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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寂寂。
今夜,月如钩。月色,有点昏暗。
这是一大片荒郊旷野。钩月,在这荒郊旷野中,显得特别凄清,因之,这荒郊旷野,也显得特别空荡、寂静。
这儿,听不到任何一丝声息,除了那偶尔传自远方的几声浪降,狼嗥拖得长长的,刺耳、难听、怕人。
在这昏暗月色下,荒郊旷野的一角,有一座残破古刹,古刹断壁危垣,大殿中那尘土厚积的神案上,一灯如豆。
不,不是灯,那是一段残沙。
微弱烛光下,大殿左侧两淮枯草上,面对面地坐着两个人,正是那高大汉子跟矮胖汉子。
那辆独轮小推车,就靠在大殿外四。
由偏殿断檐上洒下来的昏暗月光,正落在他两个身旁五六文处;这片月光,似乎比他们的烛火还亮。
高大汉子跟矮胖汉子中间的地面上,摆放着几样卤菜;矮胖汉子手中拿着一个葫芦,想必,葫芦中装的是酒,他嘴对嘴喝过一口,抹抹嘴,顺手递给高大汉子。
高大汉子神色有点木然,摇了摇头,没伸手。
矮胖汉子一笑说道:“老大,往日豪情而今何在?这机会可是难得啦。”
人,不到死的时候怕死,可是一旦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往往一切都看开了,现在这矮胖汉子就是这样。
要不,便是他胸襟洒脱,胆气两壮。
高大汉子抬眼深注,皱眉说道:“老四,哪来这好兴致?”
矮胖汉子笑说道:“人,到了这时候兴致最好,荒郊治刹。
对月、当烛,这,人生能得几何?何况这已是最后一回。老大,拿去!“高大汉子陡挑双眉,一声不响,伸手接过葫芦,一仰脖子,咕噜灌了一大口,一皱眉,又把葫芦递还矮胖汉子。
葫芦刚送到矮胖汉子手中,他就又二次伸手,抓起一把牛肉塞进口中,满嘴皆动,络腮胡颤抖,一阵乱嚼。
矮胖汉子一掌拍上左膝,笑道:“对,死也得做个饱鬼。”
一仰脖子,灌了一大口。
高大汉子把口中物咽下了肚,一抬眼,道:“老四,你说今晚?”
矮胖汉子点点头,道:“我说咱们看不见明天日出。”
高大汉子目光外望,道:“老四,夜深了。”
矮胖汉子抬手一指,笑道:“瞧,月影才刚移上,急什么,等着吧。”
高大汉子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突又叫道:“老四”
矮胖汉子道:“怎么?”
高大汉子道:“你说咱们准逃不过今夜?”
矮胖汉子点头说道:“九成九错不了。”
高大汉子目中的光一闪,道:“那咱们何必等人家?”
矮胖汉子目光深注,笑了:“老大,只是九成九,还不足十成,好死不如歹活,有一丝的希望,咱们也不能放弃。”
高大汉子神情一震,道:“老四,你是说”
矮胖汉子笑了笑,道:“耐着心,等下去。”
高大汉子闭上了嘴,伸手一把抢过葫芦,仰头直灌。
矮胖汉子适时笑道:“老大,省点儿,葫芦底儿朝了天,剩下来的时光怎么打发?”
高大汉子一愣,葫芦离了嘴,道:“说得是,给你。”
顺手递了过去。
矮胖汉子一笑接过葫芦。
于是,你一口,我一口,默默的轮喝起来。
月影出了殿时,葫芦底儿也朝了天。
高大汉子别看他个头大,酒量却浅,他已经有了三分醉意;矮胖汉子量大,竟是一分酒意也无。
高大汉子手一甩,摔了空葫芦,道:“老四,夜过了一半儿了。”
矮胖汉子道:“还有一半儿呢。”
高大汉子道:“杀人可都是拣这时候。”
矮胖汉子笑道:“那是咱们,人家可不一定跟咱们一样。”
高大汉子像哼又似笑地耸了耸肩:“想当年,咱们专拣这时候杀人,到如今,这时候咱们却坐在这儿等死,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矮胖汉子也耸了耸肩,道:“这就叫报应”
突然,一个清朗的话声起自殿外:“不错,你倒很有自知之明,的确报应到了。”
高大汉子机伶一颤,神情剧变,翻身便要跃起。
矮胖汉子出手如风,左掌已然按上他的肩头,四目投注,大殿外,天井中,一袭雪白儒衫,飘逸、流洒,南宫逸翩然而至。
月色下,威凛若神,好不慑人。
矮胖汉子毫无惊骇惶恐色,收回手,缓缓站起:“南宫大侠来了?”
