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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武朝着他们走了过来,一点头。“皇上说了,再给你们最后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娘娘务必要回宫。”
黑色面纱之后,传出诺敏清冷的音色。“明白。”干脆利落,没有异议,毫不拖泥带水。
孙武的心中悚然一惊,明明还是皇后的声音,但此刻听来,却仿佛是另一个人发出来的一样。
两人并肩走在行人很少的街巷上,华灯初上,京城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又成了另外一副景象。
走了许久,诺敏第一个开口,她停下脚步,取下头上的锥帽,站在护城河边,转向他。“时辰差不多了,寻。”
“敏敏,你真的决定了?”心里咯噔一声,裴九艰难地开口,嗓音哑的不像话。
她沉默了半响,晚风吹乱她额头前的碎发,裴九忍不住伸出手去,只是落在半空,最终只是不曾触及她的发丝。
他看得到不远处的侍卫,他们动也不动地站着,就为了监视他们的举动,是否跨过了那一道线。
“当然,你没发现吗?今日我抹了你送的胭脂——”树影在她身上摇曳着,她看出裴九脸上无法掩饰的失望和落寞,心猛地被揪住,但此刻,她不容许自己优柔寡断,否则,她就成了不仁不义的混账王八蛋了。
她朝着裴九走近几步,树上挂着的彩灯,能让他们把彼此在这一世的容貌看的更加清晰,纵然裴九已经不再是自己心目中那个少年英雄,他变得斯文白净,看似羸弱,但倒映到她双目中的男人轮廓,最终还是赫连寻的模样。
此言一出,仿佛有一座火山,在压抑已久的心中,最终爆发开来,裴九再也顾不得远处探头探脑的侍卫,手再度伸到她的脸边,帮她把耳边垂下的发丝勾到耳后,动作很温柔。
诺敏看着他,心跳同样在加快,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情愫跟她在上一辈子的那么不同,他们称不上是情人,更谈不上是夫妻,但是他们却比任何人更加了解彼此,他们分离了百年之久,她的身体早已消亡,唯有留下无形的意识,但她的心还是会像过去一样悸动和紧张。
裴九深情款款地凝视着面前的女人,秦长安的五官,早已在光影的勾勒之中,渐渐有了微妙的改变,她的双颊抹着粉色的脂粉,唇上鲜红欲滴,比起这几日的素面朝天,多了几分女子的娇美。
那是他所陌生的诺敏,是他从未见过的诺敏,那是……他思念了百年之久的女人啊。
他忍不住红了眼。
“很丑吗?是不是像猴子屁股?”诺敏见他一脸呆若木鸡,瞬间一脸烦恼,伸出手胡乱地抹去脸上的脂粉,却被裴九突然抓住了手。
“敏敏,很好看,我只是看的移不开眼了。”裴九的嗓音里有着不小的波动,那双杏仁般狭长的双目,也不再跟前几天般波澜不惊。
“这是老娘第一次涂成这幅鬼样子,就算要笑,也给老娘憋着!”某个大女人有些恼羞成怒,不愿承认听到心上人的赞美,也会有点害羞,因此,故意化身为母老虎,凶悍地吼人。
裴九笑了,眼底的水雾渐渐散开,压低嗓音,轻声说。“我以为你不喜欢我送的礼物——”
诺敏咽下淡淡的苦涩,过去,她的性子太直了,不懂得拐弯,但在她跑去跟赫连寻告白的时候,她也曾想过要为这个男人多一点女人味,但最终,也只是想想而已。
“啐,老娘只是想着再不用,也是浪费,不用白不用。”总是死鸭子嘴硬的,也不尽然都是男人,女人也是如此。
“敏敏,不管你是何等模样,都是我心里唯一的那个英姿帅气的金领将军,你的模样也是深深刻在我心里,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永远都不会老,不会变。”
这一番话,让诺敏猛地抬起眼,眼底的错愕激动,再也无法隐瞒,是啊,她死的时候才三十五岁,而赫连寻却活到六十六岁,她的视线在裴九的脸上长久地滑过,却依旧无法想象出那个草原王子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一幕。
诺敏的心里,仿佛某一处正在被融化,她浅浅笑了,感动不已。“我喜欢的,其实,我曾经想过,如果当初你答应我的求爱,我愿意过世间女子的相夫教子的生活。”
