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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全境内江湖捞有三家,湖州城内江湖捞只有一家,坐落在湖州城内落晶河边,装修得颇为精致高雅,垂一串珊瑚似的红灯笼,毫无火锅店的烟火气。
不过这几日江湖捞的生意,简直可以用烟火熏腾来形容,店里从早到晚坐满了人,从掌柜的到所有店小二,全部忙碌得脚下生风。
而且忙得也不仅仅是生意,吃饭的过程中,闹事的,纠纷的,打架的,挑衅的,事端不绝,轻则搅乱店堂,重则闹上公堂,闹上公堂也绝没有事,谁都知道这是刺史大人的产业,闹事的都会被当众驱逐,但掌柜店员难免要一趟趟跑衙门,一趟趟和客人解释,里里外外,各种杂事,人手紧缺,连刚刚赶到湖州的君莫晓,都不得不亲自上阵开始抹桌子。
历来三问书屋都开在江湖捞隔壁,三问书屋的书生们也在店里帮忙,君莫晓在和一个书生咬耳朵:“小纪,你说,这湖州怎么回事,一直是这样的么?不大对劲儿啊。”
那个姓纪的书生苦笑道:“君姑娘,往日自然不是这样的。但自从刺史大人要任职湖州以来,就这样了。”
“我就不明白了。这皮里阳秋的是要做啥?按说刺史大人的产业,该巴结着才是。可瞧着这生意是热闹了,热闹里却又藏着凶险一样。”
“君姑娘是明眼人。他们就是明着不敢做对,暗地里下着绊。江湖捞这里还好,就是找些茬子,把人绊着,让人生意做不安生。我们三问书屋,近日来的人越来越少,很多书生陆续得了推举,要进州学了。而我们做出的文章诗词,原本合作刊印的印社,现在也反悔了,不再给我们刊印文册。买我们诗词文章的百姓,据说也会被偷偷截下威吓,所以现在也没有人敢买我们的诗词文章了。各处的酒楼茶楼也得了私下警告,不允许传唱我们的曲子词赋。”
“这好像是在……消散我们刺史大人私下的力量?他们想要干什么……哎,好,加汤!不是,您这好像一刻钟已经加了三次汤了吧?没必要这样加吧?您把火关小一点不成吗?哎您怎么这样呢……”
“……哎哎客官您别生气您别生气,这就加这就加,是是是您想怎么加就怎么加,您想什么火就什么火……是是是客人最大……不不不,刺史大人是刺史大人,江湖捞是江湖捞,江湖捞绝不敢因为刺史大人就怠慢客人……您言重了言重了……这样,小店给您再赠送一盘上好眉腰肉以示歉意……您慢用您慢用……”
……
此时,文臻已经到了湖州城门侧门处排队。
能不动声色混进湖州最好,昨晚在岱县吃饭的时候,她已经命冷莺隐身进了岱县县令的书房,拿到了几分普通百姓临时进湖州的路引。
眼看队伍将要排到她。
正门处的彩楼正在簪花。
城门远处有座土丘,土丘上有人在观花。一人衣裳如雪,轻轻咳嗽。一人宽袍大袖,腕间一串石珠颗颗圆润,细看来却处处光泽幽微,那是以芥子术刻就经文万千,每颗石珠上都是一幅名笔经义。
他轻轻捻着那石珠,也像捻着这世间道德大义都在指尖。
听着那白衣人咳嗽声声空洞,他摇头叹息,“何苦来。”
白衣人只笑不语。
“明明有机会一击毙之,却偏要妇人之仁。”
白衣人摇头:“不能。她那只蛊虫护主。如果我真对她下杀手,那只蛊王会拼命,拼命的后果我难以预料,我不能冒这个险。”
“但你也并不很想杀她。”
“为什么一定要杀她呢?是怕了她还是怎的?她的存在,多有趣啊。你看过女别驾吗?你见过女刺史吗?你想象过女性能立在朝堂中央弄潮,和这世间男儿争霸吗?如果她能,为什么不瞧瞧她能走到哪一步呢?如果她不能,看她最后不得不心服口服认输,那也很愉悦啊。”白衣人笑起来,“当然,如果她能令我输,我一样是很愉悦的。”
宽袍人摇摇头,转身走下山坡,“你予她一世宽容,她送你一身病痛。”
他转身时一弹指,咻地一声石子弹射,远处彩楼之上,正在挂一朵硕大绢布牡丹的一个匠人应声跌落。
那位置,正跌向文臻方向。
惊呼声起,山坡上两人头也不回走下山去。
城门前,文臻一抬头,就看见匠人不断放大的惊恐的脸和手舞足蹈的四肢。
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她身子一扭,已经侧身滑出人群,双拳一抬,咚地一声闷响,顶住了俯冲而下的躯体,向前蹬蹬蹬几步,顺势一甩,衣袂翻花般团团一转,那偌大的躯体也在她头顶轻巧地被颠了个圈儿,将全部剩下的冲力都抵消,轻飘飘地旋了出去,正落在正门前的红毯上。
四面静了一静,随即惊天喝彩声响起。
黄青松本来被掉落的人惊得站起,随即又一喜,看见有人冲出来接住又有些失望,随即又把失望掩住,几番情绪反复之后,他一眼看见了文臻。
随即他一愣。
猛地从怀里抽出一个纸卷来读了读。
文臻将人送上红毯便转身回到队伍。她脸上戴了简易的面具,倒也不觉得会被人一眼认出来。
不想身后忽然响起颠颠的脚步声,有人唤道:“文大人!刺史大人!”