南宫逸冷然点头:“不错,我来了。”
矮胖汉子道:“夜深露重,南宫大侠何妨进来谈。”
南宫逸道:“既来了,还能不进来?”
一抬腿,人已到了殿中,好高绝的身法。
目光轻扫,看了看葫芦跟那包只剩几块的卤菜,道:“你两个好兴致。”
矮胖汉子道:“南宫大侠来迟了一步,如今是酒菜都没有了。”
南宫逸道:“我不是来吃喝的。”
矮胖汉子笑道:“我兄弟却不能不聊表寸心。”
真会说话。
南宫逸淡然一笑,道:“姜东流,你好像早在意料中?”
矮胖汉子姜东流笑道:“南宫大侠该知道,姜东流料事之能不差。”
南宫选笑了笑,道:“怪不得你两个这么大胆。”
姜东流道:“只料到南宫大侠这时候一定能找到这儿,并不够。”
南宫逸道:“你还料到什么?”
姜东流道:“南宫大侠奇才第一,智慧高过姜东流多多,还会不知道?”
南宫逸笑了:“你自知必死?”
姜东流道:“把握倒有九成九。”
南宫逸微笑不语。
姜东流道:“难道不是么?”
南宫逸道:“很难说,我还没做决定。”
姜东流道:“但愿能出姜东流意料之外。”
南宫逐谈笑说道:“‘夺命五鬼’曾经纵横武林,可不是等闲人物。”
姜东流笑道:“对别人,可以这么说,在南宫大侠面前,只有束手乞命。”
南宫逸道:“颇出我意料之外。”
姜东流道:“好死不如歹活,蝼蚁尚且贪生。”
南宫逸道:“你可是昂扬七尺须眉大丈夫?”
姜东流道:“大丈夫也是人。”
南宫逸道:“人不一定都怕死。”
姜东流道:“那要看什么情形,怎么说了。”
南宫边道:“怎么说?”
姜东流道:“要按死不能免,迟早而已,阴曹地府总要走一趟来说,没什么可怕的,随时可以死。”
南宫逸扬眉一笑,道:“还有呢?”
姜东流道:“不说也罢。”
南富途道:“怎么?”
姜东流道:“说了白费,南宫大侠未必肯信。”
南宫逸笑道:“你似乎很有把握。”
姜东流道:“只是自知难以取信于人。”
南宫逸道:“我从来没跟你交谈过。”
姜东流道:“今夜姜东流至感荣宠。”
南宫边道:“如今谈过了,虽只那几句,你已令我刮目相看。”
姜东流道:“能得南宫大侠一句谬赞,姜东流虽死无憾。”
南宫逸道:“我很为你惋惜。”
姜东流道:“南宫大侠指教。”
南宫遗道:“当初你走错了路。”
姜东流道:“我有同感,还不只一次,两次都走错了。”
南宫遗目中异采一问,道:“想回头?”
姜东流摇头苦笑,笑得悲惨、凄凉:“一失足成千方恨,何况两次失足,谈何容易?”
南宫逸道:“回头的事,没有迟早之分,容易与否那在自己。”
姜东流再次摇头,悲惨苦笑:“这道理,姜东流懂,无奈深溺苦海漩涡中,有心无力。”
南宫逸目中暴射成光,道:“我有心提你一把。”
美东流突然双膝着地,泪水泉涌,无限激动:“姜东流感同再造老大,跪下。”
彭烈一愣,推金山,倒玉柱,砰然一声,伟躯矮了半截。
南宫逸身形飞闪五尺,目中异来闪漾,道:“南宫逸愿意做做天下第一个相信五鬼的人,起来说话。”
美东流、彭烈再拜而起,姜东流激动道:“南宫大侠,人性本善,姜东流兄弟不是狠心狗肺人。”
南宫逸目光凝注,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姜东流道:“既有挣脱苦海之心,谁还想死?”
