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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的夔川城中,大雨如注,倾覆而下。
这是凝碧楼祭祀已逝先人的祠庙,微弱的光芒映照,新放置的一刀一剑交错着供奉在高台上。大风大浪过后,外面万事皆非,而这两把冰冷的刀剑也将在此长眠,直到多年以后。
何昱顺着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半跪在空荡荡的楼阁前。烛光如海,白玉雕成的前任楼主金夜寒的神像站在光之海上,正冷冷注视着他,作为眼瞳的两颗凝碧珠上有奇异的光华掠过。
金楼主,你看……如今这里又有了新的长眠者。
他们虽然是叛逆者,却依然对凝碧楼的今日功不可没,所以,我还是让他们回到了这里。
推门而入的一刹,他回身看了看阶下飞溅滚珠如霹雳的大雨,远方,隐约可见血色在光洁的汉白玉地板上洇染开,过了一夜,就会被大雨冲刷干净,不留痕迹。
然而,何昱每走一步,足下就有鲜血蜿蜒流淌而出,如同踩在一朵一朵红莲上。他背靠着安放神像的高案坐倒,并指撕下手臂上的衣衫,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伶仃的腕骨上除却横亘的旧伤,赫然添了许多新的剑痕,隔断肌肉,伤及经脉。
——只怕,在这场动乱中,如果晚晴再晚来一步,他这只手就会被自己废掉,此生再也无法执剑,甚至,他会自杀在那里。
但他毕竟赌赢了——“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那孩子对他这个楼主,毕竟还是有几分衷心的。
凝碧楼主神色木然地抬手草草包扎了臂上的伤口,而后摸到背脊上涂药,衣袂湿漉漉地沾了雨水,伤口已经发炎黏在一起,他面无表情地将烈性金疮药倒出,和了药酒抹在伤口处,用力之大,仿佛这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药力开始发挥作用,伤口处缓缓传来酥麻的感觉,似乎有触手在轻轻抓挠。疼痛一旦渐渐褪去,疲乏如潮水泉涌上来,包围了他能感知的每一处器官。
休息一下吧,暂时一切都安定了,这里是祠堂,不会有人来。然而,一闭上眼,那些惨烈的画面就渐次浮。
——四日前,凝碧楼的领主华棹原密谋叛乱,与中州七个对凝碧楼不满的大小门派相勾结,趁朱倚湄与黎灼带人外出、楼中防御空虚的时分,一举起兵,甚至占据了最为核心的情报机构追煦小筑。
何昱虽然早料到他有反心,暗中布局提防,然而,七大门派一齐发难的剑拔弩张仍让他微微有些措手不及。在最初的茫然惊乱中,他一步步稳定局势,安定了楼中的谋逆力量,抽身去与七大门派鏖斗。
在最危急的时刻,他一人一剑,独斗七大门派的掌门人而不落下风,唯一值得提防的,便是武功只稍弱于他的华棹原在一旁见缝插针的攻击,出手狠辣,招招见血,时间一长,何昱周旋在八人之中,左右冲突,顿时显得相形见绌。
先诛首恶!何昱的剑式陡然变得凌厉,似乎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最前方的那个大袖飘飘的宗主。他的剑只是普通的青钢剑,但剑上住满了醇厚和煦的内力,锋利到足以和任何名剑相抗衡。
“小心,涉舟剑法!”华棹原认出他剑上隐隐流转的红光,失声提醒。一轮交击过后,被那样狂涌波澜的内息所逼迫,围攻上来的七人居然齐齐退后了一步,唯独华棹原不闪不避,长刀拄地,凝神捕捉着对手的一招一式。
因为出招太快,何昱手起剑落中略有滞涩,旋即被华棹原抓住机会,他黑色的长刀挥下,如同一缕纯黑的风,从剑光中直钻进来!
出乎预料的是,何昱居然没有回身挡剑,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猛然振衣长身掠起,挥剑点在那个广袖宗主的咽喉上!凌厉的剑气将对方脸上的覆面从中截断,甚至那人从眉心到下颌,都有了一道笔直的剑痕。
那一刻,其余七人都惊呼了一声,甚至何昱也在一瞬间凝起眼眸中的锋芒——居然是他!
这是一个在中州早已宣告死去的人,当初传闻中被他哥哥亲手杀死的兰畹纪氏幼子纪少汀,如今,多年过去,他又回来向覆灭家族的始作俑者复仇了!
被捉住的纪少汀眼神凛冽,丝毫不惧,只是紧盯着持剑在他咽喉的凝碧楼主,眼神中有仇恨的烈火灼烧成灰。是这个人,就是他,这个自命清高、道貌岸然的凝碧楼主,比豺狼还要狠毒,是他毁了自己的一切!
纪少汀“退出”江湖的时候正是夺朱之战中,乱世畸零,战火频仍,他一个学艺不精的纨绔子弟,如何侥幸苟活至今,又如何成为一派之主,其中辛酸苍茫不是旁人所能想象的。然而,这么多年,支撑他一步一步走来的只有一个信念——杀了凝碧楼主!
