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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作场某房间里,李笠正和黄四郎秉烛夜谈,当然,为了避免旁人误会他好男风,和样貌英俊的黄四郎‘不清不楚’,在场还有第三人。
那就是“金牌替考”张铤。
黄四郎来白石村拜访李笠,谈起《左传》阅读心得,越谈越投机,索性住了下来。
每次谈论《左传》,精通《左传》的张铤自然是要参与的。
此刻,三人秉烛夜谈,谈的是《左传》故事中一个人物:齐襄公。
《左传》对齐襄公的事迹有记载,其中:齐襄公和自己出嫁的妹妹私通,还把到访的妹夫鲁桓公弑了。
这事情发生在四月,到了八月,齐襄公和新任郑国国君子亹会盟,话不投机,弑。
两件事,让读过《左传》的人,对齐襄公的人品产生质疑,许多读者会觉得此人不守信义,荒淫、残暴。
然而死后却得了个美谥“襄”,简直难以理解。
黄四郎在郡学读书时,听先生讲解过缘由:
齐襄公治理国家期间,政绩卓越,而谥号,当然是针对其生前功绩进行总结、归纳,齐襄公得了美谥“襄”,说明了齐国大臣对其生前功绩的肯定。
黄四郎不太理解,却不得进一步解答。
而从小在国子学旁听的张铤,给出了更加深刻的解释:弑鲁、郑二国国君这两件事,齐襄公为齐国获取了大量的利益。
其一,齐襄公弑鲁桓公,是因为两人积怨已久,这积怨不是兄妹私通,而是齐襄公要吞并世仇纪国,鲁桓公从中作梗。
“周夷王三年,纪侯谮之周(天子),周(天子)烹(齐)哀公。”张铤不用看书,直接引用内容,“从那以后,齐国历代国君,都不忘此仇。”
“其二,齐国周边,鲁、晋、燕、卫都是硬骨头,想要扩张,就只能对东南面最弱小的纪国下手。”
“所以,基于齐国的利益,灭纪国是必然,但齐国国力直到齐襄公时,才真正强大起来,而鲁桓公促成了周王室和纪国的联姻。”
“桓公十七年春,(鲁桓公、齐襄公、纪侯)盟于黄,平(调和)齐、纪,且谋卫(商议对付卫国)故也。”
“也就是说,鲁桓公一直在阻止齐襄公灭纪国,而且,在鲁桓公遇害前一年,齐国和鲁国爆发过冲突,所以齐襄公索性...”
张铤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黄四郎恍然大悟。
果然,是权力博弈以及国与国之间的利益纷争。
一般人看这个故事,就只看到齐襄公是为了和妹妹私通才杀妹夫鲁桓公。
张铤继续讲解:“齐襄公弑郑君子亹,是因为要左右郑国对齐国的态度,换一个和自己相善的国君。”
“当时,郑庄公去世,郑国内乱,公子子亹继位,因为和齐襄公有私人恩怨,所以可知郑国接下来,和齐国关系不会好。”
“而齐国,正要对纪国动手,就怕后背被郑国捅刀,既然齐襄公已经把扯后腿的鲁桓公干掉,那么一不做二不休,把郑国新君子亹也干掉。”
“鲁、郑二国,国君暴毙,继位新君,因为种种原因,不想参合齐国和纪国的事,于是齐国腾出手来,攻纪。”
张铤说到这里,引用了《左传》内容:“初,襄公立,无常。”
“无常,不是指齐襄公喜怒无常,而是说他不守礼制,居然弑鲁、郑国君,还是在鲁桓公前来做客、郑公正在会盟时做的。”
“谥法,何谓“襄”?”