哗然声响,四面百姓齐齐向后退了一步,如见洪水猛兽。
文臻一僵,回头,就见一个瘦削的官员站在身后,一脸谄媚的笑,眼神却是不避不让。
她指了指自己鼻子,笑:“我?刺史?”
黄青松恭恭敬敬作揖:“刺史大人既已驾临,何必微服私访?湖州官员百姓,俱翘首盼望玉驾已久。下官湖州治中黄青松,已经在城门口等待刺史大人数日,大人还是快请入城吧!”
他下垂的宽大袖口,垂落一份文书,文书上字迹清晰,赫然写着文臻的相貌,身形,身长,发色,擅长武功……
文臻眼睛好,看得清楚,顿时知道,不承认也没用了。
人家连她最细微的身高都研究过了,再加上她刚才出了手,她的武功,尤其是拳法,还满特别的。
再说既然能弄出一个高坠逼她露面,自然能弄出第二个。
更何况这位黄治中说话也不怀好意,言下之意就是她故意要微服私访,是要查湖州官民的错漏之处?瞧旁边百姓那个警惕戒备的眼神。
文臻向来性情如流水,擅长顺势而行,立即解下面具,转身笑起来,“本不想扰民。也是见着这彩楼,被惊着了。我不过是陛下驾前一牛马,前来湖州,愿为百姓黎民躬耕。这刚刚踏上湖州土地,寸功未立,又是何德何能,敢当这红毯铺地,彩楼相迎?”
黄青松愣在当地。
四面鸦雀无声。
一些人群中书生模样的人,嘴里喃喃着“陛下驾前一牛马,愿为黎民百姓躬耕。”眼睛越来越亮。
就连文臻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化用鲁迅先生“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一名句,投放在了这一封建时代,依旧瞬间闪光,令人人心中一震。
无他,还是这时代等级观念浓厚,父母官名为父母,实则生杀予夺,凌驾于百姓一切生死与尊严之上,任何时候都不忘端着士大夫的高贵,肯自云端俯下脸给一个亲切的眼神便算是令百姓惊喜的恩赐,何曾又有人听过这般谦恭恳切的就职表态?
以至于这句话竟在短短数月内便传遍东堂,人人称颂,之后成了传奇人物文臻的经典名句之一,并因此得朝堂老臣们一致赞赏,也因此引起了一些争议。至于百世流芳,后世常为心怀百姓之有德才学之士援引类比,这些都是后话了。
只是此刻这句话出口,百姓们神色便缓和许多,众人有些惊异地看着文臻,那个刚刚获救的男子遥遥对着文臻磕头。
黄青松的脸色却不那么好看了,一边对身后属官使了个眼色,一边干笑着伸手对文臻一引,“那么,刺史大人请。”
文臻看了他一眼。
自己是刺史,既然到了,全城官员都该来迎接才是,但是这位治中却根本不提通知全城官员的事,就这么急迫地要她进城,看来,城内还有好戏等着自己吧。
“百姓们都有营生要做,挤在侧门未免耽误,既如此,便和本官一起走正门吧。”她伸手一挥,“开正门。”
城门轧轧开启,百姓们欢喜地涌上红毯,黄青松也未阻止,在她身侧道:“大人,刺史府邸还在修葺中,可能暂时还住不得人。别驾大人为您准备了驿馆,或者您想去看看您的江湖捞?”
