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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于飞,翩翩其羽,亦传于天。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凤凰为火之精,头像天、目像日、背像月、翼像风、足像地、尾像纬,非梧桐不萋,非竹实不食,乃系神明之鸟。
可是,谁真的见过凤凰呢?
世上不知有无凤凰,石勒和王绝之见到的,是一个凤凰似的女人,高贵得有如一头凤凰,也美丽得有如一头凤凰。普天之下,假如只有一人配称为凤凰的,那必然是她了。
这女人穿一身大红华,曼妙如仙、如凤凰,正是杀胡世家的女主人,凤凰夫人。
凤凰夫人微笑道:“石勒,你我相斗多年,你终于还是栽在我的手里。”
石勒的脸色甚是难看,挥出一掌,拨熄了熊熊燃着的木头,木头堆放在大瓷之下,本来是烧着沸水,给王绝之沐浴用的。
凤凰夫人道:“你的眼力果然高明,不错,这一堆就是昆仑山的琅干木,浸在不时雪溶成的不时水中,混以九十九种奇花异草,加上处男精、处女血,七浸七晒,历时七年,才能炼成这种无色无味的‘专迷石勒之木’。你此刻才认出,未免太迟一点了。”
王绝之忍不住插口道:“这叫‘专迷石勒之木’,名字可也太古怪了。”
凤凰夫人道:“石勒内力通神,已臻百毒不侵之境,就是最厉害的毒,如果中毒不深,也奈何他不得。但是石勒是何等样人,平凡的毒到达他的身旁,他焉会不觉,更不用说令他中毒甚深了。”
王绝之道:“所以你便炼制了这种毒性极重极慢,待得深入腑脏,方才缓缓发作的毒木,来专门对付石勒。”
他只觉全身奇软无力,积存在内腑的毒力还在袅袅散发出来,继续散失他的真元,在内腑积存的毒力仿似无穷无尽,暗自惊心,只是表面依然不动声色,谈笑风声。
凤凰夫人道:“只有一点不对。我一介女汉,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炼制得出这种古今不见的奇木来?这是毒神苦思三年,再穷七年之功,特为对付石勒而炼制的奇毒,所以不得不叫作‘专迷石勒之木’了。”
王绝之道:“传闻果然不虚,毒神真是杀胡世家的人。”
凤凰夫人道:“他的父母均为羌人所杀,对胡人恨之刺骨,是我亲自招揽他进门,成为五霸之一。”
王绝之口中跟凤凰夫人胡聊,暗里打量形势:石虎小腹中刀,伤势不轻,而且刀中似乎喂有毒药,是以他脸色发黑,昏迷不醒,似乎是死多活少。
石勒是笔直而立,脸上不动声色,谁也看不出他中毒究竟有多深,只是王绝之身感琅干木的毒性厉害,估量石勒也是硬挺居多。
王绝之寻思:凤凰夫人看来并无杀我之心。她是杀胡世家的女主人,可不是杀凶世家的女主人,我这个汉人多半死不了。只是石勒、石虎却非得倒大媚不可。
他本来便一心想杀石氏父子,可是此刻得知石氏父子命在顷俄,却非但没有半分欢喜,反而有三分茫然,三分迷惘,三分焦急。假如他的武功尚在,说不定已不顾一切,冲上去挡住凤凰夫人了。
阿月吃了石虎一掌,居然还能爬起身来,向凤凰夫人行礼道:“韩雄拜见夫人。”
王绝之吃惊道:“她是杀胡世家的人?”
凤凰夫人道:“正确点说,韩雄是杀胡世家派在石虎麾下的奸细。”
王绝之嘿嘿道:“杀胡世家的宗旨是杀尽天下胡人,想不到居然任命一名胡人作为七雄之一,怪不得石虎会栽这个跟头了。只不过,她是胡人,待得你们大事成功,狡免死、飞鸟尽之时,要不要连她也得杀掉?”
凤凰夫人道:“阿月,你是胡人吗?”
