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六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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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不需要泰安提醒,太子也已经猜到了秦宝林死亡的原因。

    他入宫时日虽然不长,但也对“贴加官”早有所耳闻:内宫里常用的折磨人的法子,一层层湿了水的桑纸敷在口鼻之上,活生生将人憋死。

    很是恐怖骇人。

    小太子伸手轻拍心口安抚泰安,又冲应先生点头道:“先生不必担忧,我知你的意思。”

    应粤虽说得隐晦,但也如今宫中能有能力给一个宝林贴加官致死,还做得丝毫让人看不出来的,除了权势滔天的陈皇后之外,又还能有谁?

    而皇后害死秦宝林这一结果,又与太子和泰安最初的猜测相符,即秦家与皇后闹翻,有孕的宝林被皇后暗害。

    所有的疑点和证据都渐渐指向同一个人,本该越发笃定的小太子心中却涌起阵阵不安。

    太子犹豫的神色落入了应粤的眼中,应粤和李将军略带欣慰对视一眼,缓缓开口:“还有一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小太子眉梢高挑,凌冽的审视目光立刻投来:“照实直说。”

    “臣逾矩,验尸时曾解开宝林身上寝衣。”应粤低声说。

    泰安捂住嘴巴,压住几乎溢出口外的惊呼。

    应先生再是仵作,对宫妃不敬也是杀头的大罪!应先生能这样对太子坦诚,可见两人虽是初见,他对太子的信任却很深厚。

    小太子也是这样想,眸光立刻温暖起来,看向应粤的眼神充满欣赏:“医者仁心,无分性别。先生能如此尽责,我心甚慰。”

    应粤到底还是轻舒口气,继续说:“恰逢冬季气温偏低,宝林尸身保存尚可。臣仔细检查过宝林全身上下,有一小发现。”

    “说起来,倒也无足轻重。”应粤仍有忌惮,吞吞吐吐地说,“只是宝林肌肤赛雪,光滑细腻似凝脂一般。全身上下,从指尖到足底,无半分伤疤磨茧。可见家境优渥,养尊处优。”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颇有些不得章法。

    泰安听得云里雾里,只是感慨难怪应先生这般吞吞吐吐——他对着小太子说你老子的宫妃皮肤十分光滑,即便在民风开放的大燕,也太难让人接受了些。

    秦宝林出身优渥,皮肤养得好,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可是应先生特意将秦宝林皮肤好这件事点出,又是为了什么?

    小太子却并不在意应粤言语中的冒犯,反倒眉头紧锁,思考片刻之后朝应粤深深一揖:“先生所言,我已知晓,多谢先生直言不讳。”

    他挥手示意应先生退下,又对李将军深深望了一眼,说:“鬼胎便依父皇所言,于南城乱葬岗中草草丢弃。大司马若遣吏跟随,便以礼相待,万勿令父皇起疑。”

    李将军低头应诺。

    小太子将沙苑召至身边,吩咐他跟随李将军出宫:“我久未见太子妃,甚是思念。你去送张帕子给她,就说我已相思入魂,形销骨立。”

    言毕,他从怀中捏出一条素色帕子,略思索片刻,提笔赋诗一首。

    “听闻南城玉兰开得甚好,太子妃虽在孝中,也可与秦二小姐一同赏花散心。”小太子轻声说,又将帕子妥妥叠好,递进沙苑手中。

    李将军走后,泰安迫不及待从太子怀中爬了出来。

    “你送了什么给太子妃?”她睁着大眼睛,满肚子的疑问。

    太子轻轻“嘘”了她一下,伸手点点她的额头:“如今东宫有三百近卫,人多耳杂,你也不知道小心些,当心隔墙有耳。”

    泰安满不在意吐吐舌头,被小太子拿眼一瞪,便嘻嘻哈哈凑上去。

    小太子轻叹一声,到底还是答她:“给秦家卖个巧罢了,告诉他们哪里去寻那鬼胎收敛尸首。”

    他眸色深沉:“宫中秦宝林的尸首,势必留存不下来。且让秦家亲眼见见这鬼胎,就当是那一箱金叶子的酬劳。”

    泰安似懂非懂,又问:“方才应先生为何特地告诉你,那秦宝林皮肤甚好?秦宝林好歹也是你父皇的小老婆,他说这话,好生奇怪。”

    小太子一噎,瞥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喔,你可曾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泰安点头:“那当然啦,应先生说秦宝林皮肤甚好,养尊处优家境优渥。秦家本就富庶,嫡小姐养得尊贵些,不是当然的吗?”

    太子轻叹:“应先生方才那句话的重点,并非是秦宝林肤如凝脂,而是在于她周身上下都无半点伤痕和磨茧。”

    泰安不解:“世家贵女,没有伤痕磨茧又如何?说起来,我也没有啊!”

    太子抚额,半是好笑半是无奈看着她:“你这丫头...”

    “我且问你,你可会抚琴?”小太子正了神色,问道。

    泰安一愣,瞬间有些心虚:“呃…略懂。”

    小太子嘴角轻抽:“书法如何?”

    泰安声如蚊蚋:“还…凑合。”

    小太子忍笑:“骑射呢,会吗?”

    泰安哼唧:“…勉强算。”

    小太子一声长叹,忍不住提高语气:“我大燕皇子皇女,四更伊始便做早课,礼乐书数御射,样样皆须精通。你好歹也是中宗堂堂正正的公主,六艺一样都不会,这么多年到底都学了些啥?”

