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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山脚下是洛水,这一夜,明月清风,风里有兰草的幽香,沈史二人走进这间小饭馆的时候,里面人声寂寥,风灯飘摇,睡眼惺忪的小二振奋精神坐起,忙忙碌碌地为他们送上酒菜。
“两位客官,两间上房吗?”店小二觑到那年轻男子放下杯盏木箸,忙不迭地凑上前去问。他收到对方递来的一袋紫锦贝,沉甸甸的,足够付多日的饭钱房钱,他摸摸,不禁眉开眼笑,“客官,一间上房在楼上,还有一间在后院——里边请。”
沈竹晞微微蹙眉,转头道:“璇卿,我住楼上,你有什么事就来叫我。”
史画颐点头应了,便听见那店小二在一旁调侃道:“二位眷侣真是难舍难分啊,可惜小店没有双人房,倒是委屈两位暂时分开了。”
“我们不是一对。”史画颐眼神微黯,抢在他前面开口驳斥,然后头也不回地步入后院,掩门,点灯,阖窗。
“辜颜,现在几点了?”沈竹晞进房安顿好自己,放出袖口的白鸟,拨开它凌乱的羽毛看影子的刻度,发觉现在已近午夜。从南离归来后,辜颜连续沉睡了这么多日,直到他们来涉山前,才忽然醒过来,安安地叫了两声,抢走了一瓶林青释新炼出的灵丹。
就要去那里找陆澜了,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那个地方,为什么会到哪里去,如今状态又怎么样。
沈竹晞半倚着窗槛,和衣而卧,按着心口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一场史府动乱后,殷神官不知去了哪里,而假扮云袖的无名女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金浣烟回来暂时地接管了史府,阿槿帮衬着他打点。绯衣少年对自己近日来的行踪讳莫如深,不知道为何,沈竹晞总觉得他有哪里不一样了,虽然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毒舌尖刻,眼眸里却不经意间透露出冷意来。
两天前的夜晚,金浣烟找到他,直截了当地问:“撷霜君,你是想去找陆栖淮公子吗?”
沈竹晞大惊失色,不知道对方如何得知自己和陆澜相熟,迟疑不决,没有回答,便听见金浣烟说:“凝碧楼倾尽全力在寻找陆公子,涉山离凝碧楼总坛夔川很近,恰巧这时涉山有人来报,半夜听到一种奇怪的笛声,更有异象为伴,我猜有可能是陆公子。”
沈竹晞闻言,思忖一番:“浣烟,你……你不像旁人一样对他有偏见,反而告诉我?”
金浣烟微微低头,掩住眼眸中的一抹异色,海藻似的波浪长发在身侧微微荡漾:“我又不是凝碧楼众人,况且,我从小便视你为偶像,既然你认为陆公子是挚友,那我便相信你的眼光。”
沈竹晞大为感动,一时间居然没有质疑自己什么时候和他提过陆澜的事,只是笑着拍拍他:“那你确定吗?真的在涉山见到与他很像的人?”
金浣烟点头,面有异色:“撷霜君,你要小心些,据说在洛水古渡头,那里有无数的孤冢荒坟,有人似乎看见陆公子夜间在那里横笛,衣带沾水,像是……坟冢里湿透的幽魂——你可一定要小心些!”
于是,他和史画颐便一路顺着金浣烟的指引,来到涉山。将要午夜了,他预备着支开史画颐,独自去那乱坟堆里看看。
没有点灯,一室黑沉,隐约可见廊下珠箔漂灯。沈竹晞闭目养神,手指拢进袖口,无声地握紧了朝雪,辜颜扑簌簌地落在他肩头,尖尖的尾羽从他脸颊上刮过:“辜颜?”他忽然皱眉,察觉到白鸟用喙啄了啄他的脸。
涉山常年寒凉,虽然是初夏,晚间的夜风却格外冷,夹着泠泠月色从窗外吹入,沈竹晞的衣袂被拂卷而起,横亘在眼前,挡住他的视线。然而,他的鬓发却稳稳地凝定在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面前挡住了风。
黑暗中,沈竹晞影影绰绰瞥见一双深色的眼瞳融在暗影里盯着他,无声无息,连喘息都静默无声,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他也在黑暗中缓缓地往前一寸一寸地递出刀锋,凭感觉对着那人的心口直截刺下!