阿月道:“启禀夫人,阿月本名何昏月,家族累居上党,祖父曾被举为先朝孝廉。是上党有数的汉人大族。永嘉乱起时,匈奴人刘渊杀我全家,将我没进奴婢之籍,冠以胡姓,幸得遇上夫人,获得传授高深武功,一直在胡营中忍辱偷生,等的就是复仇雪耻,杀掉石勒父子这一天。”
石勒道:“原来如此。皇上把一班胡人婢女送赠给虎儿,却想不到中间竟然夹杂了这一位汉裔胡籍的女子,虎儿栽在你的手里,也是天意。”
凤凰夫人道:“石勒,你无需以说话拖延时间,试图逼出琅干木之毒。过了这一阵子,你是不是发觉,为甚么越提真气,功力消逝得越快呢?毒神炼制这毒性之奇,正在于其越陷越深,否则怎能毒倒威震宇内的石大将军呢?”
石勒淡淡道:“我看琅干木也不如你所说之奇,假若我不是战了一场,此毒也未必奈何得了我。”
凤凰夫人微笑道:“石大将军此言差矣。祖逖和燕雄都是我的部下,没有我的首肯,他们焉敢挑战于你?毒神正是知道此木毒性虽强,也未必制得住武功天下第二的石大将军,所以我特别安排了这条连环计,你就算不死于他们的双剑合壁之下,也逃不过我的琅干木之毒。”
她说石勒的武功“天下第二”在她心中,天下第一当然是她的夫君,轩辕龙。
石勒点头道:“刘琨就是燕雄,我早在多年前已从探子口中得知了。”
王绝之大声道:“凤凰夫人,你一向高傲如凤凰,上次我和石虎受伤,你亦不肯乘机杀我们。为何你今次竟然不顾身分,不敢跟石勒比武决生死,却做出下毒这样的卑鄙行径?”
凤凰夫人奇道:“石勒是你的杀父仇人,你竟还帮他说话?”
王绝之道:“石勒一代英雄,我要堂堂正正的手刃他,不愿见他死于小人毒计之下!”
凤凰夫人嫣然笑道:“你说我是小人?”
王绝之定睛看她,只见对方美目流转,贵气有如仙人,不可逼视,饶是他狂妄不择言,也不能称得出口她是“小人”期期口不能言,心道:“姬雪虽然也算是一美人,比起这位后母来,可又差天共地了。”
凤凰夫人道:“石勒将军是旷世无及的大英雄,举世能胜过他的,唯我夫君一人而已。小女子虽然自负,对付别人勇武无双之外,智计也非同小可。只要斗得倒他,无论使了甚么诡计,江湖中人也只会佩服我的本事,对不对?”
王绝之长叹道:“不错,天下间想诡计谋杀石勒的人何止千万,也只你一人方能成功,单这一点,天下人非得佩服你不可。”
这时,战鼓如雷响动,号角呜呜响起,远方隐隐传来了千军万马的奔驰声,大地也感到隆隆震动。
石勒虽中剧毒,一直镇定自若,此刻闻见战声,也不禁变色。
凤凰夫人悠悠道:“石勒,刚才你一定在庆幸,我居然如此愚笨,迟迟不杀你,这里是你的地头,驻扎军队十万,支雄,石葱的武功虽不怎样,张宾亦身在天水,暗里为姚弋仲收编武亭羌的种人,脱离羌人党,瞧来也不会来此地救你,只是你的手下能人不少,好像竺佛图澄这老和尚,武功也已非同小可,不在我之下。或许若得一千军队,十名,八名高手,便有可逃之机,是以你一直在拖延时间,对不对?”
石勒不置事否。
凤凰夫人道:“我不杀于你,正是要你死得既心服,又彻底,李雄的十万精兵,已循小路急行军来到天水,要将你的大军一举歼灭,此刻先头部队想来已经接战,你的军队群龙元首,战意不在,多半输了九成。至于佛图澄老和尚,我派了楚雄和赵雄绊着他,纵是不胜,他也没空腾出身子来救你这位主子了。”
这一次伏杀石勒,由凤凰夫人亲自带队率领,祖逖一霸,楚,燕,韩,赵四雄到来,可说是精英尽出,志在必杀!石勒忽然弯下腰,在昏迷了的石虎腰间抽出长刀,他的动作缓慢,却是完美如环,没有半分破绽。
他挈着长刀,缓缓道:“凤凰夫人,其实一直在兜圈子、拖延时光的是你,不是我。”
凤凰夫人笑得灿烂有如凤凰展翅“我,我为甚么要拖延时光?”
