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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工笔
周昭穿着明黄色缎面绣银红牡丹的大袖长衣,戴整套点翠蓝的金凤冠,问了几句府中诸人诸事,与蔡香晚闲聊:“昨儿皇上问起府中诸兄弟们的府第如何安排,我今天想了一天,想着老三与和悦仍往清颐园去,那是和悦的旧府,仍还赐还于她便是。老四两口子自然也要单独封府,他要你们自己挑地方,挑好了回我一句,我着前朝指给你们便是。”
终于可以分家,有府自己的府宅了,那封王封侯,也可以提到明面儿上来。
蔡香晚怀抱着小奶宝儿,连忙将孩子递给如玉,和和悦二人起身行到周昭面前,拜大礼以谢。
周昭受了她的礼,使眼色给左右,自有宫婢将蔡香晚扶起送入座中。
“皇上这几日总往永王府叨扰,倒是累了如玉回回应酬,没有清闲日子过。”周昭忽而转身笑着说道。
如玉笑了笑道:“应该的!”
皇帝张震还朝之后,统共去过一回永王府,在慎德堂见了一回兄弟弟媳并两个孩子,也不过聊了几名便走,‘总往’二字,怎能用得上?
只这一句,如玉也不过觉得周昭言语有误,偏她微笑着又说道:“虽是皇帝,也是你们的大哥,他那个人自来闲不住,这样大一座宫城还不够纵的,回回三更半夜骑马出城,钦泽想必回回都要亲自出迎,也是够累的。”
如玉心说天地良心,张君夜夜睡在我枕畔,可从未三更半夜起床去迎过皇帝。这皇帝的种种怪异行径,怎么听起来像是外面养了个小妻一样。
她自来心思狭促,随即又笑自己,张震既已称帝,三宫六院即使塞的满满当当也无人敢说一句,何必大张旗鼓要置外室。
几人正说着,外面已有御前内侍报道:“皇上驾到……”
话音未落,张震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他脖子上有伤痕,所以如今所有龙袍的样式全改成了高而硬的挺领,遮着整个脖颈,越发显得那下颌略长的脸高高在上。
他仍还是一惯蛮不在乎的笑意,在周昭的服侍下解了外裘,露出深青色前胸绣五彩盘龙,肩悬日月的龙袍来,解冠,同样递给周昭,转身笑着对几个弟弟说道:“今日只讲兄弟,没有君臣,谁若敢称我一声皇上,赏他一壶酒,当场饮尽!”
他还是那与年龄不相符的,颇有些顽皮的笑,声音醇和悦耳,身后几个弟弟虽各有各的风采,但他卓然于群,摄尽所有光芒,叫他们齐齐黯然失色。
宴设延福宫,帝后自然居于首位。入宴时,张君刻意慢后一步,问如玉:“初一去了何处?”
如玉小声说道:“宜兴带到自个殿里玩去了,想必过会儿就能抱来。”
老太君贺氏座在帝后中间,面颊红润一头银发,瞧那精神头儿,显然能活过百岁之寿。男女本是相对而座,兄弟们座一排,妯娌们坐在对面。张君远远看着张虎,张向几个兄弟都入了座,欲走不走,忽而回头说道:“你今儿可真漂亮!”
妯娌们眼看都入了席,和悦和张诚闹了小脾气,隔着大殿打眼仗。蔡香晚正在给身后的奶妈交待要如何照顾小奶宝儿。
隔壁府的几个座在下首,也在交头接耳。如玉噗嗤一笑,问道:“张钦泽,除了这句,你还能不能说点儿别的?”
她说话的功夫往主座上扫了一眼,隔着笑呵呵的老太君贺氏,端庄清雅的皇后周昭,张震那飞挑两鬓的长眉下,双目锐似利箭,也正在盯着她看。
当他不笑的时候,那种混不在乎,混无所谓的痞气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能叫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的悚人之态。
年青的,野心勃勃,充满着魅力的,俊貌天下无双的皇帝。他盯着她,像头饿狼一样。但在她目光与之交汇的那一刻,张震随即抱之温和一笑,继而便转开了眼。
相比较起来,张君看起来老气横秋,会夸赞人的话儿,只要选对了一次,就懒得再选第二次,刻板而不尽人情。所以永远都是那句:你今天可真漂亮。
唯有如玉知道他每夜在竹外轩几乎要看折子到天亮,张震的皇帝,除了兵权以外一律让给他做,仕农工商,皇帝要管四海天下,每一行每一业,每一个州县所呈上来的折子,无论那行那业什么折子呈情,不遍翻典籍,不寻源论症,他是绝不会轻易朱笔注上一句的。
他虽刻板不通情理,却是个难得的好丈夫。
过得片刻宜兴带着初一来了,由一个小宫婢交到张君手中。张君从果盘中取了只大苹果给初一,教他啃着玩。
张震在首问道:“初一是否还无名,无字?”
张君回道:“回皇上,如今还无!”
不过简单寻常一句回话,余下兄弟五个齐齐指着张君叫道:“当罚酒一壶,当场饮完!”