南宫逸道:“说得是,不然何必挣脱、那么人呢?”
姜东流抬手一指小车,道:“在那儿,不过,南宫大侠不必看了。”
南宫逸淡然说道:“我知道,我问的是皇甫少青。”
姜东流一愣,道:“南宫大侠知道?”
南宫通谈笑点头:“不错。”
美东流一脸感然之色,诧异说道:“南宫大侠是什么时候”
南宫逸截口说道:“我刚知道。”
姜东流又一愣!彭烈更是瞪大了眼。
南宫逸谈笑说道:“‘幽冥教’要的就是有皇甫少青在,这车上要是真的有皇甫少青在,哪能这么容易让我找到?这儿也绝不会就只你们两人,你两人更不会这么镇定。”
果然不愧宇内第一奇才,单这份心智,已是常人难及。
姜、彭二鬼耸然动容,目光中尽射钦佩色。
姜东流道:“我只能告诉南宫大侠,要找皇甫少青,往西追。”
南宫逸目中异采一闪,道:“我谢谢了。”
目光凝注,又道:“你知道‘幽冥教’为什么要皇甫少青?”
姜东流道:“我猜透了几分,中不中不敢说。”
南宫逸道:“说说看。”
姜东流道:“以小的胁迫老的。”南宫选眉梢一挑,道:“怎么说?”
姜东流道:“南宫大侠年前慨允皇甫少青以援手,要找的是谁?”
南宫逸一震说道:“你知道了?”
姜东流道:“我家老五说的。”
南宫逸点点头,笑道:“英雄所见略向,看来我没有料错话锋微顿,突作此问:”你两个可记得‘高升客栈’那位魏胖子,魏老板?“姜东流点头说道:“记得。”
南宫逸道:“接住这个。”
扼腕微挥,一物飞投美东流怀中。
姜东流一愣,疾伸双手接住!来物入握,姜东流双目一亮,神情一阵激动,躬下了身:
“再造大恩,姜东流兄弟不敢言谢,有生之年”
南宫逸突然一摆手,截口说道:“答我一句,当日你二人是如何地死而复活?”
姜东流脸一红,道:“那是诈死”
南宫逸双目突问寒芒,身形电飘,扑近车旁,一把扯开那双足有人高的行李卷。
姜、彭二鬼睹情方自一愕。
南宫逸忽地转身,陡场冷叱:“匹夫大胆,竟敢欺我!”
飞起一指,虚空连点。
姜、彭二鬼一声未出,砰然倒地,寂伏不动。
二鬼刚倒,南宫逸一跺脚,腾身飞射而去。
古刹大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烛火摇曳,地上,静静地躺着二鬼。
但,墓地里,神案上残烛火焰一缩暴涨。
就在这烛火一暗复明的刹那间大殿之中,多了两个人,两个黑衣蒙面人。
两个黑衣蒙面人四目森冷光芒闪烁,仅略一入目大殿内情景,居左那名立刻嘿嘿怪笑起来。
居右那名目光侧顾,突然开了口,话声好冷:“你笑什么?”
居左那名笑声倏住,道:“判公高绝妙计,好不令人佩服。”
居右那名冷冷说道:“怎么说?”
居左那名道:“借刀杀人、兵不刃血,还怎么说?”
姜东流的确有先见之明,心智之高人,也着实难得。
居右那名冷哼一声,道:“你以为他俩真的死了么?”
后左那名一震说道:“难道不是?”
居右那名冷哼说道:“分明是咱们那一套诈死之术。”
这话说得令人心惊胆颤。
居左那名目中冷芒一闪,道:“何以见得?”
居右那名道:“你可曾听见穷酸那声叱喝?”
居左那名道:“听得清楚,怎么?”
居右那名道:“那穷酸离去跟那声叱喝之间,相隔多久?”
居左那名道:“转瞬工夫。”
居右那名冷笑说道:“这就是了,既已发现人被掉了包,岂有不追问真相便下手杀人之理?南宫穷酸奇才盖世,不会如此轻率。”
居左那名沉吟片刻,旋即笑道:“我以为你多虑。”
居右那名冷冷说道:“多一份小心,总是好的。”
居左那名道:“南宫穷酸可有不杀他二人的理由?”