石勒凝视着长刀,说道:“你始终对我心存忌惮,害怕我中毒不深,武功尚在,所以刚才一直以说话分散我的心神,察看我的功力是否全失。只需我稍露半分破绽,你便立刻出手,夺我性命。”
凤凰夫人仍然在笑,却笑得有点勉强“哼,你别再硬挺装唬,如果你没中毒,早就一刀劈我了,何用等到如今还未出手?”
石勒道:“要知道一个男人是不是真的男人,只有一个方法,就是脱下他裤子看看。”
凤凰夫人摸不清他的话中意思“哦?”石勒冷冷道:“你要知我有无中毒,只有一个方法。”
他一步一步走向凤凰夫人,走得更慢,每一步都似有千钧之重,然而踏在地上,却是轻轻无声。
凤凰夫人冷笑道:“你不动还可以,这一走,可露了底啦。”宽袖一展,火红犹如一头展翅凤凰,身形冉冉而起,如同一朵大红云,覆盖在石勒的头顶。
王绝之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凤凰展翅,凌空浮虚’!想不到世间真的有这种轻功。究竟她使了甚么神奇心法,竟能在半空虚浮顿住?”他的武功虽高,见闻虽博,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石勒淡淡道:“我的确是中了毒,不过还剩下几分功力,如果不是李雄大军来到,事态危急,我亦不会冒死与夫人一战,却不得不搏了。”举起长刀,深深吸了一口气。
王绝之心知这一战将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惊天之战,屏息静气,准备观赏,心头极是紧张——他本该盼望石勒打输的,可是内心深处,又不愿见到英雄一世的石勒就此而倒,然而要目睹这位比最美的鲜花还要娇艳的凤凰夫人死于石勒的刀下,却又有所不愿。左想右想,也不知盼望谁胜才好,心里极是矛盾。
凤凰夫人的身影像水车般打转,越转越快,越转越低,快沾着石勒挺起的长刀刀尖。
石勒却是巍然不动,不动如山。
凤凰夫人身形一压,沾着刀尖,王绝之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十倍:来了,来了!
石勒的刀已然刺破了凤凰夫人的衣衫,他还是不动。
凤凰夫人只消再往下压,刀尖便要刺进她美丽高耸的胸脯了。突然她的身形消失,再一看,她已到了石虎的身前。
王绝之一向负轻功无双无对,此刻得睹凤凰夫人如鬼似魅的身法,也感到自愧不如:若论进退趋避,夫人的这路轻功还和易步易趋有所相差,而且身法诡秘刁钻,也有失正道。只是这等刹那间倏进倏退的转折,却并非我所能及了。
石虎昏迷着,以凤凰夫人的武功,甚至不需稍稍一动,只需稍稍发出内力,便可把石虎立毙于手下了。
凤凰夫人和石勒虽未交一招,却已不啻交手千招万招,王绝之看得惊心动魄,心旷神怡:好武功!好武功!
适才石勒持刀之势,稳如渊亭狱峙,不露半分破绽。凤凰夫人多番诱敌,先后露出十七个破绽,甚至不惜以身试刀,石勒依然不为所动——如果以为凤凰夫人一计不成,二计又生,诱计石勒不成,转而攻击石虎,那只猜对了一半。
她心思缜密,料到以石勒的武功阅历,纵使露出破绽,也必然是反诱敌之计,绝不可蹈,是以还未交手,已定下了这条佯攻石勒,实杀石虎毒计。不论石勒露不露出破绽,她已决意先杀石虎。
石虎死了,石勒的心神多少难免受到影响,这才是她击杀石勒的大好良机!
凤凰夫人的武功变化,只有王绝之这样的大高手方能看出,然而她的这份心思,则连王绝之这样的大聪明人也只能猜中其中五、六成而已。
至于石勒,他能猜得中吗?
就算石勒能猜中凤凰夫人的战术,他的武功剩下了多少成,打不打得过比祖逖还要厉害的凤凰夫人?
凤凰夫人的手微微一动,她出招了,杀的是石虎。
她格格娇笑,不论杀得了石勒,杀掉石虎总是保证设亏本的买卖,不是吗?
王绝之听到她的笑声,竟觉得头晕目眩,一阵脚步踉跄。
这阵笑声,凤凰夫人已运起了“夺魄银铃笑,一笑倾城摇”的绝顶心法,寻常高手听见这阵笑声,只怕已给震得仆跃地上,癫狂若疯了。突然,刀光一闪。
石勒果然出刀了。
目睹从子被杀,连石勒也沉不住气,他甚至沉不住气地把长刀脱手飞出!
