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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教子
老爹头一天立规矩,如玉虽护短,却也不肯叫张君在儿子面前失了威严,毕竟父亲是儿子的榜样。像张登那样一生放羊般养儿子,能养出四个成材的儿子来,凭借的不是他为父的威严和榜样,全靠运气和他家祖坟里冒的青烟。
教育孩子,父母始终是最好的榜样和老师。
如玉要看张君怎么教孩子,遂也不进屋,仍还在外面站着。
张君将儿子肘坐在小佛桌的对面,义正言辞才要教育。小初一屁股一挪,两只小爪子连爬,转身就爬到了床头那排置物的被子处。张君再拉,他再跑,爬的极其利索,就是不肯在佛桌前端坐片刻。
两爷子较上了劲儿,初一不知父亲是真的发了火,两只小牙齿露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的笑着。
张君唬不住儿子,低声道:“你这个样子,端地是个隔壁不听话的老三,再这样,我就把你送给你亲爹赵荡……”
他话音才落,便见如玉走了进来。
张君本是玩笑话,打心里也知道初一是自己的种儿,只是如玉不在,拿虎作大旗要吓唬儿子,远远见她走了进来,吓的险险跳起来。
如玉也不拉脸,仍还柔柔的笑着,抱过儿子,将他稳稳放坐在佛桌前,自己也在一侧坐了,拂着儿子一头褐绒绒的胎毛儿道:“父亲生气了,显然我们初一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咱们一起听父亲的训话,好不好?”
她挑眉使个眼色给张君,自己也端端的坐着。张君方才还在说赵荡,心头发虚,装模作样训了儿子几句,说道:“天下任谁能打,父母打不得,任谁能咬,父母咬不得,可明白否?”
如玉握过儿子的手,教他作着揖:“初一明白了,往后也不敢再犯,请父亲原谅了这一次,好不好?”
夫妻俩装模作样,小初一试着要去咬如玉的手,张君一拍桌子,怒眼盯着儿子。初一这一回总算没敢往如玉的手上落牙齿,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第一回竖立父亲的威严,夫妻俩俱是一身的汗。如玉亲自哄着喂奶,陪着初一睡着了,才拖着沉躯进门。
张君心里有亏,作贼一样溜进浴室,替如玉按着肩膀,谄媚之声又起:“可觉得这里酸否,为夫替你揉揉……”
如玉腾的转过身,劈手一把掌要打过来,便见张君蹭一下已是两腿跪到了地上,歪着脑袋撇着嘴,闭上眼睛等着挨揍。如玉手掌止在半空,轻轻抚了把他的脸道:“父母是孩子的榜样,你瞧着他今天傻,以为他不懂便在他面前胡噙,且不说孩子懂不懂事,外面丫头们听见了算是几说?”
张君道:“我错了!”
如玉轻轻往身上撩着水花,又道:“再者,也不能在孩子面前说老三,他不过是小时候得了你爹更多的爱护,又不关他的事。你在孩子面前骂叔叔,往后他长大了,见了三叔不肯尊,不将他当个长辈,你自己不能以身作则小孝治家,还讲什么大孝治国?”
张君替如玉拿了帕子过来,细细替她擦着身体,从肩到背一路擦下去,擦得片刻牙咬了上去。等那张榆木大床咯吱咯吱半夜响完了,张君埋头在如玉肩上,轻声道:“如玉,谢谢你!”
“为何?”如玉笑问道。
张君两道眉弓在烛影下显得略浓,长长的睫毛不停颤动着,方才出过一身汗,脸上还透着一抹潮红,他低声道:“无论母亲的事,还是与大哥的事,教孩子的事,我都要谢谢你。”
如玉仰面看他,见他脸上神色颇显赧歉,笑道:“如今知道悔了?”
张君道:“姜璃珠的事情,我做的太过分了。若不为我当时故意要扔她出府,母亲就不会死,也许如今会多个弟弟或者妹妹,母亲也还在。她经过大哥一事,再硬的心也会软下来,如今我们兄弟仍还是有娘的孩子。”
如玉揽过他肩膀拍着,仰着脖子任他折腾,劝道:“直到自已成了父母,才知道为人父母的难处。咱们如今已是父母了,无论你私底下如何,孩子面前,一定得是个君子。”
张君又道:“对不起!”