“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威德服远曰襄。”
“以齐襄公任上功绩,当然担得上‘襄’这个美谥。”
张铤这么一分析,黄四郎是完全明白了,可以说在郡学时,自己只是略通,要到张铤这个水准,才能说是“通”。
一直旁听的李笠,其“郑伯克段于鄢”的深层次理解,也是张铤分析给他的,现在见说到国君“私德”和“公德”的问题,李笠也有见解。
“对于百姓而言,国君在宫里每晚睡几个女人,浪费多少粮食,有没有和姊妹私通,有没有虐杀大臣,都和他们无关。”
“他们关心的,是官府会不会加税、加赋,多征劳役;他们关心的,是国君会不会惩治贪官污吏,关心的是在国君治下,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简单地说,把国家比作邸店,国君比作东主,官员比作掌柜,百姓,就是伙计。”
“伙计们所关心的,是自己的工钱会不会被无故克扣,关心的是自己会不会被掌柜无故殴打、辱骂。”
“关心的,是每日饭菜能不能好一些,关心的事东主能不能把邸店经营得更好,让大伙的工钱能够每年都涨,或者至少不跌。”
“那么,对于伙计来说,东主养了多少小妾,玩过多少女人,生了几个儿子,和亲戚关系如何,与他们有何关系?”
“哪怕这东主是个好色之徒,是个酒徒,是个赌徒,人品极差,但只要照发工钱,只要奖惩分明,只要把邸店经营得好好的,让伙计们稳稳有活干,有工钱拿..”
“对于伙计而言,这就是好东主,至于东主的私德如何,与他们有何干系?”
“若东主节衣缩食,不纳妾,睡茅草屋,吃素不沾荤,为人和气,从不打骂伙计,但是经常克扣工钱,甚至经营邸店不善,以至于周转不灵,时常拖欠工钱..”
“对于伙计来说,这样的东主,即便私德再好,对他们而言,又有何用?”
“确实是这个道理!”黄四郎频频点头,和李笠讨论起来。
李笠总喜欢用许多生活化的例子,来解释《左传》故事里包含的一些话题,现在也不例外,以至于准备引经据典的张铤被晾在一边。
对此,张铤有些无奈:好困,我是不是可以走了?你俩慢慢聊啊...
论对于《左传》的理解,李笠当然不如他,但李笠却能用实际生活中的例子,将他讲出的道理解释得更加通俗化,更对黄四郎的胃口,所以...
这段时间以来,黄四郎头几日还不断向张铤请教问题,到后来,更倾向于和李笠交流心得。
当然,需要张铤对《左传》中的故事进行解释,再由李笠进行深层的解释。
仿佛,张铤是庖厨,将牛羊屠宰,烹饪成菜肴,让李笠和黄四郎两位食客享用。
但是,李笠到厨房帮忙,将张铤解好的肉块,用自己的方式来烹饪,做出来的菜肴,更加容易入口。
然后,李笠和黄四郎一边吃,一边琢磨这牛羊肉质的风味。
张铤不得不承认,李笠对于《左传》故事的解读,虽然观点奇怪了些,但说得确实有道理,以至于张铤觉得对方是不是以前就学过。
授业师长,或许是不入世的高人,所以对于《左传》的解读,和常见的主流观点有些许不同。
想想这段时间的经历,张铤觉得自己是“时来运转”了。
来到鄱阳的张铤,和外甥女得了妥善安置,衣食无忧,日子过得很安逸,也和李笠身边的人熟悉起来。
经过一段日子观察,张铤发现李笠确实有本事:不靠宗族、姻亲(没得靠),自己经营产业,还带动许多人一起赚钱。
名气很大,自己独力豢养护院、僮仆数百,又聚拢少年,结交人脉。
志向不小。
这是最关键的,让张铤看到了希望:或许,这位李三郎,日后会有一番作为。
他当然知道朝廷内部矛盾尖锐,如今老皇帝在位,还能勉强维持局面,等老皇帝去世,变乱必生。
皇帝如今年过八旬,古来罕见,又能再活多少年?
在张铤看来,比起那些醉生梦死的官宦、宗室贵胄,在彭蠡湖畔忙碌着的李三郎,如同忙着囤积物资过冬的小兽,更有希望在乱世中活下去,活得更好。
想着想着,张铤觉得倦意上涌,见这两位相谈甚欢,真想说:你们慢慢聊,我先去休息了。
好困,我想睡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