这一记刀未至而劲先至,气势之慑人,直胜千军万马,遇仙杀仙、遇神杀神,刀光笼罩之处,凤凰夫人便是有三头六臂,也万万逃不出刀网。
王绝之瞧得目瞪口呆,那一声“好!”还定在喉咙,喊不出来。
他绝想不到,石勒中了琅干木之毒,竟然还有如此神功!
凤凰夫人武功虽高,可是毕竟没有三头六臂。若是换了平常的情况,她必然也避不开石勒这惊天动地的一刀。
可是,当石勒的刀才脱手,刀势才起之前,凤凰夫人已先一步调身而离。
便因早了这一刹那,她避开了无人能避的一刀——她仿似早料到石勒会脱手一刀似的。
凤凰夫人并非早料到石勒有此一着,只是根本无心杀石虎,刚才扬手一招,只是虚招,不管石勒出不出刀相救,她必定撤招,回攻石勒——如果要杀石虎,她早在清河已杀了,何必等到今天?
石虎虽然是大人物,可是相比起石勒来,算得上甚么?她,天下最厉害的女人凤凰夫人,要杀的是石勒,不是石虎,只有石勒,才值得她布下天罗地网,连环毒计,不惜一切去杀之!
凤凰夫人身形一闪,轻轻巧巧闪开了石勒的刀网,翩翩若同仙子凌云,可惜这里没有村夫俗子在,否则定然瞧得目定神摇,以为是仙女下凡了。
然而,王绝之也瞧得目定神摇:凤凰夫人的武功还在其次,心思委实已到了人所难测的地步,最最令人惊绝的,还是她的美艳。世间竟然具有这等美人!
凤凰夫人到了石勒的头顶,水袖正欲卷向石勒的脖子,忽然见到了石勒的刀又回到他的手里。
一柄脱了手的刀,怎么无端端回到主人的手里?
原因很简单的就如鼻子长在脸上而不长在屁股,假如长在屁股,岂不是整天都很臭?
石勒先前脱手掷刀,竟然是虚招!
那一刀刀势已发而尚能收回,其间内力运用之巧妙,难以用文字形容。普天之下,刀法能臻此出神入化的地步者,唯石勒一人而已。
石勒持刀而立,刀尖向上,回复先前姿势,仿如完全没有动过,刚才脱手掷刀救石虎,只是一场幻觉而已。
凤凰夫人水袖已出。她用计不成,决心硬拚,以一已修为一战石勒的神刀。
袖动,刀不动,刀袖交拚,究竟谁胜谁负?
水袖快要沾到长刀,凤凰夫人突然飘身滑开,翩然下地,说道:“石勒,今次算你走运。你逃得过性命,我会再来杀你的。”拖着何昏月的手,仿似足不沾地,滑走无踪。
石勒和王绝之见到她猝然收招,猝然而去,毫无惊奇之意。只见远处尘埃大起,杀声喧天,大队步兵像潮水一般疾奔而至。黄旗飘扬,绣着“成都王”三字。
是李雄的大军。来得好快!
凤凰夫人虽和李雄是一路,可是李雄的军队却不认识她,若给成千上万的军队缠上,就算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是难以抵敌得过。她权衡轻重,杀石勒虽是一等一的大事,可是毕竟还是明哲保身要紧得多,更何况,石勒已中琅干木之毒,要抵挡这一队几乎看不见尽头的大军,估计还是死多活少,也用不着亲手杀他了。
王绝之拿起一条木棒,伸掌一探,木条燃火。他的内力虽胜下不到十之一二,可是这等以掌擦火的粗浅本事,还是难不倒他。
石勒摇头道:“没有用的。”
王绝之正欲燃火重新点燃琅干木,听见石勒此言,诧道:“哦?”石勒道:“琅干木的毒性范围,不过方圆百尺上下,然而这里战场何止十里?敌兵如此众多,这区区毒木,能够毒倒多少人?”
王绝之见石勒一脸镇定,似乎胸有成竹,问道:“莫非你另有妙计?”