居右那名道:“我并没说是南宫穷酸下的手。”
居左那名道:“那么是”
居右那名冷冷说道:“姜东流颇具心机,很可能他有先见之明,自己诈死。”
不错,这人也很厉害。
居左那名冷然摇头,道:“不可能。”
居右那名道:“怎么?”
居左那名说道:“孔夫子门前卖文章,他自份在咱们面前卖得了么?何况,南宫穷酸那声叱喝,你我听得清清楚楚,岂有”
居右那名截口说道:“我总认为,南宫穷酸不该有这种疏忽。”
居左那名冷哼说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二鬼就是平日里撞在他的手里,也活不了,何况劫持了皇甫少青,半途又掉了包?”
居右那名阴阴一笑,道:“你我似乎用不着为此舌辩,不管他二人是死是活,我们各人再补他们一掌不就得了!”缓缓抬起了右掌。
居左那名既不抬手也不阻拦,冷冷说道:“要补你补,我不想他年报应临头,被人也来这一手。”
居右那名冷冷说道:“我说过,多一分小心,总是好的。”
居左那名道:“我却以为多积一分阴德,总是好的。”
居右那名目中寒芒一闪,突然沉腕收掌。“走吧。”
居左那名一愣,道:“怎么,不补了?”
居右那名笑道:“你以为我真就那么缺德?”
居左那名道:“那你是”
居右那名嘿嘿一笑道:“兵不厌作,试试。”
居左那名冷冷说道:“结果呢?”
居右那名道:“要是诈死早爬起来了,还会躺着等死么?”
敢情,他以为自己挺聪明的。
居左那名目中厉芒电闪,哈哈怪笑:“有你的,走!”
鬼魁般同时飘起,一闪不见。
走了。
彭烈浑身冷汗涔涔,暗吁一口大气,刚想动。
突然,耳际传来姜东流的传声:“老大,动不得。”
彭烈一惊,没敢动,连忙又闭了气。
片刻过后,忽然一声怪笑传自天井夜空中:“这你总可放心了吧,走吧。”
天!敢情人家还躲在暗处看着呢。
还好没动,要不然
彭烈机伶一颤,不敢往下想。
姜东流首先翻身一跃而起,满头冷汗;他不比彭烈胆大,也揪着心,其实难怪,换了谁谁也一样。
他脸色苍白,惊魂未定,抬手拭额,猛吁大气:“好险!”
他却不知,真正险极的,是那两个黑衣蒙面人,只要他们之中哪一个掌力微使,溅血横尸、送命的是他们,而不是他们夺命二鬼。
彭烈须发皆动,颤声说道:“老四,真让你料中了。”
姜东流胖脸抽搐,默然不语。
彭烈嘴唇颤抖了好半天,才又憋出一句:“老四,咱们明儿个又能够瞧见日头了!你说是不是?”
姜东流开了口,话声科得厉害:“是的,老大,那不是咱们造化大,也不是咱们运气好,你可知道是什么?”
彭烈颤声说道:“我明白,我心里比谁都明白,不是南宫大侠,咱们如今就别想喘气了,更别想坐在这儿说话了”
姜东流突然笑了,可却带着满眼泪。“还有,老大,咱们别想再看到日头了。”
彭烈想大笑,但没笑出声,只是连连点头。
姜东流又道:“老大,这是什么,你我都明白,咱们应该永远记住”
陡地,彭烈须发暴张,一跃而起,挥手一掌劈向神案;神案本已枯朽,摇摇欲坠,何堪此威猛一击?