    他不待泰安回答,一鼓作气继续说:“世家贵女,养尊处优不假,但是哪个能像你这般不用功不努力?秦宝林为秦家长女,受秦老淑人教养,六艺岂有不精通的道理?”

    “琴乐书法舞蹈骑射,若要精通,必得经年累月寒窗苦练,手指脚掌又怎会半点磨茧都没有?”

    小太子伸出手,摊开摆在泰安面前:他的食指和中指上,都有厚厚一层常年握笔磨出的老茧。

    小太子似笑非笑:“给我看看你的手?”

    泰安心虚地将手背在身后,冲太子摇摇头。

    她受阿爹和兄长娇宠,从来也没吃过苦头,周身上下养得乳白水嫩,羊脂玉一般,哪里体会得到“豪门贵女”的半点艰辛。

    “所以…”泰安滴溜转着眼珠,“秦宝林虽是秦家嫡女,却也如同我一样很受娇宠,不曾努力抚琴练舞,所以才肌肤滑嫩没有磨出茧子?”

    小太子缓缓点头:“也有另外一种可能。”

    应粤一番话,一字一句都有深意。

    养尊处优、家境优渥。

    这八个字,形容得压根不是世家贵女。

    秦家这样的门第,与皇家有些相似之处。家资虽然丰厚,对子女教育却极严苛谨慎,生怕富贵乡中生出败家纨绔。秦宝林身为秦家寄予厚望的嫡长女,德容言功绝无可挑剔之处,必定是下过苦工教养过的。

    四更起床寒窗苦读,背不出书被先生教训打手掌心,骑射磨破虎口和大腿内侧,都是再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秦宝林若是下过苦工习书抚琴,又怎会“半点磨茧都没有”?

    何况如果仅仅是普通少女的“皮肤好”,又怎会让应先生连续强调数次“肤如凝脂”,字眼之间隐含深意,语气轻佻又很唐突,不像形容妃嫔,也不像形容贵女,分明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应先生暗示什么?”泰安着急,一个劲儿地追问。

    小太子本不愿告诉她,被她缠得无法,也只好坦言直说:“肌肤赛雪凝脂般滑嫩,这听起来并不像自然生成的少女肌肤,倒像是刻意豢养出来的…扬州瘦马。”

    应先生言辞之间那般唐突旖旎,何尝不是为了令太子心中生疑?

    “世家贵女以德为重,绝不会滋养肌肤以色/诱人。应先生怕是查验尸体之后,生了疑心。”

    秦氏嫡女,怎会六艺不精,又怎会以色/侍人?一具尸身,肌肤吹弹可破,无半点握笔抚琴的磨茧,又怎会是世家教养出来的贵女?

    泰安恍然大悟,望向小太子的眼中写满震惊:“你是说,死去的这个人,并不是真正的秦宝林!”

    小太子缓缓点头:“不错。”

    无论真正的秦宝林身在何处,那具冷藏在地窖中的尸体,极有可能并不是她。

    李代桃僵,金蝉脱壳。假宝林有孕,顶着秦相英的名头落葬。

    这样,才能解释为何秦宝林入宫两月却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才能解释为何秦家表现得像是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泰安心中激动,一把握住小太子的手指:“秦家,让秦家指认尸体!”

    小太子叩了桌案:“...可是秦家,必定见不到尸体。”

    追封秦宝林为昭仪的圣旨,和小太子送给太子妃的那方素帕,前后脚来到了秦家。

    秦缪刚刚才接到圣人要将秦昭仪风光大葬的消息,千恩万谢送走了宫中的大监,又立刻从角门迎来了太子身边的内侍沙苑,恭恭敬敬将人引到了秦老淑人的面前。

    “殿下数日未见太子妃娘娘,心中惦念,相思入魂,形销骨立。又知秦二小姐与太子妃交好,甚为欣慰。”沙苑一字一顿,“听闻南城玉兰盛放,香飘百里,殿下说,希望三日后秦二小姐能与太子妃娘娘一道赏花,切勿误了花期。”

    秦缪躬身下拜:“必不负殿下期望。”

    沙苑含笑,递过一方染了墨迹的素帕。

    秦缪凑近辨认,认出帕子上面是太子字迹,写了一首咏颂玉兰的七绝,便小声读出:“灵柳树下玉兰芽,五朵云须上白麻。冷熏沁魂悲乡远,送客销骨西风怨。”

    秦老淑人默念数遍,牢牢记在心中,待秦缪重金送别沙公公后,便挥手将他召至身边:“太子诗中有深意。灵柳云须白麻,皆是在讲坟场。沁魂送客销骨,分明是指送葬。玉兰花信未至,此时仍是雪白鼓出的花苞,远望如坟头一片。太子口中的城南玉兰,如我理解无误,当是在说城南那片乱葬岗。”

    “三日后,你着人守在南城的乱葬岗。太子这方帕子是在递话给我们,说三日之后,会有人将相英的尸体送至乱葬岗的一株柳树下。”秦老淑人缓缓说。

    秦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一个时辰前,儿接过圣旨,说要将追封相英为昭仪风光大葬。一个时辰后,儿接过太子的素帕,又说三日后会有人将尸体送至乱葬岗。”

    “娘,儿子…信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