石勒道:“处此环境,还有何妙计可言?只有拚死一战,盼望冲出一条血路而已。”
王绝之见他说得淡然,心底佩服,说道:“这仗不免要打,咱们只有并肩死战而已。你剩下多少成功力?”
石勒道:“你呢?”
王绝之叹道:“琅干木的毒性确实厉害,此刻毒力深入我的五脏六腑,能够提得上来的功力,不及一成!”
石勒默然不语。
王绝之道:“你呢?”
石勒长叹道:“我和祖逖、刘琨一战,大耗真元,再中琅干木之毒,刚才吓唬凤凰夫人的一刀,已使上了全部功力。要是她真的动手只消动动指头,已能将我击倒。”
王绝之本来看见石勒刚才一刀之威,以为他还有三五成内力仅存,心中存有一丝希望,如今得知真相,连这一丝希望也断绝了。他虽是生性狂放,可是面临绝境,面对的更不是甚么绝代高手,而是漫天遍地,像是不可抗御似的大批军队,竟然禁不住泛起恐怖之感。
王绝之道:“不如施展轻功逃跑,想来兵士的轻功,总比不上我们吧。”
说出此话,就知不妥;他们虽能逃跑,可是石虎跑不了。阿香,阿韦,阿丸也跑不快,难道把她们丢下不管?王绝之可做不出这种事来!
石勒当然不会怜惜三名伎女的性命,他是一代枭雄,必要时,连石虎也能牺牲。他摇头道:“此法不通。他们的先头部队是骑兵,眼下我的气力,还不能比马跑的更快。”
王绝之又生一计道:“是骑兵更好,我们俟个机会,抢马逃走。”
石勒问道:“你的骑技莫非比氐族兵更强?”
王绝之呆了一呆,答不上来。
石勒道:“就算你的骑技比鬼池安更强,也没有用。”忽然问了一个问题:“我们听到军声已有一盏茶时分,骑兵日行千里,为何如今还未杀到来?”
王绝之抬眼望去,只见一望无际的军队,正在缓缓推进,走得异常地慢,奇道:“他们走得这么慢,莫非不怕我们逃跑?”
石勒道:“带兵的是李雄麾下大将杨难敌,他颇知兵法,懂得‘十则围之’的道理。他见到我们人少,采用包围战略,由侧翼先上,包围到我们的后方,成圆形之势,再合围推进。你就算抢得马匹,又能往哪方逃?”
这时军队开始逼近,战鼓与杀声齐哗,几乎连说话的声音也掩盖过去。
忽然听到数声呼陶大哭,在杀声中隐隐响起,王绝之回头,却是阿春、阿丸、阿韦三人,她们内力不强,琅干木之毒也没有多大影响,此刻面临死境,惊慌之下,禁不住哭了出来:“我我可不想死啊!”王绝之想安慰她们,然而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一筹莫展,哪说得出半句安慰的话来?只有抱着三女,运起内力道:“别哭,别怕”
三女在怀,在平时可是何等旖旎的开怀畅事?可是在此情此景,只怕没有甚么人能够笑得出了。王绝之偏偏就能笑得出来。
他本来从不沾酒,大笑三声之后,忽然咕噜咕噜的干了一海碗,放声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尤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笑得欢畅,唱得也欢畅,歌声远远传出,数万大军的呼啸声竟然压之不住,众军人虽众,听见此等声势,不明笑声所以,心头也为之一怯。
到了这时候,笑虽然无用。可是不笑又有何补?不如一笑、再笑、大笑!
石勒把石虎扛在肩头,大步迎向众军,在众军士五十丈处,陡地止步,长刀虚划,刀气激出,地面泥土四溅,划出了一条长逾十丈,深可数尺的大坑来。
王绝之骇然:他中毒之后,竟还有如斯功力,这一刀,便是我神完力足,全力施为,也决不能划这么圆,这么深,这么随意!
石勒道:“大家听着,我是石勒,你们如有谁胆敢越过这道刀界,别怪我刀下无情。”
声音平淡而出,既非甚大,也无威猛恐吓之色,可是“我是石勒”这四字已经是一句摄人魔力的咒语,众军听到,面露恐惧之色,无不力拉僵绳,马儿嘴巴吃痛,仰起马颈,放声长嘶,前足飞提而起,硬生生煞住急奔的走势。
数万军马竟然尽数煞停,无一敢逾雷池半步——连靠近石勒所划界线十丈的也没有。就算是停战之鼓,也没有“我是石勒”这淡淡一句的神效!