“那就去看看江湖捞吧。”
……
州学前,士子们愤怒的呼声越发高昂。
驿馆里,蒋鑫终于摆脱连日来湖州官员对自己的纠缠,快步向州学广场而去。
……
江湖捞内。
纪书生手脚并用把君莫晓按在了柜台之后,看着熙熙攘攘的厅堂,一番争执过后,君莫晓眼睛发直,道:“娘哎,这湖州人氏,怎么比天京大老爷们还难缠啊。”
纪书生一边让人去上眉腰肉,一边叹了口气:“君姑娘,你发现了没有?来吃饭的人也有很多普通百姓,但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大多心怀不善,遇上事情,也不像以前一样都站在我们这边,反而常常帮忙起哄,遇事挑衅,动不动拿刺史大人作伐。尤其是最近事端多,每每去官府又总是我们赢,久了大家就觉得仗势欺人什么的,刺史大人还没到任,风评不知怎的便一落千丈,这以后要怎么治理湖州……”他无奈地抓抓头发,“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店里,隐约听说了一些事情,但也没有功夫去理会。三问书屋的一些书生,忽然得了地方察举,也就不来了,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君莫晓烦躁地把抹布往桌子上一扔,“这几天忙得连口水都没得喝,也不知道外头都发生了什么,咱们的人也没有空派出去……”还没抱怨完,就听见雅间里爆出一声尖叫:“妈呀有虫子!”
纪书生:“……”
君莫晓:“……”
纪书生:“……本旬的第三起火锅虫子事件……”
君莫晓目光一厉,转头就冲雅间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笑道:“哎呀这位客人你说什么呀……”盖过了那女子的尖叫声,一边狠狠推开雅间的门,目光落在雅间内男男女女几人身上,一眼看见那个大腹便便手中还拎着个虫子的女子,心中冷笑一声。
可真去她娘的。一个孕妇看见虫子都尖叫了怎么还敢拎着?
“哪来的虫子?啊?哪来的虫子?”
身后看热闹的人群涌了来。
君莫晓一把夺过那女子手中那黄黄白白的一团,“我瞧瞧!”
那女子猝不及防,虫子被君莫晓夺去,下意识就要来抢,君莫晓手一抬,冷声道:“怎么了,是你带来的什么宝贝,还舍不得要夺回去呢?”
那女子一怔,顿时停住,君莫晓拎着那一团看了看,嗤地一笑,大声道:“大惊小怪!不过是一团油渣!”往嘴里一扔,啯地一声,咽了。
雅间里的人:“……”
围观食客:“……”
纪书生:“……”
那女子一脸惊骇,一眨不眨地盯着君莫晓,君莫晓面对着她,还不急不忙地嚼了几下,又转身对着围观群众嚼了几下,才从容地咽了,道:“肥了点,不过,挺香。”
她这般从容,众人看着,自然是信了,倒是那个女子,直愣愣地盯着她,忽然干呕了一声。
那女子干呕的时候,她身边没有反应过来的男子,此刻终于反应过来,伸手狠狠一捏她,女子眼白一翻,向后一倒,男子接住她,惊慌失措大喊道:“不好了,吃火锅吃坏人了!”
君莫晓回头一看,脸都气白了,这还有完没完了!
但那男子已经抱着那孕妇哭喊起来,“喜妹啊,我就和你说这家的火锅现在不能吃了,仗着后台大,用的料都不干净了,明明是只虫子,非和你说是油渣,吃坏了肚子也没处告,去了官府保准给你打出来……天啊,你肚子里还怀着我们老孙家七代单传的种啊,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男人身材瘦削,声音却像练过一般尖利中气足,里外远近听得清楚,偏偏他也不闹,也不要赔,就高声哭着,抱着老婆往外拖:“我们走,我们赶紧走,我们不吃了……”
众人都斜眼看着君莫晓,神色不满,君莫晓脑子里乱哄哄的,只知道不能任这两人这样走掉,那江湖捞开不下去还是小事,文臻的名声势必又要黑上一层,免不了还要因此被弹劾。
她上前一拦,厉声道:“不行!说清楚再走!”
“说清楚什么!我娘子吃了你火锅吃坏了,我们不要你赔,不和你闹,自己去瞧大夫,你还要我们怎的,你是要害我们一尸两命吗!”
男子凄厉地嘶喊着,指着女子的肚子,有人尖叫:“血!”
君莫晓低头一看,女子裙子上慢慢洇开一片艳红,顿时脑中轰然一声。
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该怎么办?
男子大叫“帮帮忙啊!”已经有人七手八脚涌上,撞开君莫晓,去帮那男子抬起女子就要往店外送。
君莫晓脑子里嗡嗡响,目光下意识地跟着人流向外转过去,忽然看见了一张笑吟吟的面孔。
她猛然一震,如遭雷击。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擦擦眼睛,再看。
几乎要喜极而泣。
文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