砰然一声,四分五裂,碎水飞射激扬,烛火顿灭,大殿内顿时为之一暗。黑暗中,只听彭烈震声大呼:“老四,咱们要再不知回头,就不能算是父母养的了。”
随听姜东流道:“说得是,老大,是人就该知道回头,走吧。”
话声旋即寂然,一切归于沉静
适时,古刹檐头暗隅中,冲天拔起一条白影,直上夜空,如玉龙穿云,似天马行空,向正西电射而去。
大殿内,渐渐能看见东西了,但却只看到了那辆独轮的小推车,还有那人高的行李卷、酒葫芦,以及几张包卤菜的油纸
这两天“雪峰山”一带的官道上,出现了一个书生。
这书生一袭雪白德衫,俊美、脱技、飘逸、流洒,最难得是气度高华、卓绝不群,英挺中带着几分本行书卷气。
可是怪得很。
像这么一位人物,一路行来,却不时地跟一些蓬头垢面、衣衫破烂、一身油泥,令人倒胃呕饭的叫化子接头打交道。
他本是向正西方走,但在跟第一个要饭化子碰过头后,却突然改变了方向,往北走了。
走没多远,又跟第二个要饭化子碰了头;这一碰头,他又变了方向,笔直往东走去。
碰到第三个要饭化子
与第四个化子碰头
转来转去,最后,他笔直地奔向了正北
这地方,唤作“马底驿”
“马底驿”是紧靠在“雪峰山”南麓的一座小镇。
镇上,只有几十户的人家,这几十户人家,一半是打猎的,一半是种田的,不管是打猎的也好,种庄稼的也好,营生的范围,都离不开这纵宽百里的“雪峰山”
这天上午,书生到了“马底驿”
笔直入镇的那条小路口上,蹲着一名要饭化子,正在那儿晒太阳、抓虱子,敢情这种人物哪儿都有。
那化于一见书生,立刻站了起来,整整那件补上了上百个补钉、乌黑发亮的破衣裳,神色恭谨,躬下了身。
书生摆摆手,开了口:“落在这儿?”
化子点点头。
书生眉梢一挑,道:“什么地方?”
化子说了话:“禀三长老,镇西街那家酒肆里。”
书生点了点头,眉梢挑起几分怒气,几分煞气,大步进了镇,化子却没离开,又坐下抓他的虱子,好悠闲。
书生一走进镇西街,立刻皱了眉。
不为别的,只为那要命的独轮小推车。
那独轮小车儿,是两辆,大小,颜色,车上载的东西,都一般无二,其实,这还好。
令书生皱眉的是,这条镇西街上,有两家酒肆,一家在南,一家在北,斜对着是相距有十多丈。
那两辆一样的要命小车,一家门口停着一辆。
这情形,化子没说,没说那实因为他不知道。
既然连化子都不知道,可见这两辆小车中的一辆,是避过化子的耳目进人镇中的,手法不谓不高明。
的确高明,推车的人,就在这两家酒肆里。试问该进哪一家,该找哪一个,该顾哪一辆车?
两下里距离十多丈,要想兼顾,办不到;进南边那一家,北边这一家的准定溜,反之,南边那一家的也必跑。
再说,无底下一样的玩艺多得是;这两家是酒肆,酒肆中总断不了酒客,摸不清哪一辆是,又不能随便强查人家的车。
固然,弄错了也没什么了不起,顶多堆个笑脸,赔个不是;但,凭他书生的名头,这个人却丢不起。
何况,以他一身的傲骨,他也不愿这么栽在几个喷罗脚色手里,虽说出主意的不是他们,要栽,该是间接地栽在那位“幽冥帝君”手里;可是,就算这样地栽,那也够难堪的。
按说,这情形够令人作难,够令人棘手的了。
但,毕竟宇内奇才第一,书生是超人,他目中飞闪寒芒,唇边掠过一丝冰冷笑意,竟扭头由来路走了
过了一会儿,书生又出现在镇西街,负着手,走进了南边那家酒肆,这回是丝毫没有犹豫。
他刚跨进门,靠东角的那副座头上,一名商人模样的中年青衫汉子,脸色忽地一变,飞快低下了头。
快是快,可却没瞒过书生一双犀利目光,书生淡然一笑,深深地看了那名青衫汉子两眼,站在那儿,没再往里走。
适时,一名店伙满面堆笑地走了过来,刚哈下腰。
书生已然开了口,道:“小二哥,麻烦替我问一声,门口那辆小车是哪位的。”
那名店伙儿一愣,随即点个头转了身,高声地说道:“诸位,请问一声,门口那辆小车是谁的?”
