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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醉蝉:“……”
你还要不要脸了!
果然能干出骑鲨这种事的女人,就不能是正常人!
但他此时也无法伸手去夺——虽然大家都在传阅画,画又多,一时倒也没人注意这里文臻很快的动作,但是一旦抢起来了,那就太显眼了。
好在女魔头还有点良心,悄悄道:“以后江湖捞随便你吃,永远免单。”
商醉蝉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弹了弹最后一幅画,文臻打开一看,便笑了。
此时画已经大多传看过一轮,文臻便问:“陛下,娘娘,诸位大人,觉得这些画怎样?”
皇帝“唔”了一声,道:“不似有假,诸卿以为呢?”
单一令道:“这群像图,栩栩如生,笔触细腻,连旁边兵丁脸容都描摹清晰,若说是凭空捏造,委实有些勉强。”
大司空为重臣第一,年高德劭,素来很少表态,但他表态,再加上皇帝的态度,众人也都心中认可,因此都纷纷颔首。先前叫得最凶的御史声音也弱了许多,但犹自不服地道:“便不得已撞船,及时援救没有导致百姓死亡,但受伤总有吧?而且姚夫人的死,总是千真万确吧?”
他这么一说,一直梗脖子跪一边不看画也不理会任何人的林俞猛地直起腰,大声道:“陛下。人命何其重也!只死一人就不算有罪了吗!”
“有罪。”接话的却是文臻。
林俞诧异又警惕地盯着她。方才那一场,他已经领教了这位以厨子之身步步高升的女子的厉害之处,她不疾不徐,娓娓婉婉,行事也并不凶狠尖锐,但不知不觉间便掌握了整个朝堂的节奏,所有人都顺着她的思路,将那乱成一团的结,慢慢打开了。
他害怕这张嘴再微笑着冒出一个让人想不到的结论来。
这女子给人一种仿佛抬手便可翻覆风雨的感觉。
然而老天似乎并不明白他的警惕和畏惧。
“乌海之事确实有伤损。殿下一直在关注此事。已经传令周刺史收集当日出海百姓名单,密切追踪他们事后反应。并已经拨了宜王府今年的田庄收入送去了建州,作为对这些百姓的后续照拂费用,殿下有令,务必保证这些人身体没有后患,如有人因此丧失生存劳作能力,则另拨银两抚养其与家中老小。绝不让一人因为此事有所伤损流离。另外,臣于此事也有不小责任,当初是臣先邀请建州百姓上船共享喜宴,以至于百姓蒙难受惊。臣虽力量微薄,也应有所承担,臣已经和周刺史谈好,除捐出一年俸禄补偿受伤受惊百姓外,稍后会在漳县开江湖捞分店,经营所得将会全部捐给漳县建造学堂书馆所用。”文臻先说后续处理的事情。众人纷纷点头,都觉殿下这回总算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有了点人性,这样的处理,实在不能说不妥当了。
燕绥看文臻一眼,似笑非笑。
他倒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这么琐碎了。
这黑心蛋糕,又诓人了。
事情应该有做,但应是刚刚安排下去吧?
文臻接收到他的目光,彼此都是精明人,自然也明白燕绥意思,不过坦然一笑。
是啊,这些抚恤手段,今天早上她出门前才刚刚吩咐中文去办呢。
但那有啥关系,在场这许多人,真有谁会去查这抚恤下发的时间吗?
燕绝忽然道:“你说了这许多,听起来冠冕堂皇,但姚夫人的事情呢?见死不救的事情就想糊弄过去?还是就是林大人说的,死一人就不算什么事儿了?那我让你死一死好不好?”
他话还没说完,燕绥一脚踩在他靴子上,淡淡道:“老五,被文大人拆穿小九九就该老实些,这朝堂上满嘴威胁你这是把父皇当成什么了?”