方才皇帝亲自下过号令的,今日家宴,只有大哥没有皇帝,谁敢称皇上二字,罚酒一壶,当场饮完。
张君自认晦气,身旁坐的张虎已经在拍桌子:“老三到底文臣,扭捏至此,要我是你,此刻扬壶就能一气而饮!”
张君把初一交给身后宫婢,托她转给如玉,拈过酒壶,拇指在那错金螭兽银酒壶的盖而上轻轻旋得一旋,指挑盖落,仰头便灌,不过一气之间,翻壶示众,淡淡说道:“既人都到齐了,咱们就开宴吧。”
如玉少见张君喝酒,隔着桌子又不知他头晕不晕,要不要吐,正准备使个宫婢过去问问,便听上首张震道:“既初一到如今还无名无字,我给初一赐名赐字,钦泽觉得可好?”
皇帝给儿子赐名赐字,按理又要该谢的。自从张震登极,张君无论私下还是当面,只称皇上而不称大哥,如玉深深觉得张震这是押准了张君还要称帝跪谢,有意要惯他的酒,扬着初一两只小手儿作着揖道:“初一自然万分欢喜。初一,快快谢大伯赐名赐字之恩!”
初一揖着小拳头,嘴里嘟嘟有声,却是一句也未说清楚,憨里憨气的样子,倒是逗得大家满堂而笑。
帝赐名赐字,是要书成书的,张震只怕早已准备好,使个眼色,内侍便捧了宣纸过来,展给座中的弟兄们看。
单名彧,字和仲。这是他给初一赐的字与名。
初一虽说生的异族相貌,但确实是张君自己的儿子,这点他深信无疑。儿子来的太珍贵,他所寄予的期望,就像当年父亲张登寄托给大哥张震的一样多。所以孩子的名与字,一直以来他都舍不得起,宁愿初一初一的叫着。
和仲者,尧舜时羲和四子之一,居于昧谷,掌管四时节气,以正农事。张君笑道:“和仲掌农事,于天下百姓来说,什么都比不得五谷丰登,风调雨顺。臣谢皇上所赐之字,趁着新年伊始,也愿这天下风调雨顺,人寿年丰。”
张震笑而不语,指过张虎道:“虎哥,让钦泽再喝一壶!”
张君再称一回皇上,当然是要再喝一壶的。他再执一壶,反手挑了壶盖,仰头又是一气灌。老太君贺氏是个男人性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还在鼓掌,周昭忍不住劝张震:“皇上,家宴本为高兴,还未开宴就灌醉了人,这宴如何开下去,快免了钦泽的酒……”
“难道说,皇后也想喝一壶?”张震忽而斜挑长眉,睥视周昭。
周昭从未见过张震这样的神情,片刻之间,不寒而栗。
张君连灌了两壶酒,醉意熏腾,晕晕乎乎,见菜呈了上来,摇摇晃晃要去挟一筷子海参煨肉,怎么也戳不到那海参,还是张虎替他挟到了碗中。他拍着张虎的肩道:“谢谢虎哥!”
他作势欲呕,张虎又是拍肩又是打背,忙着给他灌酸笋鸡皮汤。张君两只眼睛红的兔子一样,闷头坐了许久,终是托醉退了。如玉只待他一退,也托个奶孩子的空儿退了出来,俩人托张虎在帝后面前靠罪,遂一径儿出了皇宫欲要回永王府。
……
如玉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搀着张君,出宫门大舒一口气,将他推入马车,抱着睡的香沉沉的孩子坐到他身侧,怨道:“他与你本就是兄弟,既他要你叫大哥,你便叫一声又能怎样?是不是这些日子熬夜把你熬成个呆子了?怎的一点也不会通融?”
张君本是伸直了两条腿在车上趴着,忽而翻过身,将沉睡中的初一放到了角落里,唇角微翘一丝痞兮兮的笑,问道:“为何车上如此黑暗,为何无灯?”
外面随从们听了这话,连忙伸手又挂了一盏马灯进来。左右各有一盏马灯,车中顿时亮了许多。张君闭着两眼,仰面道:“车中太挤,挤的我儿子呼吸都是粗的,你不觉得自己多占了我们父子的位置?”
如玉以为他在撒酒疯,气呼呼说道:“瞧瞧,夫妻做了才多久,我儿子也不过一岁丁点儿大。你做了四年官儿,到如今一阶未升,竟嫌我多余了?”
她话才说完,便叫张君一把拉扑到自己身上:“是多余!我恨不能你能生在我身上,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无论任何人瞧见了,都会说一句,瞧瞧,这是张钦泽的妻子,垂涎不得,胡乱心思动不得,她只属于张钦泽,永远都是,化成灰都是!”
他平坦的胸膛太硬,略有咯意,淡淡的酒意熏熏,唇角仍还是那痞兮兮的笑,低眉望着如玉,见她要挣扎,一手横在她脑后,低声道:“别动,叫我好好看看你!”
