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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沈竹晞在那一刹几乎心胆俱裂,想也不想地纵身扑上,将陆栖淮往旁边一带。
笛声倏然中断,玉笛清脆地磕在地上,裂开一道细口,陆栖淮无暇顾及,匆匆攥紧玉笛,回身扶起友人——沈竹晞身手敏捷,已在倒下的一刻挥刀格挡开横刺而下的无数寒光,只有一缕闪避不及的,深深扎进肩膀,原来的伤口在一瞬间迸裂。
“这上面有毒——”沈竹晞嘶声道,猝然咬破舌尖,在剧痛中神智倏然一清。他借着旁边人的搀扶踉跄站起,“我们快出去吧,我觉得我要撑不住了。”
陆栖淮眉头紧蹙,知道他如果不是十分要紧,绝不会说出这种话,不禁默了一默。他先前试着用探幽之法与这邪灵沟通,然而,对方十分狂暴狠戾,乱震荡的音波几乎要毁坏玉笛原本的音节——这是个故去多年的灵魂,他哪来这种力量,一瞬间便洞察了与询问者人鬼殊途的事实,更试图要反过来击杀他?
除非,这是一个还“活着”的灵魂!
——这也正是他原本进来勘探的目的,然而,此刻,没有什么比朝微的安全更重要了。
毒的药力上来,沈竹晞昏昏沉沉中,忽然被陆栖淮拉着往旁急退,他足下一踉跄,神智顿时清醒许多,便震惊地回头看去,然而,他只转头到一半,忽然有一阵可怖的巨响,白沙对垒而成的墓道墙壁居然在他们眼前往两边裂开了!
——是真的裂开了,从中干脆利落地路出一条笔直的缝,如同用剑削成!
沈竹晞目瞪口呆,看着一个幻影从墙缝中横亘着飘进来,没有任何的体积,也不沾分毫重量,飘飘悠悠地进来。那个幻影眉目依稀可变,是个面目刚毅的年轻人,虚幻的臂弯里撷着一颗头颅,头颅已然陈旧染血,却是眉目如新,甚至点在眼眶里的幽幽双瞳都焕发着神采。
难道这就是那尸体的头颅?沈竹晞看着那张脸,脑子里有根弦轻轻一动,似乎觉得在哪里见过,然而,那种毒药带来的疲惫瞬间席卷过来,他摇摇晃晃就要倒下,被陆栖淮及时扶住。
不能再等了!不管这里面的一尸一魂要做什么,先带着朝微走!
虽然已经辨认出那两具头颅是属于谁的,甚至已经隐约窥到其后的秘密,陆栖淮仍旧毫不迟疑地回身反手,在沈竹晞后颈重重一拍,在对方昏睡过去的刹那,闪电般地割开他手腕放血,而后剑花一挽,挑起一块白骨,嗖的一下迎面向着幻影击去。
幻影并不像通常那样不畏惧这些尸体的攻击,如陆栖淮所料的是,幻影踉跄着往旁逃,白骨击打到它时,居然发出了铿锵的金石相击之声。那一刻,虚影陡然凝成出鞘的长剑形,剑锋是实体的,寒光凛凛。
它手一抬,臂弯紧夹着那颗头颅,手臂的前端居然是实体的半截剑尖,仿佛凭空接在它的手臂上,与祝东风在半空铿然相击,居然只稍逊半分。
陆栖淮一交手,便心下了然,这是兰畹纪氏的人!这一招法术,将死去的人化作一杆神兵的剑灵,也算是纪氏的不传之秘。瞧他的外貌,应该不是七妖剑客纪长渊,那必然是他的那个幼弟了,只是不知为何死后会滞留在这里。
他遥遥看去,那露出的半截剑,乌木吞金的剑柄上镶嵌着墨玉,在幽幽暗夜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色泽。那剑似乎出奇的重,几乎将虚影的大半边都压垮,佝偻着直弓在地。
这是当初“杀了”云袖的那柄忘痴剑?纪氏一门精通毒药,只怕这墓里还会有其他诡异凶险的东西。陆栖淮心念电转,俯身背起沈竹晞,提剑在地上划出一道印痕,冷喝:“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我只是个过路人,你要复活谁,要怎么样,那是你自己的事,而我只要离开便成。”
唰地一声,剑光划过地面,将脚下坚硬的石板一分为二,陆栖淮颔首,冷然道:“三个时辰中,你若不越过这条线,我便不与你动手。”他看出那虚影微微偏头,眼神凶狠,似乎是在窥探他的虚实。
陆栖淮陡然冷笑一声,眼眸透出寒光,提剑如匹练直斩而下。他忧心身后的沈竹晞已经呼吸渐弱,急于脱身,这一剑便无比凌厉,剑未到,寒意已深入骨髓。那虚影大骇之下,慌忙退后,陆栖淮一剑破开白沙壁,在弥漫席卷而起的烟尘中,负着沈竹晞,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头很重,跌跌撞撞地,身子漂浮起来,忽上忽下。
沈竹晞凝神细察,觉得自己筋脉之间流转如常,手腕处已经被细心地包扎好,想来是陆澜已经帮他放血解了毒。
沈竹晞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躺在竹排中,水流缓缓,他顺着洛水漂流往下。陆栖淮抱着剑在船头,倚着竹柜,阖目而睡,并没有划水,只是任凭一叶竹筏被水托起送到远方,飘飘荡荡如同风中旋舞的叶。
他屏住呼吸,没有打扰那人休息,只是静默无声地看过去。如今安宁下来,他才有空好好打量阔别许久的友人——陆栖淮有一种明丽而恣肆的美,容颜大气而洒脱,仿佛泼墨而成,任何笔触也无法描绘出他的卓荦气质。他不像是江湖客,像是世家豪族里外出寻芳的贵公子。
沈竹晞想起来,他在沿途来的时候见过陆栖淮的画像,也在史家婚礼上那个假扮云袖的花旦的描金折扇上看过,只是那些画总是着重点明了陆栖淮容颜中美到近妖的一面,与他的气质倏然不同,单按着画像来,即使是相对面也未必能认出。
他手指浸在冰凉的湖水中,虽然是初夏,洛水仍旧寒凉入骨,他如同掌心握了一把冰剑。他想起先前洛水中爬出来的千余尸体,不禁微微打了一个冷颤,他们所行经的地方,是否每一寸都是旁人的埋骨之处?这些人为何会葬身于此,陆澜又是怎么将他们召唤出来的?