她的反应就是那么单刀直入,不耍心机,喜欢便是喜欢。他送她胭脂水粉,她不会扭捏地追问那代表什么,因为他们都不再是那对早草原上追逐嬉闹的少男少女。
大概因为这样,这一番话,就更加直戳裴九的软肋。
“有些话,我留在最后,才跟你说。就是不想这七天我们郁郁寡欢,彼此心里不痛快——”诺敏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那双柔若无骨的手,手掌心没有属于诺敏的厚茧,但却拥有她一贯的果断和力道。
她深深地凝视着他,眼底有着浅浅水光,她感受到裴九的双手颤抖,她却愈发用力地紧握,环顾四周,感慨万千。“那个脸臭的不像话的小子是你曾孙啊,能看到一百多年后的金雁王朝,算起来,还是托你的福。国泰民安,这就是我所期待的盛世。”
裴九紧紧抓着她的手指,兴许这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接触,纵然龙厉知道后会废了他的双手,他也在所不惜。
他的心愈发滚烫,心跳的越来越快,不受抑制,喉结上下滑动。“敏敏,我要跟你说……”
诺敏朝他缓慢地摇头,双眼湿润一片。“这七天,你说的够多了,我听的耳朵都快出茧子了,最后,让我说吧。”
再也无法拒绝,裴九只能心领神会地闭上嘴,静默不语,脸上的表情极为难看扭曲。
诺敏轻轻抱住他,将脸贴上他的胸膛,或许裴九的胸膛稍显单薄,不如赫连寻的那么坚硬厚实,但她能听到他真实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跳的很快。
“赫连寻,我不恨你了。你为了再见我一面,做了这么多,纵然当年我恨过你,此刻也不该再有半点恨意。如果我们有缘,就约在下辈子吧,如果注定无缘,那就好聚好散。”
裴九痛苦地闭了闭眼,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嗓音里的哽咽愈发明显。“敏敏,你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寻,你明知道的。”诺敏很坚持。“我们已经因为一己私欲,介入了他们夫妻,其实,我们早就是两个死人了,而这里,也不是属于我们的人生。”
他脸色一阵青白,后背涔涔冷汗。裴九吞不下喉咙里的口水,他的胸口莫名的泛疼,眼前她的面孔突然变得有些缥缈起来,好像让一颗巨石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或许我跟秦长安不只一点缘分,如你所说,她居然能用金刚锥,就决不会是一般女子。若是其他女人,绝不会让我霸占她的身躯,完成你我相见的心愿,毕竟,我们说到底不过是素不相识,未曾谋面……我总觉得,我们之间仿佛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种感觉很玄妙。她可以穿过梦境,来到混沌彼岸,而我亦可以通过梦境,来到她神魂所在之处。说不定,即便我离开了她的身体,也不至于断了所有的牵连,更不至于抹去我的所有痕迹……”她抓紧裴九的衣裳,试图用最平静的语气,不疾不徐地说下去。
“我走后,你还会活好些年,别为了我轻生。这七天是他们夫妻给我们的礼物,你若能一展长才,在他们旁边出一份力,就帮帮他们,让金雁王朝。”
“敏敏,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我会继续活下去,连你的那一份,也一道活下去。等我死了,我就去找你,等我,好吗?”他的指尖愈发冰冷,但诺敏的手指却很温暖,温暖的感觉,一下子化解了他内心的凄凉。
在这些话脱口而出的这瞬间,沉甸甸压在他胸口多年的挣扎、痛苦、两难与自我厌弃的感觉,突然奇异地消失地无影无踪。
有形的一切都终将成为尘埃,她是将军,见惯了生死,当初的诺敏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下残留在秦长安体内的一缕幽魂。但即便了解这一点,但仍旧是会遗憾,但是她清楚,有所遗憾是好的,没有那么尽善尽美,才是真实的人生。