王绝之看见石勒随随便便的一站,却是浑身发出慑人的霸气,独自一人,面对数万军而以气势夺之,这番惊心动魄,似乎更在与大军盘肠大战之上。
石勒提长刀,并不说话。
众军为他气势所怯,也是鸦雀无声。他们千里秘密急行军到天水,一路上口衔木块,以免发声惊动敌方,但纵是口含木块之际,也绝没有此刻的静寂,连战马也为这股霸气所吓,竟不敢嘶出半声来。
此军的将军是李雄麾下的大将杨难敌。他见状大怒,举起佩刀,叫道:“起旗,擂鼓,吹角,战!”
古人旗分九种,各有所属:月为常、交龙为斤、通帛为旃、杂帛为物、熊虎为旗、乌隼为兴、龟蛇为兆、金羽为遂、析羽为旌。
熊虎旗者,战旗是也,战旗一展,万军皆动而战之!
擂鼓者,金者,禁也,摆金鼓以禁军之进、禁军之退,摆进鼓军不能不进,摆退鼓军不能不退,是以黄帝出军决曰:“牙者,将军之精;金鼓者,将军之气,一军之形候也。”
角源自羌胡,以铜所铸,长可五尺,形如牛角,故名之曰“角”角本来就是战声,打仗时用以惊退中国军马,及后用于指挥战阵,以号角声辅助金鼓声,角声响起而鼓声止,鼓声动而角声停,军队乃知趋逐进退,阵法进退有常。
战令下,战旗扬,战鼓擂,战角吹!
三万七千五百七十一名战士没有一名敢动。
杨难敌从军二十三年,出征不下千百回,转战千里,从未遇过此等情景,暴跳如雷“还不上,违抗军令者,斩!”
他虽无声传千里的内力,可怒威之下,吼叫声也是非同小可,此刻众军寂静,声音远远传出,一军皆闻。
然而还是没有人敢动。
杨难敌喝道:“你们这群懦夫,不敢去战,也得要死!”大刀力砍,两名前锋的头颅飞天。
众军见状,哪里还敢不前?可是一看石勒的威容,却又不禁迟疑。他们都是久经战阵的精兵,便是面临而死,也不会退后半步,皱上半个眉头,面对石勒,怕的并不是死,而是石勒那一股沛然莫御的霸气,所谓“三军不可以夺气”气既已夺,军人对石勒生了恐惧之心,只盼有人率先冲杀上前,自己方有勇气跟眼前这位霸王拚个生死。
杨难敌大怒道:“反了!反了!”大刀再挥,又砍倒了三、五名兵士。
石勒淡淡道:“杨难敌,有种杀你的部下,不如先上来跟我决战。你自己既不敢战,怎能叫部下来送死?”
王绝之一听,心中“拍掌”叫好。
这样一来,除非杨难敌真的身先士卒,抢先与石勒交阵,否则军心必然散涣无疑——主将也不敢打,将士怎会奋勇上阵?但杨难敌兵法虽然不错,武功却是平平,怎敢上前跟石勒过上一招半式!
杨难敌眼观士兵,看见人人无不露出了退却之怯意,他遇上这道难题,情急巡视下,忽然灵光一闪,大叫道:“大家下马,向马屁股戳一刀!”
各将士虽然不敢跟石勒一战,向马屁股刺刀还是大敢特敢的,前锋部队千刀齐刺,马儿屁股开花,除了有数匹后脚乱蹴,踢死了几名刺马的士兵外,吃痛后的马儿哪管得石勒不石勒,霸气不霸气,发狂般便向石勒、王绝之撞去。
王绝之看见万马奔腾,虽不至于慌了手脚,也惊了一惊,问道:“石勒,怎么办?”
谁知石勒非但不应,竟然伏地而倒,石勒先受伤、再中毒,功力实是损折了八、九分,刚才使出一刀,划界却敌,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把余下的功力也耗得清清光光,不留点滴。筋疲力尽之下,强撑了许久,终于在这要紧关头,不支而倒。
杨难敌看见石勒倒下,大喜道:“石勒倒了!有谁斩下他的人头,连升十级,赏金一千斤!”