这一唤,满座酒客全抬了头,可就没一人出声。
店伙方自一愣,肩头上已然被拍了一下,只听书生说道:“小二哥,再替我招呼一声,要没人承认,我可要推走了。”
这一着厉害。
店伙如嘱唤完,那名青衫汉子突然抬头说了话:“是我的,他凭什么推走?”
书生没答,笑向店伙,道:“小二哥,有人出头了,没你的事儿了,谢谢。”
随手塞过了一块碎银。
店伙乐了,眉飞色舞,哈腰伸双手接过。
这确实是够他心花怒放的,一桌酒席也用不了这么多;手一边往怀里揣,心里一边这么地想道:乖乖!这位相公好生大方,两句话就赏了这么多,有这种便宜的事儿,以后再碰到可要多唤两句
又哈了个腰,才转过身,走了开去。
书生淡淡一笑,目光落在了那青衫汉子脸上:“朋友,门口那辆小车,是你的?”
青衫汉子脸上有点苍白,勉强点了一下头,道:“不错,有什么事儿?”
“没什么,我问问。”书生笑了笑,道:“既然有主儿就好办”
话锋微顿,目光凝注,接道:“请问,朋友,哪儿来?”
这一来,满座酒客可都停了杯,放了著,瞪着两人直看。
几十道目光下,书生泰然、安详,潇洒得很。
可是青衫汉子偏就显得那么不自然,道:“你要干什么?”
书生笑了笑,仍是那句话:“没什么,我问问。”
青衫汉子一双蚕眉一挑,道:“我不想回答。”
书生没在意,道:“朋友是非回答不可。”
青衫汉子脸色一变,说:“你问得着么?”
书生道:“问得着问不着,朋友你自己该明白。”
青衫汉子道:“我不明白。”
书生笑了:“要我说明?”
青衫汉子唇边飞掠一丝诡笑,道:“你最好说明。”
书生笑了笑,道:“好吧”
目光深注,接道:“本来我问不着,你出头承认了这辆小车,我就问得着。”
青衫汉子冷冷说道:“怎么说?”
书生淡然一笑,道:“我家前几天失了窃,丢了一辆跟朋友你这一辆一模一样的小推车,所以我要问。”
这下要了命,满座酒客立即明白了八分,几十道目光,一起集中投向青衫汉子。
这情形,越发使得青衫汉子浑身不舒服。
青衫汉子脸色一变,笑了,笑得狰狞:“阁下高明、厉害,竟讹起人来了。”
书生道:“这儿诸位都听见了,我只是问问,可没讹你。”
青衫汉子冷笑说道:“阁下,天底下一样的东西,多得很呢。”
书生道:“可没这么巧的,连车上的行李卷儿,都跟我丢的一样。
满座酒客起了一阵轻微骚动。
青衫汉子没做贼,却心虚,脸一红,冷冷说道:“巧事儿也真不少,你出门瞧瞧去,对街还有一辆。”
酒客们的目光,不自觉地转向门外,有几个还站起来探了探头。不错,对街果然另有一辆,而且一模一样。
那站起来探头的几个一愣,目光飞快的投向书生。
书生淡淡说道:“我瞧过了,另外是还有一辆,合伙办事儿,手法相当高明,你放心,我顾此失不了彼,对街自有人去。”
别的不说,单瞧这身打扮、这份气度,满座酒客也都会相信书生的,书生他早就瞧准了这一点。
青衫汉子脸上变了色,眼一瞪,一副凶相:“阁下,口齿放干净些,你说谁合伙办事儿?”
满座酒客吓得连忙移开目光,心里可更信了书生。
书生可没把他放在眼里,淡然说道:“是谁,谁自己心里明白。”
青衫汉子狞笑说道:“我不明白。”
书生道:“我没说你。”
青衫汉子道:“那你是”
书生截口说道:“我刚才只是问问你由哪儿来。”
青衫汉子道:“你管不着!”
书生一指众酒客,道:“你问问他们各位,看我管得着管不着。”
当时,就有人搭了腔,是那名店伙。本来嘛,拿了人家的还能不帮人家说话?
他冲着青衫汉子笑了笑,道:“这位老哥,咱们又没拿人家的,说说何妨?”
他倒是说得很技巧,也很有分寸。
青衫汉子脸色刚一变。
又有人说了话:“说得是,人家相公又没说你拿了,问问有什么不可以?”