从前是金夜寒,如今是何昱。
纪少汀紧盯着何昱的身后,忽然无声地笑了一笑,那种笑容极其恶毒,甚至让身经百战的凝碧楼主也心头一冷。他猝然回身,拔剑而起,华棹原挥刀连击,全然不给他喘息的余地,忽然咔嚓一声轻响,刀锋竟从他张开的手掌中没入!
中了!在凝碧楼主的手被短暂钉住的一瞬间,其余六人瞬间发出低低的呼声,立刻掠来,抽出兵刃,六把武器顿时交织成一道光网,只要一个眨眼就能将他搅成碎片!
“你大概想不到吧?”纪少汀背着手踱到他面前,眼神狠厉,再无一丝一毫昔日富家少年的纨绔喜气,甚至于背在后面的手,指甲已经痉挛着嵌进肉里掐出血,鲜血随着他走来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倚湄姐虽然不在,可是她若在,一定会庆幸是我手刃了你,你……”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瞪眼看着从后心穿心而入的剑刃,出剑的人异常果断,以至于在他拼死的反击之下,剑尖都没有偏半分。
一剑穿心,鲜血飞溅。
“怎么会是你!”因为伤到肺叶,他几乎发不出声,然而还是死死地抓着那半截剑尖,连带着转过身。他喃喃地蠕动着唇,眼珠几乎掉下来。
在他的视线中,握剑的朱倚湄一身藕色衣衫,脸色渐渐苍白。然而,她却极缓极缓地点头,打破了濒死之人的所有念想:“是我。”
“为什么,明明是他杀了我哥哥……”纪少汀扑倒在地,看着身前的女子用力一卷剑刃,搅碎他的内脏,神情冷酷,看不到一丝一毫昔日的影子。他要死了,心中的空洞也渐渐浮没上来,多可笑啊!最后居然是这个人杀了他!是他哥哥曾经的爱人,他以为站在自己这边的人!
朱倚湄提着剑,声音微微颤抖,然而神色却没有半分动摇,一字一句地说:“当年纪……你哥哥的事,楼主却是有责任,只是你今日为了复仇,要颠覆整个凝碧楼,是我绝对不愿看到、也绝对不容许的!”她说着,话音渐转冷厉。
“凝碧楼?”神智溃散中,纪少汀茫茫然地苦笑着重复了一遍,气若游丝,“你居然把凝碧楼看得这般重要?”
他吸了口气,已经气若游丝:“你居然觉得,凝碧楼和你身旁的这个人,比生你养你的纪氏、比我、比我哥哥还要重要?我……”然而,他这句话并没有来得及说完,就咽了气,唯有一双怒目犹自睁圆,仿佛是对面前暌违许久、相交半生的凝碧楼女主管的无声质问。
朱倚湄凝视了许久,神情苦痛,忽然挥剑而下,割下他的头颅抱起,喃喃自语地穿行过血海中,全然不怕一旁干脆利落解决掉几位宗主的何昱会起疑心。她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对着臂弯里的头颅喃喃自语,直到藕色染血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
何昱凝眸望着青钢剑上的血痕,神色不动地将手缓缓抬起,一挥而下:“动手!”
如同凭空出现,楼中四处幽灵般冒出无数弟子,包抄而来,他们以逸待劳,像割韭菜一样,轻轻易易地砍倒疲乏不堪的叛军。
华棹原看着场上瞬间逆转的形势,脸色都一片死寂。是他太低估何昱这位人中之龙了,何昱能独统中州七年,绝非浪得虚名。看来,只有接下来动用的力量,才能战胜他了。
凝碧楼主手指抚过剑锋,微微冷笑:“华领主,想知道是谁最先报告我,说你有不臣之心吗?”他慢慢摇头,“追煦小筑的情报能力问鼎中州,然而,第一次说的却不是他。”
“流霜,出来吧!”随着他沉冷的语声落定,绯衣少年抱剑一跃而下,眉眼倨傲,满头如波浪般的卷发披散而下,整个人像被海潮簇拥着,满是鄙夷不屑地看着面前的败者。
“二伯,又见面了。”金浣烟冷冷道,一眼睥睨过去。
他仍然是金浣烟的少年面容,然而,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和笑意,却不是华棹原平日所熟悉的那个晚辈子侄,那个有几分意气用事的少年人。
他居然就是楼中最神秘的流霜?流霜已加入凝碧楼三年,自己竟全然不知情。华棹原首先觉得痛心,金浣烟作为尚书独子,在为父亲丁忧时去平逢山学法术,本应回归朝堂做治世之能臣,如今却沦落为和他们一样的江湖人,想来自己的家族,是再也没有可能进入朝堂了。
然而,再细想来,华棹原便震惊地后退,原来,自己早已被何昱疏离架空了许久,甚至连流霜这样的大事都不知道。他的对手,心机深沉而能隐忍,暗中蛰伏了许久,到现在才给予雷霆一击。
华棹原甚至怀疑,就连自己的这次叛变,也有一小半是何昱为了消除隐患,暗中出手相激的。不过,到这时,都不重要了……他盯着对面,嘴角咧开一丝残忍的笑意。
戏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