她比他还小两岁,可远比他更成熟,眼界也比他的更远,更开阔。一路走来他欠她的太多,却不知该如何尝还,只能一遍遍的说着对不起。
……
之后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赵宣禅位于张震,旧朝废之,重立新朝,新帝赐封赵宣洛阳侯,赐侯府在西京,南宁伯府诸人并未受到太大波及,唯独独杀了个宰相姜顺与皇后姜映玺。
前朝公主和悦从此过上了此生都没有过的幸福日子,早上任凭睡到日上三杆也没有嬷嬷来催,起床也不梳洗,溜到隔壁逗逗小初一,蹭顿早饭,回来再睡一觉,不必作针线,不必上早课,在张诚屋子里乱翻一翻,随便翻两页书,息养好身子晚上等张诚回来,俩人没天没地又是一夜。
张登依旧在沉沉昏迷之中,间或醒来片刻,握握邓姨娘的手,仍旧沉沉睡去。回府眼看二十天,这二十天中,汤药都灌不进去,更遑论吃饭。每天不过一杯生水。
邓姨娘伺候的尽心尽力,无论任何事都不肯假她人之手。几个儿媳妇自然也拿婆婆之礼尊她,每日都要到慎德堂与邓姨娘闲话。
这天几人正说着话,忽见外面跑进来个婆子,接着一群妇人纷沓而至,为首的圆容容的大脸,嘴角深拉向两侧,高挺挺的个头儿,穿着一袭牡丹紫的大堆花大袖,进得门来一目扫过去,便向如玉拜礼:“见过世子妃娘娘!”
这圆容容大脸,身量极高的妇人如玉曾经见过几回,恰是周昭娘家伯母。当初囡囡满月时她来过,张君提议要给周昭作媒再嫁时,亦是她带着媒婆入府,周昭当初闹着要绞头发作姑子,与娘家伯母闹翻,从那之后这周夫人便再未登过永王府的大门。
今天她来,只怕是张震请来说服周昭的。
升级为皇亲国戚,周夫人仍还性气平稳,面上并未流露出太多压不住的欢喜来。
她道:“皇上特意下了旨,叫我来劝劝我家雨棠,让她奉旨入宫,替皇上料理六宫事务。我一张老脸在她那儿早卖光了,方才叫了几番也叫不开门,不得不来搬动世子妃,请世子妃再去请一回,请我那侄女入宫,好不好?”
半个月了,周昭闭门不出,也不肯入宫。
其实自从张震传来死讯那时候起,周昭与永王府这一府的人就成殊路了。她独自一人起居,不理府中诸事,偶尔有了大事才会出来做个表率,除此之外,一直都是静静的呆在自己院子里,从不出门,无人知她悲伤或者难过,再或者整日做些什么。
蔡香晚和如玉皆是爱叽叽喳喳的,如今来个和悦更能说,三个年龄相当的小妇人,有着聊不完的话题。但对于周昭,她们向来都是又敬又畏,轻易不敢走动不说,如今她是当仁不让的皇后,就更不敢有走动了。
蔡香晚自来都听如玉的,和悦也无主见,一屋子的妇人,此时皆转身去看如玉,当然也是想叫如玉出面去说服周昭,让周昭入宫做皇后。
周夫人颇有些期待,轻轻搓着双手。王妃姜璃珠被锁起来,这一府中就是如玉最大,这件事儿拖了这么久,大家三请四请做说客,她仍还事不关已也有点说不过去。
如玉抿了口茶道:“周家伯母,我们是大嫂的妯娌,几个小的当然无一不盼她好。大哥做了皇帝,咱们也算鸡犬升天都成了皇亲国戚,可我觉得大哥无论国务如何繁忙,也该亲自入府来请,才不枉大嫂当年受的煎熬与委屈。”
他当初为了花剌十万兵就可以把周昭降为妾,以后万一再来个安九月一样的公主,给周昭皇后之位再废之,周昭一次两次的作笑话,岂不可笑。
周夫人亲自出动也未能搬得动如玉去相劝周昭,在静心斋外盘桓了半天叫不开门,只得惺惺而去。
……
这夜大约张登是觉得自己大限到了,睁眼许久,不肯喝水,精神也比往日好很多,吩咐邓姨娘道:“把我的儿孙们都叫来,我要看看他们。”
人若要死,心是知道的。邓姨娘强忍着悲痛给秋迎使个眼色,悄声道:“连宫里那个也要叫来,老爷只怕是不行了。”
秋迎两只小脚,拐拐扭扭出了院子,又叫来几个婆子,连迭声的吩咐,几路人马顿时四散。
张登昏迷二十天,并不知道姜璃珠已经被大儿子锁到了后院,很是纳闷她不肯来看自己,心中颇有些怨言,但转念一想,老夫少妻,自己半途将她撇弃她也十分可怜,又原谅了她。伸长脖子盼了半天,眼看儿孙个个到齐,终究没有盼来姜璃珠。
张震住在皇宫,也离的最远,来的最晚。既他为帝,既便是亲父,礼仪也不能废,所以他一入慎德堂的大院,便有内侍高声喊报:“皇上驾到!”