读书人到哪儿都占便宜。
要是激起公愤,麻烦更大。
青衫汉子没了辙,咬了咬牙,瞪眼道:“我由来处来。”
书生笑了:“不敢说?”
“笑话!”青衫汉子一挑蚕眉,道:“由‘官庄’来,怎么样?”
“不怎么样。”书生双眉一扬,淡淡笑道:“正如你所说,天下巧事儿不少,我就住在‘官庄’。”
青衫汉子大笑说道:“你骗得了哪一个”
书生截口说道:“你要不要证人,连‘官庄’要饭的都认识我。”
这话说得够硬,不信问问,要饭的准承认。
斗智、玩心眼儿,谁也不是书生对手。
青衫汉子处处落下风,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脸色一变,目光连转,突然咬牙冷冷地说道:“那么,你找错人了,我不是由官庄来的。”
书生谈笑说道:“可惜在座的都听得清楚,再图狡猾,已经来不及了。”
不错,都听见了,他是由“官庄”来的。
青衫汉子傻了眼,白了脸,良久,始又诡笑说道:“你说这辆车是你的?”
书生答得好:“我没这么说,看看才知道。”
青衫汉子神色一震,道:“看什么?”
书生道:“看看车上的行李卷儿。”
这才是正题。按说,青衫汉子他绝对不肯。
岂料,他竟点了头:“行,不过我有个条件”
书生道:“说。
青衫汉子目光轻扫环顾,阴笑说道:“我想请在座诸位做个见证。”
书生笑道:“我也正有这个意思。”
青衫汉子脸上诡异笑意更浓,道:“说吧,既然这辆推车是你的,你总该知道车上行李卷儿里包着的是什么东西,你倒说说看。”
他想难一难书生,要书生好看。
在他意料中,书生答的必是
谁知,根本不是那回事儿。
书生目光深注,谈笑作答:“自己的东西,哪能不知道?是一床被子。”
青衫汉子突然纵声大笑。
书生淡淡说道:“你笑什么?”
青衫汉子脸色忽沉,厉声说道:“我笑你存心欺诈,蓄意讹人,阁下,普天之下,哪儿都有王法,你可知道血口喷人、诬良为盗是什么罪?”
看来,他稳操了胜券。
可是书生根本没在意,他平静得很,淡淡道:“我书读得虽然不多,但这个罪我倒还晓得。不过,你先别得意的太早,我是不是血口喷人、诬良为盗,待会儿才能知道。”
青衫汉子冷冷说道:“不用等会儿,我现在就知道。”
书生道:“你那么有把握?”
青衫汉子点头狞笑道:“自然!”
书生眉头一皱,沉吟说道:“这么说来,是我说错了”
青衫汉子笑得得意:“恐怕正是这样。”
书生突然抬起了头,道:“那么,你说说看,里面是什么?”
青衫汉子一愣,阴笑说道:“财不露白,自己的东西,我犯不着说给人听。”
书生笑了:“我说里面是床被子。”
青衫汉子道:“我说不是。”
书生道:“这话是你说的?”
青衫汉子毅然点头:“不错。”
书生摇摇头,笑道:“我说是,你说不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是谁非,倒底谁有理,你我用不着辩,证人是你请的,咱们把行李卷打开让证人看看,请证人评定,如何?”
青衫汉子神情猛地一震,旋即诡笑的说道:“可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若不是被子怎么办?”
书生道:“那简单,你尽可去告我血口喷人、还良为盗,我跟你到衙门去认罪,县太爷打我百儿八十,我认了。”
顿了一顿,道:“可是,我要是说对了,又该怎么说?”
按理,没说的,书生怎么办,他就该怎么办。
但,他哪儿敢?说什么他也硬不起头皮。
青衫汉子阴阴一笑,道:“说对了,这一辆,就算是你的。”
书生眉头一皱,摇头淡笑:“虽然太便宜作,但总有一方让一步,读书人不愿为已过甚,就这么办吧!”说着,转身出门。
青衫汉子狡黠目光一闪,霍然站起,陡扬轻喝:“阁下,慢点儿。”
书生停步回身,道:“怎么?”