“我等你,寻。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诺敏笑着点点头,从他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她已经许多年不曾感受真实的温度,她记得裴九眼中看向她的深情,那曾经比烈日还要滚烫,让她一度忘记了,自己早该成为一具冰冷的骸骨,而此刻,却又万千情绪,在她的四肢百骸里窜动流淌。
短短七天,她又重新燃烧了一次自己的热情,纵然还有些许遗憾,但她已经知足了。
重新戴上锥帽,任由黑色面纱挡住自己的整张脸,她不曾在跟他说一句道别,或许没有道别,反而更好些。
裴九咬紧牙根,目送着诺敏一个人走入漆黑的夜色之中,纵然别离的滋味令人难以忍受,但比起当年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听到诺敏被杀的噩耗而言,已经平和许多。他的身子紧绷,每一块骨头都硬的宛若石块,摩擦着这一具平凡的血肉,就在诺敏坐上那辆皇家马车的下一瞬,有一滴液体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愣了愣,低头看,这不是下雨了,而是……
他的泪。
没有诺敏的四十多年,他挺过来了,而如今,虽然还是一样的结果,但有了诺敏的那一句诺言,他对于将来的生活,不再觉得只有孤寂,反而有了更多的期待。
当死亡不再是覆灭,不再是烟消云散,不再是孑然一身,而是一个新的开始,意义就大为不同。
就让他期待,将来的某一日,某一世,这世上会有他们生命的两个延续,完成他们无法完成的故事,成为一对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
栖凤宫内。
龙厉望着摇篮里的两个婴孩,冷峻的脸上没有表情,若有所思。
入了夜,他还不曾让乳娘把孩子带走,秦长安离开皇宫,这几天,他一个人当爹又当娘,花上许多功夫照看出生才一个半月的龙凤胎,除了无法亲自给他们喂奶之外,他已经付出了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耐心。
窗外,早已夜深露重。
他牵住女儿柔软的小手,不知为何,心头就是荡漾着一种柔软的感觉,这种感觉他从未体验过,说不出道不明的温馨和贴心。而宝宝也乖乖地将手放在他的掌心,由他握着,只要一看到他,就冲着他甜甜一笑。
这些滋味,都是他从两个儿子身上无法体会到的。
桌上摆放的东西,在烛光下熠熠生辉,金光闪闪,闪耀着圣洁光芒,宛若佛庙前供奉着的圣物一般。
就在刚才,金刚锥由八百里加急的暗卫送到宫里,而且,他还了解了他们撞见西郎国巫女的始末,据说,暗卫闯进地窖的时候,她们围着金刚锥正在念咒,他们杀了仓皇不及的巫女们,把金刚锥带在身边,在龙厉的第二道口谕下来之前,他们甚至打算销毁这件看上去像是法器的东西。
幸好,里面有个暗卫曾经见过皇后在春猎的围场上用金刚锥,因此,他们暂时保留了金刚锥,没过几天,就派人把东西送回京城。
这一柄金刚锥,经历了百年来的风雨,沾染上的除了鲜血之外,还有咒术……纵然手握这它的主人早已更换,唯独它的刚硬和尖锐,依旧不变。
门外,传来白银平静却又难掩激动的声音。“皇上,娘娘回来了。”
龙厉应了一声,一动不动,甚至连怀抱着女儿的动作都不曾改变,只是,随着那个女子脚步的愈来愈靠近,他才抬起了那双阴婺深邃的黑眸。
诺敏淡淡睇着他,真的不得不说,龙厉是天生的王者,他完全配得上龙姓子孙的荣耀,这个男人的心很硬,有着非同一般的理智。
即便在此刻,他的眼神还是无比冷静,他不曾透过自己,寻找秦长安的影子,就只是把她当成是一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而已。
“来了。”他的语气格外冷淡。
“是。”诺敏直接走向圆桌,从桌子中央拿出金刚锥,她的眼底浮现一抹怀念。“我听说,秦长安见到金刚锥的时候,完全不曾无从下手,想必金刚锥也认了她这个新主人。”
龙厉却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决绝地说道。“你能兑现承诺很好,接下来,我们好好谈谈吧。”
诺敏一掀红衣下摆,直接坐了下来,五指轻轻摩挲着金刚锥表面的凹凸不平的一圈圈符文,脸上一派讳莫如深。
“我从赫连寻那边得知了关于转生咒的一切……相信你知道的,不比我少。”
龙厉闻言,猛地拍案而起,一脸阴森可怕。“你坑我?!”