众兵虽然畏惧石勒,可是倒下了的石勒倒是不大怕的,况且赏金之下,必有勇夫,立时蜂拥而上,争先随着马后,呼号着往前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万马奔腾,齐齐跃过了坑,直往石勒、王绝之五人踏去!
王绝之再也无暇理会石勒,豁尽全力挥掌,三、四百斤的马,竟给他掌风击飞撞倒了从后跟着的数匹狂马,他全身伤口亦同进出鲜血。
他乘此空隙,抓住阿丸和阿韦的手腕,双手一振,二女飞上半空,稳稳落在马背之上。
阿丸、阿韦是胡人女子,马技娴熟,一上马背,自然提起僵绳,大腿力挟,控制受惊的马儿。
王绝之救了二女后,易步易趋,退后七步,反手抓住阿春的手腕,他第一步掌击马匹之前,早将方位定当,这一抓虽然头也不回,依然拿捏得分毫不差。
他发力一拉,谁知阿春的身体像有千斤之重,非但拉之不动,还似有一股力,要把自己拉到地面。
回身一看,赫然见到阿春被横里窜出的一匹马踏在蹄下,嘴巴张得老大,虽然正发出惨叫,然而此刻嘶声与杀声厮混震天,哪里听得到半分呼声?
王绝之只觉手中一轻,只握着一条孤零零的手臂,却是阿春的手臂已被两股大力硬生生拉断了。
他发力一掌,把那马生生推开数尺,抱起阿春,只见阿春双目圆睁,全身血肉稀烂,哪里还有救了?
王绝之瞪着手臂,要想嚎陶大哭,却哪里有眼泪哭得出来?干嚎三声,喊得声嘶。
忽然听得一把声音道:“王绝之,到了这个时候,你不想逃走,还老想救人,未免太狂了,也太傻了吧?”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居然还有人跟他说话?
他是谁?
王绝之霍地抬头,只见刀光如同长虹,绚烂莫名,刀所到处,马肉马骨马血披靡纷飞。
好一把神刀!
石勒提着长刀,扛着石虎,神威凛凛地走向王绝之,神态竟跟先前殊无二致。
王绝之又惊又喜道:“莫非你的功力已恢复?”
他深知琅干木的毒性,算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万万无法恢复功力。连他自小修练的玄门正宗内功,也不能够。石勒武功纵强,然而长大后才习武,所学的又是霸道的胡人武功,单以内功而论,恐怕反而不及王绝之的纯。
然而石勒就是石勒,这名字,代表了匪夷所思的神通,无论任何事,在他身上,都不能说不可能!
石勒道:“刚才一刀,已将我身上仅余的一点功力也耗得点滴不存,莫说是再出一刀,眼下就是动一根手指头,也是难为。”
他苦笑道:“此刻的我,只有等死的分儿。”
王绝之大笑道:“我也是一样。我纵不能为父亲报仇,却终于跟你同归于尽,也算是天意了!”
两人击退了第一浪的狂马,一转眼功夫,第二浪人马又已杀到。
王绝之闭目待死,脑中一片空洞,甚么父仇,国恨,百姓之苦,一刹那皆忘记得至九霄云外了。
蹄声急劲如雷,身畔猝风窜过,王绝之蓦地张眼一看,只见一马犹如飞将军般,前足后足撑得老开,凌空飞越。
此马通体雪白,唯有一双黄耳,兰筋高高竖起,膝如围面,目光如人,口中吐红若血,竟是一匹神骏无比的千里快马!
马背有人,此人不用僵绳,也不用马蹬立足借力,人马仍在半空,青龙偃月刀挥动如星光,竟将冲往石勒、王绝之人马前足尽数削断。
这般的神技,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方能做到。
就是号称“马背无敌”的鬼池安!
马断了前腿,跌地而倒,由于来势太速,跌势也重,不少马倒地时马头着地,颈首喀勒喀勒折断。马断足,犹如此,人断足后,扑地跌倒,抱伤而滚,就算不被后来的人马踩死,在此等乱糟糟的环境,也非得流血过多而失救不可。
王绝之上次目睹鬼池安与张宾交手,几乎给张宾玩弄于股掌之间,不免对鬼池安存了浪得虚名之心,如今见到鬼池安在马背的英姿,胯下马匹进退竟比双腿还要快、还要灵活,一柄青龙偃月刀使得如同捷豹,挥洒自如,不禁叹服,却忽然想起:天水的人饿得连迷小剑的手臂也要剁掉来吃,怎地居然放过了这匹肥肥白白的马?