青衫汉子说道:“在本判定是非之前,车总该归我,我自己的东西自己开,用不着你阁下动手!”快步跟了出去。
擦身而过时,书生说了这么一句:“阁下,你不是想溜吧?”
“笑话!”青衫汉子身形一颤,道:“判明了是非,想溜的恐怕不是我。”
嘴里说着,脚下可没停。
书生笑了笑,站在原地没动,也没再说话。
敢情,他是存心留一点儿,能放手时便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对这种噗罗脚色,他不感兴趣。
这用心,青衫汉子可不知道,他以为书生阴沟里翻船,上了他的大当,出了门,回首投注,脸上忽视狡诈得意色。一声:“阁下,这一车,我不要了,送给你了!”
身形突然腾起,没命狂奔而去。
这一来,满座为之哗然,在座的证人,可完全的相信了,那青衫汉子是贼,做贼的心虚,跑了。
书生没追也没嚷,回身一拱手:“有劳诸位,多谢了。”
转往那名店伙,又造:“麻烦小二哥替我看着车儿,我待会儿来推。”
转身出门,走向北边那家酒肆。
他连看都没看那辆小车一眼。
凭他那高绝智慧判断,这一车,跟前几天二鬼那一车,同出一辙,也是西贝货,假的。
要不然,那青衫汉子到头来不会只顾自己不顾车“幽冥教”的教规,可不是这么规定的。
要是这一车是“真”货,那皇甫少青真的在这辆车上,他进了这家酒肆老半天“幽冥教”方面不会没有一点动静。
不错,虽然他知道,这辆车上,是装着个人,但那跟二鬼那辆车一样地是装着个无辜的牺牲者,死人。
他说是床棉被,这用意可大得很。你要说不是,可以当众打开来看看,车上装个死人,青衫汉子他哪儿敢?
要是没有第三者在,那还差不多。
既不敢当众打开,那么只好拱手让人,逃之夭夭。
也许,他不该让书生先说。
其实,仔细想想,他先说也占不了丝毫便宜。
他说是床被子,书生如直截了当点破是死人,那更糟。
什么不好愉,偷人家的死人?
这辆车上既不是皇甫少青,那么另外那辆车上该
刚才蹲在路口的那名化子,如今已经到了北边这家酒肆门前,他并没有逢人便伸手,而是仍蹲在那儿们虱子。
书生看了他一眼。
他冲着书生摇摇头。
敢情,他还没见人出来。
这家酒肆距离南边那一家,不过十多丈距离,凭“幽冥教”
的诡橘、神秘,那边出了事,这边还能稳坐椅上,安心吃喝?
书生皱了眉,略一沉吟,举步走进了这家酒肆。
他,依着葫芦划部,如法炮制。
但,店伙喊了好几遍,也不见有人出头答应。
书生没多罗唆,双眉一挑,转身又出了门,向化子点了点头。
化子站了起来,整整衣衫,推着车就走。
怪了,仍没见有人出头。
难不成早溜了?
难不成又是一个只顾自己不顾车的?
莫非这辆车上也是
书生双目寒芒一闪,唤住化子。
化子机灵,书生还没说话,他已然出手如风,飞快一把扯开了车上那个行李卷儿,行李卷内之物入目。
化子一愣。
书生目中暴射逢人威棱,眉造重煞,脸上罩上了一层寒霜。
刹那间,化子一张脸胀得好红,既窘又有点怕:“禀三长老”
书生威态一敛,淡然摆手:“这怪不得你们,是他们手法太绝、心智太高。”
化子一脸感激,躬下了身:“多谢三长老不罪之恩”
脸色忽地发白,身形猛地一摇。
书生神情猛震,陡扬冷哼,抬手一指点上化子“将台穴”然后运指如飞,连点化子胸前四处大穴。
最后,目光落在那行李卷儿上,行李卷儿上,有一层极为轻淡、色呈灰白的粉状物。
若非书生,要不是他竭尽目力仔细看,绝难看出。
化子中了毒。
只要谁打开行李卷儿,谁就必然中毒。
就是换了书生自己,他也绝对想不到。
书生目中暴射骇人冷电,伸手抄起化子,腾身飞射而去。
走了!要命的都走了!“马底驿”这小镇上,立即风平浪静。
只有,那两家酒肆门口,停着那两辆没人要的小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