“当年国师景浩不曾料到这样的情况,没料到我会放弃跟赫连寻厮守一生的机会,就连赫连寻也不知道转生咒一旦启动,如何扭转,如何把一切恢复到原本的位置。但是,我想告诉你,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
“朕给了你们互诉衷肠、单独相处的七天时间,你却倒打一耙,告诉朕只有试试?!你用朕的妻子的身体,一旦失败,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续霸占下去?!”他气,气的快发疯,气自己为什么要相信他们,忍的太辛苦,忍得太痛苦,他真想一把掐死她!
“有时候,剑走偏锋,不见得就不能赢。”诺敏稳如泰山,瞥了龙厉一眼,果真跟传闻中一模一样,龙厉本性易怒,还隐隐透着一股子暴虐的倾向,或许唯有秦长安,才能压住他残暴的一面,或许,该说他们是天生一对。
她可以在看到一个人的眼神那一瞬,立即准确地抓到那人的情绪,这是她从小生活的环境里训练出来的卓越能力。
眼前的龙厉怒不可遏,眼睛都快喷火,纵然她做好了灰飞烟灭的打算,但依旧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凛然寒意。
“别吓着孩子。”诺敏低声提醒。
龙厉的震怒,已经让怀里的小女娃发出哭泣声,而且在他不自觉地越抱越紧之后开始嚎嚎大哭,孩子因为感染到爹爹紧张不安的情绪而更加不安。
她朝他伸出手,但龙厉还是满心防备恶狠狠地瞪着她,她苦苦一笑,“至少孩子还认为我是他娘亲吧,我也许可以哄好她。”
再怎么不情愿,诺敏还是把女娃从龙厉怀里抢了过来,她没嫁人,更不可能有孩子,带孩子的经历绝不会比龙厉更多。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宝宝一靠近她,闻到了娘亲熟悉的气味之后,就很快止住了哭声。
看着诺敏抱着女儿僵硬不自在的姿态,龙厉的怒气还未彻底消散,却又有些哭笑不得,还是站起身来。更别提堂堂的女将军,却像是母鸡护着小鸡一样,把别人的孩子搂在怀里,更别提仿佛她还像是防着他一样。
要知道,她才是真正的外人好吗!
最终,等女儿不再哭泣,诺敏才把宝宝放回摇篮里,怀里失去了女娃娃的柔软和温暖,她有一刹那的怅然若失。
她的遗憾,除了在那一世不曾得到心爱之人的回应之外,还有不曾真正地披上霞帔嫁人,还有不曾生过孩子,当过娘亲。
这样的滋味,实在是玄妙啊,如果还有下一世,她绝不抗拒当一个平头百姓,享受一下茶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和充实。
“龙厉,我能够见到秦长安的神魂,我跟裴九所想的不一样,她不只是一个容器,不只是一个祭品,不只是承载我神魂的存在。只要能够驱散我,就能让她回来,我们之间已经有了这样的默契——”诺敏手握金刚锥,游刃有余地一转,金刚锥顿时变成一把利器,她的眼神一凛,脸上杀气腾腾。
金刚石制成的尖端,在烛光下闪烁着逼人的锋芒,对准着龙厉的心口,他却是面不改色,没有半点慌乱之色。
“你就不担心我现在杀了你?借你妻子的手?”诺敏抬了抬眉,眉眼之间的英气更加浓烈,对龙厉的胆识刮目相看,甚至,龙厉的眼神都不曾有任何细微的变化。
这样的男人,当真不是省油的灯啊,果然是个狠角色。
“史书上记载,金领将军不是个蠢货,如果你当真动了这个念头,或许朕该让史官重新书写历史。”他轻哼一声,嗓音透着杀人如麻的阴沉。
杀了他,或者伤了他,他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让诺敏跟赫连寻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一点,任何人不该怀疑。
她耸肩一笑,一派漫不经心的模样,却在转眼之间,手中的金刚锥已然在手腕中转换了方向,金刚石的利刃,对准了她的心脏。
龙厉却因为她的这个动作,俊眉微蹙,眼波闪过一抹狠戾。“做什么!”
“这就是把我驱逐出去的唯一方法,龙厉,试一试。”诺敏将金刚锥塞到他的手里,完了弯腰,语气异常坚决,完全不像是说笑。“朝着我的心口,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