他有所不知,此马名为脱兔,是鬼池安的爱马。一人一马合作于战阵无数回,已达到心灵相通、直知其意的境界。天水百姓开始捱饿之际,鬼池安知道不妙便放脱兔马出城觅食。西羌天水本处于草原地带,马儿随地乱吃,长得肥肥白白,偶有贼人兵士见到脱兔马如此神骏,下了抢夺之心,然而脱兔马身经百战,进退既快、腿劲又重,这些日子来,也踏死了不少敌人。
天水解围之后,鬼池安出城寻马,几声长啸,脱兔马听见主人呼声,乖乖走回归队了。
脱兔马空中着地,蹄步稳得有如马步高手。
鬼池安把青龙偃月刀使得有如一条飞舞的大白龙,白龙所到处,人马无不披靡,血肉激射,无一能越雷池,伤得了石勒和王绝之半分。
王绝之心道:“你武功再强,哪里挡得住无穷无尽的大军攻击?不过是枉自为我们送命而已。”
他正欲张口叫鬼池安不必救已,自顾逃命要紧,声音还在喉咙,倏地鬼池安一枪笔直戳向他的胁下。
王绝之气力全失,不要说易步易趋,连半步也动不了,眼巴巴看着一枪戳来,穿过胁下,却是半分不觉痛楚,身子凌空飞起。
原来这一枪意不在“刺”而在“托”穿过王绝之的腋下,往上一提,王绝之遂像一只大鸟飞上半空,再落在一匹马背上。
王绝之身在马背,视界广阔,看得又惊又喜——只见大队羌人,各持盾牌刀斧,见人就斩,虽然一个个骨瘦如柴,却是勇猛得悍不畏死,硬生生在氐人大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王绝之见到这班羌人的凶悍,刚才明白为何天水被围良久,依然屹立未破——羌人党的羌人,打起仗来,竟似全部不要命似的!
他见到形势,哪用迟疑,策马便往羌人军队方向奔去,至于阿丸、阿韦,上马比他早,控马比他高,早已先他一步,纵马开路去了。
鬼池安又一枪挑到石勒腋下,忽觉一股大力,将之荡开,耳中听得一人道:“大将军的事,不劳烦鬼池豪了。”
一看,来者羽扇纶巾,坐在武侯车上,一脸胸有成竹的神色,正是张宾。
他随着羌人大军一起冲杀过来,见到石勒,连忙展开最快的轻功,上前相救。
张宾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张宾参见大将军。”
鬼池安枪法纵强,久守必失,终究让三、五名氐兵冲破枪网,来到石勒身后,提刀砍了下去。
石勒、张宾手不抬、脚不扬,氐兵却无端端仰天倒下,身上不带半分伤痕。
张宾站起身来,从石勒手上接过石虎,说道:“大将军,请上车。”
他平时虽是既自信、又嚣张,可是面对石勒,却是恭谨小心得犹如名忠心的仆人,主人要他赴汤蹈火,也是毫不犹疑地往汤火里跳。
石勒依言坐上了武侯车,脸色铁青,连一句多谢也没说。
张宾道:“大将军,让张宾为你开路,请行。”身形如风,羽扇展动,当者无不立倒。
石勒拉着把手,武侯车轮动如飞,紧贴在张宾的身后。
三十名氐兵蜂拥上来,分攻张、石二人,使张宾应接不暇,兵刃四方八面劈向石勒。
嗤嗤嗤嗤四声机括,武侯车前后左右各伸出一块铜板,尽数挡住兵刃,嗤嗤嗤嗤,乌光连发,氐兵各中短箭,哼也不哼,全身又紫又黑,伏地而亡。不消说,箭头自是喂了剧毒。
武侯车射倒众人,滴溜溜地打了个转,刚好逐开一匹急冲过来的无人快马。
武侯车虽然神妙无比,但也有赖驾者的料敌机先,对战局洞若观火,如无石勒这种高强武功,又怎能在刹那间猝下判断,出铜板、放毒箭、兜圈子,动作一气呵成如武林高手?
这时,王绝之与羌人会合,准备往天水城冲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