一边说一边还碾了碾,正是燕绝脚上曾经受伤那处。
文臻为燕绝脚上那个命运多舛的洞叹息。
燕绝的脸都扭曲了,张嘴要大叫,被燕绥顺手一个点心塞在嘴里,道:“朝堂之上,不可喧哗。”
那点心是个糯米糕团,粘性很大,燕绝咽不下又吐不出,脸色瞬间青紫。
满堂朝臣眼睁睁看着宜王殿下又欺负弟弟,但完全找不到理由解救。
皇帝捂了捂额头,大概又头痛了,半晌才有气无力地道:“还不下殿,去寻人帮你抠出来。”
燕绝一瘸一拐地走了,一边走一边拼命顺着脖子,也顾不上威胁谁了。
在他三哥旁边,真是分分钟直面死亡,人还不用威胁。
众人都凛然,只有林俞越发悲愤,蹭蹭蹭向一边跪了几步,靠近了文臻,死死盯着她,看那样子,威胁人的是燕绝,想出手的人倒是他。
文臻迎着他的目光,道:“定王殿下问得也没错。人命同重,不分多少。臣,正要说此事。”说着将手中的画一展。
她展开画,顺便看了一眼旁边站的姚文邕。
姚文邕一直低头站在暗影里努力减少存在感,悄悄观察这殿上所有人的表现,此刻被她一看,明明是平常一眼,却心腔一缩,似有不祥预感逼近,瞬间冷汗流了满身。
而此时,满殿已经响起惊呼之声。
那正是商醉蝉特意藏起来的最后一幅画,画的是大海之中,已经失去一手的林氏,凄惨呼救,而在风雨中飘摇的唐船之上,姚文邕正跪在文臻面前,张大口,似乎在恳求什么。
林俞看见,浑身一震,随即热泪盈眶。
姚太尉皱眉道:“这画不是正证实了姚县丞所言不虚。”
众人也都是赞同表情,燕绥忽然嗤笑了一声。
群臣心中都发出咆哮声——又来了!
最讨厌宜王殿下的这种笑声。
每次这样一笑,就让人觉得自己不断缩小,且长出蒲扇耳拱嘴。
燕绥淡淡道:“妻子溺于海中,自己不去救,却去求一个弱女子?”
众人:“……”
姚文邕如被当面一掌,脸涨得通红。
姚太尉皱眉看了看那画,画上姚文邕可没缺胳膊少腿。
林俞却嘶声道:“他先是落海,再被打捞,想必也精疲力尽。他也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不向主人求救又能怎样?”
众人大多都是文弱书生,又觉得有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敢下海救人,也情有可原嘛。
商醉蝉忽然叹息一声,道:“当时草民也在场,陛下娘娘和诸位大人如果愿意听,草民倒可以复述一二。”
皇帝便点头。商醉蝉便从船断之时开始叙述,到林氏如何对唐慕之出手被唐慕之发现,如何被唐慕之驱使海中猛兽攻击,姚文邕如何恳求,唐慕之如何表态他自己下水她就放过林氏。姚文邕如何最终没敢下水,却去求文臻。
说到后来,殿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少,看姚文邕的眼神越来越怪,而姚文邕早就已经深深埋头,不敢看众人的反应。
商醉蝉刚刚讲完,忽然一人声音清越地道:“文姑娘当时在唐家船上已经遇刺,从船中船坠落后再次受伤,之后险些有性命之危,到现在也没痊愈。而当时海上,落海的百姓很多因为慌乱,做出了争抢伤人举动,文姑娘没去疗伤休养,一直立在风雨中协助救人,如果不是她在,伤亡怕是免不了。她,又何错之有!”
说话的是林飞白,他终于趁文臻分神,站出来说自己想说的话。这举动引起燕绥冷淡的一瞥,和文臻无奈的叹息。
林飞白就当没看见,他没兴趣给燕绥解围,但文臻在整件事里,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姚大人很早就被救下来,一介男子,无伤无病,却去求一个受伤弱女子救自己妻子,妻子没能救上来,不怪自己没出力,却去污蔑无辜女子没豁出命去帮。在下想请问,”林飞白转向姚文邕,“这是个什么道理?”