一听皇上二字,张登立即便了脸色,指着张仕嘶吼道:“去,关门,将门关上。”
张仕上前一步道:“爹,我大哥来了,您怎能关门?”
张登无力说话,却随即闭眼。邓姨娘道:“既他让关,就关上。他都走到这个时候了,你们也做回孝子,顺他一回。”
张仕无奈,只得将正房两间门合上。
张登这才重又睁开眼睛,两只眼睛直勾勾瞅着初一,这是真正意义上他的大孙子,虎头虎脑一身的筋骨劲儿,叫张登想起二十多年前他出征回来,一身臭汗进了慎德堂,也不过七八个月大的大儿子张震就在檐廊下爬来爬去,爬到围栏处扶着站起来,七八个月的孩子站不稳,随即摔倒,又爬起来。
他将儿子扔高,接住,再扔高,再接住。区氏就在临窗的炕上坐着,隔窗笑看他逗扔孩子。
他有一身的糟点,脾气臭,爱吼爱叫。区氏有一腔的爆性,两个人随时就能争尖对麦芒的吵起来。可只要看到那点孩子,俩个人的心又随即会软,彼此相让。就这样,他们又有了一个孩子,一个两个三个,孩子越来越多。
那四只眼睛看着孩子笑,看着孩子哭,看着孩子一步步学走路的日子仿如昨昔,可转眼儿子的儿子已在向他伸着他稚嫩嫩的小手。张登摆手道:“莫叫孩子过了病气,如玉把他抱远点儿。”
当人要死,虚弱至极的时候,任何一丁点的声响都能震的全身作痛。外面又有宦官高声喊道:“皇上驾到!”他混身皮肉俱痛,压在身上轻薄的蚕丝被重若千斤,压的他喘不过气来,可他连拂掉它的力量都没有。
张登投目在张君身上,他记忆中搜寻不到他的童年,他甚至很久都不相信自己生过这样一个孩子。可他顽强的生长者,一步步挤入他的视线,一点点击垮他身为父亲的威严,平日冷漠刻板,遇事执著冷静,用自己的行动来赢得了他的尊重。
再下来是老诚,张仕,张登贪婪的看着他的孩子们的脸,从他们还是婴儿的时候,到他们伢伢学语,蹒跚学步,从自己有限的记忆里搜寻着他们小时候的影子,一个个看过去,又看过来。
他掌控不了自己的意识,要趁着清醒的时候记住孩子们的脸,牢牢的记在脑海中。
张震穿着深青色的龙袍,前胸绣盘圆之金龙,两绣以明黄与深蓝等丝线绣成五彩腾龙,他脖颈有伤,为遮那道可怖的伤痕,衣衽做的分外高挺出几分。
他站在慎德堂主屋的门上,屋中鸦雀无声,院中腾腾灯火,隔壁府的张虎和张向亦在台阶下相侍。宦官三传号令而门不开,围在张震身边仰头看他,一个轻声问道:“皇上,要不要奴婢们将门撞开?”
张震仰起脖子,那道疤痕在火光下突突的跳着。他闭眼摘冠,丢给身侧的宦官,接着舒平两臂,自己解了掖下衣带,脱掉深青色的龙袍丢给宦官们,再接着,解了里面明黄色的深衣,只剩里头白色中单时,才以平日很难得的,平稳而又磁沉的嗓音说道:“父亲,儿子来看您了!”
如此连说三遍,大门咯吱一声开启,挤得满屋子的兄弟弟媳们瞬时齐鸦鸦跪了一地。
张震走到父亲床前,见父亲昏黄两只眼睛盯着自己,屈膝跪到地上,轻声叫道:“父亲!”
张登伸出瘦干了肉的手,握过大儿子一只充满着力量,骨健肉匀,光滑有力的大手,记忆中他那点软乎乎的小手儿,拿开小弓往他的马屁股上射箭的样子,仿如昨昔。
他道:“我要去见你母亲了!”
岁月用了整整五十年磨平他尖锐的刺,他此刻平和无比,遥遥能看见区氏就站在窗前,还是初嫁过来那日的衣着,脸儿涂的红红白白,刻板似木桩,噘着嘴仿如受了天大的气一般。可他如今已不厌她那幅神情,他急切的想奔向她,诉说她离去后这几年,他那深及骨髓的痛与悔。
他已无力应付身体带给他的伤痛,他厌倦自己的躯体,想奔向那个年青的区氏,在另一个世界里,改掉自己曾经所犯的错误,包容她,体谅她,真心实意的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