沈竹晞心中疑窦丛生,重重疑云堵在心口,几乎使人难以喘息,他决定等对方醒来,一定要问个清楚。
“朝微,我好看吗?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陆栖淮醒过来,似笑非笑地抱着手臂看他,然后坐直了,伸展身体,“我居然就这样睡过去了,可真险。”
“我给你放了两次血,毒已经流干净了——好像你的血本身就抵消了一部分毒性。”陆栖淮扬眉道。
流萤在他们的衣袂边飞旋萦绕,沈竹晞小心地伸手拢过去,捉了一只捧在掌心,献宝似的捧到陆栖淮面前:“陆澜陆澜!我有一只飞萤!”
“是啊,你厉害!”陆栖淮也转头笑着看他,忽然一扬手,他掌心的玉笛在夜色下散着幽光点点,落单的流萤以为遇见了同类,嘤嘤地飞过去停栖在笛孔上。他将玉笛横在额前,展颜而笑,“不过还是我更厉害一点!”
沈竹晞抱着手臂冷哼一声,显然是不服气,他一边伸手捏着掌心那只飞萤的尾巴,亮晶晶的东西沾满了手指,他顺着竹筏爬过去,一把按住陆栖淮,在他脸上胡乱涂抹,直到那一层荧光亮色流镀在他双颊眉梢上,才拍手叫好:“你当然厉害!你也是萤火虫了!”
陆栖淮笑晏晏地看着他,点漆双瞳里映照出一整个对面人的倒影。倘若时光不似指间流淌过去的洛水,能在此多停留一刻便好了,不过就算如此,已足以温暖整个余生。
“陆澜,你以前是不是见过我?”沈竹晞忽然问,手指停滞在他眉间,“真奇怪,我不记得你,却总觉得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的。”他睁大眼,从这里恰好可以看见陆栖淮的眼睫扑簌簌地颤抖,却如同珠帘一般隔绝了里面的情感,让人望不真切。
“朝微,你这种讲话搭讪的方式,在京城街头早已经过时了。”陆栖淮微微颔首,侧眉瞥了他一眼。
沈竹晞将这种眼神解读为嘲笑,顿时恨恨地猛然使劲捏他的脸,急道:“我才没有故意找话题!我是真的这样觉得!”他点在对方不算丰满的脸颊上,叹了口气,“唉,为什么你的皮肤比洛水还凉?就算是璇卿一个女孩子,也比你暖和许多!”
“璇卿?”陆栖淮捕捉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挑眉问。
沈竹晞一拍额头:“哎呀,忘了跟你讲——”他盘膝坐在友人对面,拉着他,兴致勃勃地说,“我跟你讲啊,这个事情是这样的,我那天被送到史府……”他将这半月来的所有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只略去了外面人关于陆栖淮那些难听的留言,就是假云袖演出的戏剧。也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带过。
陆栖淮的眉头越听越蹙紧,却出乎意料地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只低低地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史姑娘与我素不相识,却肯陪你来冒险寻我,可见她……”他一顿,终究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沈竹晞不明所以:“可见什么?”他眼看着陆栖淮没有解答的意思,不禁皱眉,“日后我们还要为了隐族入侵的事奔波,反正我也找到你了,我们还是尽早到客栈去把她接走送回去,以免多事。”
他忧心忡忡地撑着下巴:“璇卿一个人,背后是整个史府的力量,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发生动荡。”
陆栖淮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多日不见,朝微颇有长进,已知道从大局来考察整件事。只是这位史姑娘……他顿了顿,神色忽然变得很古怪:“朝微,你是不是喜欢这位史姑娘?”
“噗”,沈竹晞正在凝望着水面出神,被他一句话惊住了,满脸奇色地回过神来,“陆澜,这是你讲的话?你被夺舍了?没毛病吧?”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已经探手攀上黑衣公子的额头,摸了摸,嘀咕道,“没发烧啊,怎么问出这种胡话?”
“你可得好好想一想——倘若你不喜欢她,便不用再回客栈找她,让她自行离去便可。”陆栖淮神色凝肃,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就不要给她念想。”
沈竹晞微微撇嘴,有些不高兴:“你在想什么?我才认识她多久啊,何况她讲的那些年少时候的事我全都不记得。”他叹了口气,忽然噤声。
虽然只短短十余日的接触,沈竹晞敏锐地感觉到那个少女的确是喜欢他的——除了喜欢,便再无其他。自己是她在情窦初开的青涩时分遇见的第一个少年,这份情感在此后的数年间被近乎执念地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