“我……我……我……”姚文邕给他这样不留情面地直接问到面前,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挣扎着道,“我……我不大会水……但唐夫人……她当时是唐夫人……我只是求唐夫人派人帮忙……并不是要她自己……”
“宽己苛人,岂是君子所为。”林飞白冷笑一声,不理他了。
众人都不说话,心内难免鄙夷,只有吏部尚书易德中叹息一声道:“姚大人,此事你做差了啊。”
文臻看他一眼,心里有点奇怪,这位长川易出身的吏部尚书,向来碰上她都淡淡的,性格也不是个爱出头的,今儿怎么会为她说话。
姚文邕羞愤之下,忽然大声道:“是了,我是不该求她!她是唐夫人,是唐慕之的小姑子,我求她有什么用?我下去救又有什么用?她们一家子,都是要杀我妻子!那群人武功那么高,要对我们动手,我一介书生下去能救得了吗?你们说能吗!”他忽然哽咽出声,“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想着,得罪了唐家,自然去求唐夫人比较有用啊!”
这话倒也说得通,姚太尉和林俞难看的脸色稍稍恢复了一些。
文臻忽然道:“能不能问姚大人一下哈,唐慕之为啥一定要杀你妻子啊?”
姚文邕的咆哮戛然而止,半晌呐呐道:“唐慕之就是那样,性子凶狠,看不惯我妻……”
“姚大人。”文臻幽幽道,“你又顺手诬赖了,这习惯不好。”
她转向皇帝,道:“陛下,唐慕之虽然性格暴戾,但还真不至于无端和弱质女流过不去。此事另有隐情,请陛下允许臣传另一位证人上殿。”
“宣。”
片刻后,易人离对着殿中所有人展开他略有些油滑的笑容。
林飞白看见他便走了回去,文臻忽然想起易人离和他之间似乎有些过节,之后两人多次遇见,却并没有打起来,也没有什么交集。
她一直没有机会问,今天便问了出来。
林飞白低头看了看她手指,问:“我送你的卷草匕戒呢?”
文臻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东西她带着了,但一个现代人对戒指总归有些敏感,又怕惹起某些神经病闹事,没戴手上。她还以为需要戴起来才能知道,便找出来戴上,林飞白注目看了一会儿,觉得细白的手指上古铜色的戒指很有韵致,半晌才满意地点点头,道:“师兰杰没有告诉你,卷草的旧事吗?”
文臻又愣,然后忽然想起昨晚师兰杰说。
“昔年神将曾经戴着这个东西,在身受重伤之后,杀掉了朝廷派来平叛相王的易将军。”
易将军……
文臻若有所悟。
“神将曾经用卷草杀了一个易将军,哪个易?”
“长川易。”林飞白道,“长川易当时唯一在朝廷出仕并领兵的子弟,算辈分可能是易人离的堂叔。这人死了之后,长川易就行事越发神秘,固守长川不出。”
文臻一直都知道易人离的身世不一般,也隐约猜过大概就是那两易之一,只是她从未曾在易人离身上感受过不妥,因此也就不想去探究朋友的隐私。他如果愿意,自然会告诉她,或者不告诉她,也不过是人家想要彻底告别过去。
她直觉易人离对林家的些微恨意,并不是因为一个堂叔被杀,他对长川易不可能这么有感情,这恨意也不深,倒像是有点怨念。
今日作证,包括商醉蝉在内,自然是她安排好的。易人离在船上听见了姚县丞夫妇的悄悄话,之后回京路上便告诉了她。燕绥被攻讦之后文臻便知道可能会有这一出,事先问过易人离是否愿意作证——他毕竟身份特殊,而皇后和易德中都是长川易出身。
易人离表现的是无所谓的态度,想来皇后和易德中并没有见过他。从今日殿上情形来看,皇后和易德中也没显露什么异常。
她正思索着,忽觉似有目光灼灼烧着自己手指,一侧头,就看见燕绥目光落在卷草之上。
燕绥看到卷草的第二眼,给了林飞白。
林飞白并没有避让,两人目光相撞,似有杀气。
文臻:……真怕你们金殿之上就相爱相杀……
此时,易人离已经在皇帝的询问下,说起了自己当初在船上,听见的姚县丞夫妇的对话。
听说了姚县丞为了立功撺掇妻子一次次去冒险,去文臻那打听消息,去撩拨唐慕之和易铭,撩拨不成还要她来第二次,众人都抽气。
这人瞧着大义凛然爱妻如命,原来不过是嘴上的哄人活计。
混官场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的危险,自己不敢上,却花言巧语一次次要妻子冒险,难怪到最后要他下水救妻子他不敢。这渗入骨子里的自私,真真谁遇上谁倒霉。
唐慕之何等身份性情,听这位证人的说法,明显林氏在被放过之后,第二次还对她下了杀手,那唐慕之以血还血并不为过。
但始作俑者还试图恶人先告状。
“吭”的一声,众人惊呼声中,林俞一句话也没说出口,便直挺挺晕过去了。
姚太尉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形瞬间像佝偻了许多,好半晌他才抬起手,指着姚文邕,“你……你……”
平日里勇武非常,举百斤画槊不喘气的老将,此刻连手指都在颤抖。
看那脸色紫涨的模样,若姚文邕是亲儿子,大抵就想一脚踢死了。
众臣心中叹息,老姚家,没人了啊。
太尉的几个儿子,文不成武不就,有心培养这个侄子,结果栽了这么一个跟头。
姚文邕到了此时,再无退路,索性一咬牙眼一闭死不承认,扑在阶下砰砰磕头,“陛下,臣没有!臣没有!这个证人,他是文大人的熟人亲信,他自然能捏造不利于我的谎言!人嘴一张,信口雌黄,也没谁能驳斥他!可臣也想请陛下问问这位证人,他当时听见的这些,可还有人证明?!”