马灯摇晃,他细细端详她的脸,是夜夜看折子时投注在纸上,提朱笔写御批时投注在那枝狼豪上才有的认真,看得许久,忽而叹道:“如玉,我该拿你怎么办了?”
朦胧灯火下她双眸恰似朦胧两潭秋水,眼角眉梢笑意盈盈,时不时瞟一眼角落中沉睡的小婴儿,忽而动了顽心,伸舌在他唇上舔得一舔,见他慢慢闭上眼睛笑着,又伸舌在他耳垂上舔得一舔。
如玉扭腰叫道:“钦泽……”
他如今倒是定力好了,任凭她哼哼叽叽求着,两眼紧闭纹丝不肯动。如玉颇有些气恼,明知外面几十人的随从队伍,儿子还睡在身侧,这终归不是办事的地方,但自己动了情,他却还是个和尚一样,她如何能不气。
马车照例停在东门外,如玉连儿子也不抱,起身便走。进了卧室随即入侧室,她未插侧室的门,慢悠悠洗完了澡还不见张君进来,暗咒他这半年多来醉心朝政,果真成了个呆子,又深觉夫妻做了四年多,自己渐渐没了男女之间最原始的吸引力,她始知肉滋味,他却已经过了兴头,如此胡思乱想,越想越气,心道我才不过二十岁就过这样的日子,真真空熬到五十岁,岂不要成个姜大家?
如玉一腔的酸恼,气呼呼推了侧室门。卧室仍是最适宜的温度,张君松系一袭白麻深衣,正在她平日的画架上作画,似乎没有察觉她了出来。他换了衣服便没了那身酒气,执笔的手稳稳,不像是醉了的样子。
如玉见他绘过水墨,用水墨都能将首饰绘的惟妙惟肖。今日头一回见他绘工笔,只一眼,暗叫一声天杀的,心说这厮外表呆木是个假道学,谁知心里龌龊阴暗到难以言喻,他竟在绘一幅女体,仿似她当初在琼楼见待云姑娘绘过的一样的女子,侧卧于床,双目紧闭,比身屈线尽露。
她扫目到那女子脸上,气的两手松了帕子,骂道:“无耻的贼厮,你竟敢画你老娘!”他画的那个人,恰是她。
如玉软在他怀中,叫他压回床上细细吃着,撩起一腔的酥意冲脑,低声道:“我是个正经妇人,你怎能画这样的东西出来?万一叫谁瞧见……”
“我也就过过眼瘾,上色看得一眼,今夜会将它烧掉。”
……
那幅他所绘的,她的身体就在床侧,四尺横幅,新晕染过的调色未干。如玉颇有些新奇的,细细端详那幅画儿。他的用色十分娴熟,伸臂而对,完全是她肌理的颜色。
所谓面若芙蓉,温香软玉,冰肌玉骨,画中的女子侧呈于床,恰是平日她才有的睡姿。光凭线条并不能淋漓尽致表现一具女体的美感。他运用了水润光以及阴影的反差,让每一寸皮肤,小腹的微凹,富足的立体感,叫她跃然于纸上。
张君闭眼缓着心中恼怒,脑中忽而闪过大哥张震方才在宴席上瞧着如玉时,那复杂深沉的目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从他将她和赵荡逼下山崖,还是回京之后她几番相助于他,再或者,从完颜冠云手中救她回来的那一次?
张君回想着如玉和大哥张震所有过的几番接触,不比张诚那个软蛋只有贼胆没有贼心,张震贼胆也有,贼心也有,唯一所忌惮的,恰是兄弟情义。
生完孩子之后,如玉回回都能熬得过,而且自身能讨得的甜头也比苦头更多,所以总爱撩撩虎须,这一回叫他弄的实实在在背过气去,看张君起床,凑灯果真烧了那幅四尺横幅的工笔,颇有些惋惜。笑问道:“你什么时候画的,我竟一无所知。”
张君将画尽数燃到熏香炉中,眉锋轻挑,唇抽一抹笑意:“并不是一日绘成。夜夜读书批折子,困倦难熬时我就会撩开锦被看上一眼,再绘上两笔,提神而已。”
如玉骂道:“假道学,你个假道学。怪道我经常梦里落大雪,冻的发抖,原来你竟三更半夜总揭我的被子!”
俩人在宫里并未吃饭,寒风呼呼的大冷天儿,卧室里暖意浓浓,张君犹还不肯睡,披了件棉衫出门,不过片刻提了只食盒进来,摆了短脚小佛桌在床上,摆了两样闲食儿,生油煎炒过的银杏板栗,甜甜一股桂花香,如玉不必筷子,拿手拣了一只,接过张君递来的酒盅儿佐了,甜口辣喉,连连赞道:“好吃!”
还有一样香煎山药饼,外焦里糯,咬一口烫气蒸腾,她吃了许久,抬眉问道:“你为何不吃?”
张君坐在如玉对面,抿了一唇酒,低声道:“你和初一分别被劫那一回,我从大哥手里夺过权。”
他是在解释宫中晚宴上死活不肯叫大哥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