然而,对方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一只手悄然地伸过来按紧了刀锋。
沈竹晞听见对方衣带细碎作响的声音,和奇怪的滴水声,嗒嗒而下,那只手顺着剑刃缓缓攀过来,冰凉如雪:“朝微。”
“天呐”,他一瞬间巨震,心中仿佛有一道闪电掠过,几如梦寐。他摸索着想要点灯却被对方伸手按住,于是改为按住那人阴冷潮湿的双肩,“陆澜,是你吗?你怎么弄成这样?”
“别担心。”对方在黑暗中开口,轻声宽慰。
“我……我正打算半夜出去找你……”沈竹晞喃喃,握刀的手一分一分松开,直至朝雪砰然跌落在地面上,在幽幽暗夜里呈现出蓝色。他扯住对方冷如霜雪的手,“陆澜,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到底怎么了?你还好吧?为什么他们都说你……”他一哽,没有再说下去。
奇怪的是,那个人也并没有回答他,对方的衣衫有水不断滴下,一声声落在客栈陈年的旧木板上,如同催促的更漏,让他莫名觉得心慌。
“快回答我。”他提高了声音。
在滴水的空洞回响中,在沈竹晞看不到的地方,那个人抬手解下额间的垂带,卷成笔,嘴唇一张一翕地吐出根本听不到的咒语,垂带上唯一的珠子扫过眼角眉梢的一刻,他的面目在悄然发生改变——惑心术。
这是一种几近失传的至高法术,用这个,便可以在对方眼中,幻化成此刻他最想见到的人。
“陆澜!”沈竹晞心中疑虑,有些急了,一把扯住他的手,“别这样沉默!我有点害怕,你快告诉我啊!”
“去点灯。”那人发话了。
沈竹晞依言拨亮案上的灯芯草,秉着烛台照过来,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烛光一点一点抚上那人的脸,脸容卓荦,宛然如画,那一双桃花眼在昏暗跃动的灯光中显得迷离而神光不定,此刻微微流转着注视他。
沈竹晞不自觉地舔了舔下唇,满意地看到友人脸色尚好,容色并无清减,想来这些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他松了口气,倾身过去捏捏对方的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手指掠过的地方,柔软的皮肤如水纹在手底下荡漾开,不似常人。
沈竹晞停了手,感慨道:“陆澜,你得多笑笑,知道吗?”不等对方回答,他便又自顾自地接下去,“你快说吧,我听着,绝不嫌弃你。”
“我一定一直和你一起。”少年声音稍显单薄,轻轻地说,语气却认真无比,“总在你这边。”
他身旁的人微微一震,就连握住他的手都在剧烈震颤,显然是心绪波动,无法止息。沈竹晞反而平静下来,也不催促,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开口。
摇曳的烛火中,陆栖淮清秀挺拔的双眉似乎微微蹙起,鼻翼垂下的一缕长发随着呼吸缓缓起伏,仿佛心中一动一动要涌起的心事。缄默良久,他仿佛下定了决心,缓缓颔首:“朝微,你要想好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
他垂下眉眼:“我是无法拒绝你的。”
沈竹晞重重点头,捞了帕子抹去他衣上的水珠,听他说:“那一日我们在南离殷府遇见第一波隐族人,我送走了你,而后我在奋战中重伤,本来万难幸免,幸而那一队白骨骑士在最后关头突然萌生灵智,而隐族人又一心惦记着攻占殷府,作为未来的根据地。”
“陆栖淮”深吸一口气,话语在这无比关键的地方微一停顿,续道:“那白骨骑士的首领,且战且退,将隐族人一点一点地引进殷府,而后放下机关,断绝了所有的退路。我从《敛贪嗔》里看到,殷府在开创时,就淋上了火油,埋下了数百斤的炸药,这么多年来,他们等待的便是今日。”
他声音发涩,有些感慨:“殷府真是满门忠烈——对于他们来说,如果不能全盘取胜,那就同归于尽,无论如何,南离的首府会被消灭,但永不会沦落敌手。”
沈竹晞听了,心中也满怀激荡,长叹一声,一时间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迟疑着岔开话题,张嘴问了一句:“陆澜,那你呢,你怎么活下来的?”
