了序幕。
这意味着孙欣庆出人意料地当了晚报总编,又莫名其妙地自动下了台。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孙欣庆与郭阳竞争集团董事长位置失败,出任郭阳的副手,却因为一直跟郭阳拧着干而被上头调离。
八九十年代的传媒是一个非常讲究资历的行当。能力很重要,但资历更重要。如果你没有业务能力,有资历也可,总能混得下去。而对于现在的郭阳这种纯正的新嫩,能力再强,也只能慢慢积累资历。从业不久的新记者面对前辈大抵都是谦卑低调的,哪怕是装,你都要装得像模像样。
所以,在眼镜张跟众人寒暄打招呼的时节,不少人都在以前辈高高在上的目光审视打量着郭阳这张年轻的新面孔。不过,通过眼镜张的热情介绍,郭阳的名字还是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因为今天本地三大媒体头版头条的评论员文章署名就为郭阳啊。
三报联动发了通稿,在本市的报史上并不多见,而署名的就更少了,郭阳因此在本市传媒领域一炮走红。但对于这样一个以这种方式崭露头角的年轻人,一车记者的表现各异。
大老李哈哈笑着主动过来跟郭阳握手寒暄,随口说了两句鼓励赞赏的话。袁涛无动于衷,继续坐在那里摆弄自己笨重的摄像机,彭彩英矜持地扭头向郭阳投过一抹淡然的微笑,还有几个人只是略略扫了郭阳一眼,就转回头去自顾谈笑生风。
郭阳坦然处之,他没有指望自己会因为一篇稿子得到铺天盖地的鲜花和掌声,获得同行们的认可,这并不现实。但如果说大老李几个人的反应还算正常,孙欣庆的表现就明显有些过头了。
孙欣庆坐在第一排撇了撇嘴,冷冷道:“年纪轻轻刚入职就不学好,写这种花里胡哨东拼西凑的吹捧文章,还自以为得意吗?”
孙欣庆的话音一落,正在谈笑的前排几个人顿时沉默了下去。孙某人是出了名的刺头,他虽然有才却嫉妒成性、最见不得年轻人比他更有才,尤其是他的评论员文章昨天都定版了却被郭阳的稿子临时撤换下来,心里早就憋着一股无名邪火。见到郭阳本人,以他的个性,想要忍住不反弹都很难。
孙欣庆这么一开口,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头望着最后排的郭阳。
眼镜张很不高兴,皱了皱眉道:“孙主任,你说这话啥意思?什么叫花里胡哨的吹捧文章?如果稿子质量不高,还能发通稿吗?”
孙欣庆嗤笑着:“发通稿就了不起了啊?张坤,你少给我装糊涂!我只是奉劝年轻人,还是踏踏实实有点实干精神的好,少走歪门邪道,投机取巧只能得逞于一时,却并不长久!”
孙欣庆站起身来目光咄咄逼人望向了郭阳,大声道:“年轻人,你说是不是这样?”
郭阳深吸了一口气。他本来不想跟孙欣庆一般见识,更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下跟他发生什么冲突。如果他只是泛泛叫嚣两句也就罢了,却不料他竟然得寸进尺,当众挑衅起来。
重生后郭阳现在的心态大抵就是——我心有猛虎,细嗅蔷薇。面对扑面而来的洪水猛兽,他永远不会心慈手软、时时刻刻心如铁石;而如果是置身于曼妙花园,该有的细腻柔情和诗情画意他一点都不会缺。
他缓缓起身,神色平静得实际上过于老成了。
眼镜张心里暗道一声不妙,从昨天下午开始,眼镜张就察觉到了郭阳的巨大变化,这个过去一年大家公认的沉默寡言的老实孩子,好像一下子变了个人,不但变得强势果断绝不拖泥带水,言行举止间还隐含威势。
郭阳微微一笑,声调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一车记者的耳朵:“孙主任,我走了什么投机取巧的歪门邪道呢?我不过是完成工作任务,碰巧发了通稿而已。就像你说的,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没有得意,更不可能沾沾自喜。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孙主任才是最擅长这种花里胡哨的吹捧文章吧?不信翻翻过去两年你们家的报纸,凡此种种,哪一篇不是孙主任亲自操刀?在这方面,我是晚辈后进,与孙主任相比,差距那可不是一般的大呢。”
众人发出轻轻地哄笑声。
郭阳的话一针见血,轻描淡写的反问中暗藏讥讽,不过说的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孙欣庆正因为擅长文字迎合,才被破格提拔为新闻理论部的副主任,这一点,同行们个个心知肚明。当然,这也很正常。只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成了问题——你写就是高大上,别人偶尔为之就变成马屁精,这种心态本身就是一种眼红脖子粗的蛇精病。
孙欣庆被噎得面红耳赤。他嘴角颤抖,扬手指着郭阳恼羞成怒了:“混账东西,你就是这样跟前辈和老师说话的吗?没有规矩,放肆!”
“我敬重所有值得敬重的前辈和老师,但对于那些不知自重、嫉贤妒能的人,我从来都不客气。为人师长,要有师长的胸怀和风度,如果连基本的容人之量都没有,我看就别舔着脸自称师长了。”
郭阳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来,他的声调却是骤然间拔高了上去:“更重要的是,弘扬抗洪精神,这是从上到下的舆论导向,怎么到了孙主任的嘴里就变成了吹捧和唱赞歌?您什么意思呢?另外,我的稿子是市委蒋书记亲自批示要求发通稿的——您跳出来冷嘲热讽,这是要跟市委唱反调吗?!”
郭阳言辞慷慨有力,目光锋利如刀,一步步向孙欣庆走去。
孙欣庆脸色骤变。郭阳这番话虽然有故意上纲上线的嫌疑,但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他是半点也不敢接的。要是消息传出去,不要说传到市委蒋书记和宣传部领导那里,就是让报社的领导知道,他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孙欣庆一念及此,额头上冷汗直流,慌乱地一屁股瘫坐了下去。他本想压一压郭阳的风头,发泄一点心中的私愤,结果谁知道这孩子口风如刀、字字诛心,一顿冷箭回击过来,他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了。
“请问孙主任,我们要不要下车讲讲理去?或者找蒋书记亲自评评理?”郭阳走过去,迈向了车门处。这个时候,身材高大神色威严的蒋书记已经带着不少人从机关大楼里快步走出,正准备上车出发。
孙欣庆被郭阳当面指责难堪到死,因为羞愤因为慌乱连肩头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却是坐在那里死死不敢动弹。
眼镜张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小郭!”
郭阳朝眼镜张笑了笑,冷漠的眼神在孙欣庆的身上一掠而过,然后他大步又走回了原位。
中巴车缓缓开动,车上气氛沉闷压抑,只能听见孙欣庆急促的呼吸声。识趣的驾驶员似是为了缓解一下气氛,就摁下了车载音响的按钮,某当红女歌手个性嘶哑略带点歇斯底里的歌声骤然响起——
“山上的野花为谁开又为谁败,静静地等待是否能有人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