他算定当时除了自己夫妇就是易人离,再没人能听见他对林氏的撺掇。易人离身和文臻关系匪浅,只能抓住这一点做文章,此事认了便完了,咬死不认还有一线生机。
易人离的证词原本细致严密,听来十分可信,众臣已经基本都信了,此刻听这一句,倒也确实又生出疑惑,有几个人盯着易人离,眼神里颇带揣摩。
林俞此时又悠悠醒转,听见这一句,倒又燃起几分希望——从亲疏和立场上论,他才是最不愿意相信这证词的人,此时便如又得救命稻草,狐疑地看看易人离,又看看文臻,像是想要从他们两人身上看出勾搭成奸来。
易人离手一摊,笑道:“你这话有点无赖了,当时你们夫妻躲的位置那么隐秘,我撞上就算老天安排不让你这种缺德货得意,怎么会给别人再瞧见?再说你夫妻对话里涉及的许多细节,我一个外人真的编造得出?”
姚文邕咬牙盯着他,恶狠狠道:“别人编不出,你家文大人却是编得出的!”
有人露出一点赞同之色——文臻的狡猾老练,朝野闻名。
“乌海之事,我也在场,文大人也在场,凭什么就该信她的,不信我的?”姚文邕心定了一点,也硬了更多,越发咄咄逼人,“你拿不出人证,我便要反告你诬陷!”
他知此时自己越强硬,反而越能解除怀疑,而朝堂上群臣的反应也证明了一点,本来已经人人蔑视的眼神,现下渐渐又多出了疑惑。
文臻皱起眉,心想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正想着用个法子叫他自己认了,忽然有人开口。
“如果有人证呢?”
却是燕绥。
他之前被弹劾疯了都一脸懒得理会,此刻忽然开口,众人精神一振,都目光灼灼看他。
文臻有些意外,看向燕绥,却见燕绥冲她一笑。
他素来话少,表情也不太多,笑容有,但常常懒懒讥嘲,此刻这一笑却春风朗日,湛湛辉光,透着十二分的愉悦,炫目得令人眼花。
文臻顿时溺死在这样难得的笑容里,连姚文邕都忘记了。
姚文邕看见燕绥开口,下意识打了个寒战,但此时已经逼上梁山,算来算去不会再冒出意外,想着殿下定然是诈自己,便决然点头道:“殿下若能拿出可信证据,文邕立即伏法!”
“我便不拿证据,你这种人也不配活过三天。”燕绥看也不看他一眼,转向皇帝,道,“父皇,其实儿臣也准备了证人,本来并不想拿出来的……请父皇允准此人上殿。”
“宣。”
长长的通报声传下百丈阶梯,众臣翘首以盼,过了好一会儿,一条人影才缓缓出现在殿门口,晨间的日光斜斜穿殿入户,将那人长长的身影折在门槛上。
姚文邕眯起眼,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那人行路似乎比较困难,走路姿势也有点奇怪,向一边歪斜。
那影子歪斜着迈过金殿高高的台阶。
日光洗亮一张苍白的脸。
姚文邕一眼看去。
像被一道天雷猛然劈在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