“我……”对方只说了一个字,忽然将余音吞咽下去,与此同时,沈竹晞的眼睛猝然睁大了。
沈竹晞听到了窗外微弱的笛声!回环婉转,在一天月光中,宛如天籁,随着晚风传到这里,已是不甚清晰。叮,忽然有一个奇怪的转音,却几乎惊破了临窗的人精心织成的幻境。
沈竹晞一下子听出来,那笛子吹的是探幽的调子!吹笛的是谁?可是陆澜明明在他身侧啊?
刹那间,少年燃烧着火焰的双瞳忽然变了,如同疾风吹来,迅速吹开阴翳的乌云。他忽地僵住,眼里流露出诧异和怀疑,细细地打量着对面的人。
“我头发有些乱,帮我挽一下。”他转转眼珠,忽然道。
“陆栖淮”探手过来松开他鬓发的一刻,沈竹晞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清远香气,心中一动,微微放松了些,感觉到对方冰凉的手指从鬓边划过,鹅黄的缎带在指尖柔软如流水,缓慢而有些稚拙地挽起来打了个结。
沈竹晞拍拍额头,打了个哈欠:“我有点困了,陆澜,反正已经找到你了,先睡一觉,明日再讲吧。”
他拍拍床沿,露出一丝笑意:“我这个人睡相挺差的,要不你睡这里,我就去方榻上凑合凑合。”说罢,不待“陆栖淮”答应,他抬手就要打灭烛火。
“陆栖淮”及时按住他的手,微微摇头:“还有一件事。”迎着沈竹晞疑问的目光,他从怀里取出琉璃茶盅,晶莹剔透的茶盖上沾满了衣服上湿漉漉的水汽,被他用手指抹去。一掀开茶盖,清苦的药味扑鼻而来,沈竹晞不禁大皱眉头,直往后缩。
让他惊恐的是,对方居然双手捧着琉璃盅,珍而重之地端到他面前:“喝下去。”
沈竹晞竭力往后退,后背顶着墙,“陆栖淮”仍是不偏不倚地端着茶盅在他面前,他无奈,苦着脸凑过去:“奇奇怪怪的!真要喝药啊!”
窗外那种短促的笛声忽然消失了,而面前人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重复了一遍:“快喝下去。”
沈竹晞咬咬牙,陡然仰头灌了下去,寒凉的夜风中,发涩的液体翻滚入喉,胸腔中似乎有一把火燃烧起来。
“陆栖淮”端回茶盅,一挑眉:“你也不问问我这是什么?”
“反正你总不会害我就是了。”沈竹晞淡淡道,勉力平定着胸中翻滚不定的气息,“现在可以睡了吧?真困。”
“陆栖淮”点头,抬眼注视着他俯身吹熄蜡烛,同时阖上窗棂,隔绝外面的夜风。然而,就在少年将要直起腰板的那一刻,清光如电掠过,朝雪霍地抬起,唰地直指他咽喉。
“说!你是谁?”剑尖点在他侧颈下三寸处,微微用力,沈竹晞冷笑连连。他记得陆澜讲过,人身幻术之类的阵眼便是在这里,他还记得陆澜这里有白瓷纹样,面前这个人却并没有。
——他模仿得很像,然而终归是百密一疏。
对面人并没有讲话,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不论法术道行有多高的人,施幻术中一旦被按住侧颈,神通不啻废了大半。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容貌的改变,生怕一开口,被破除伪装的声音会暴露自己的真正面目。
沈竹晞显然也意识到这点,用力往前递出刀刃,咬牙切齿:“快说!你把陆澜弄到哪里去了!”他横眉冷对,一瞬间声音里溢满了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对面人一震,几乎被他这种陡然闪现的气势逼迫得无法呼吸。心一怯,他迟疑着开口:“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