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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台入梅已至五月,连日雨水惹得居处生灵频频皱眉。
那些上了年纪的妖物却是欢喜的很,贪婪地享受着水气带来的凉意,若有后辈质疑,定要丢去一个白眼外加恶语数落:未尝过浮台干旱,自然是不知这雨水的弥足珍贵。
然而今夜一场雨,下得格外荡气回肠。
伴着窸窣雨声,浮台宫中乐音不断,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宴席似乎已经延续了很久,酒水佳肴上一轮又撤一轮,入席者心头喜悦远远淹没了战后的疲乏困倦,入夜已深,却没有人舍得离场。
“恭喜西参娘娘大胜!娘娘的‘十里偃月阵’当真绝妙非凡——那东商君此番定是被打得措手不及,再不会小看我浮台子民!”举杯的兽人男子咧嘴一笑,露出长而锋利的獠牙,模样狰狞可怖,张口确实正气十足“娘娘不知,海泽派出的那些废物,见得我三百狼牙族勇士忽现沙海,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连退三里,又中烈焰谷兄弟们的埋伏圈,那叫一个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哈哈哈”“娘娘天资过人,才貌双全,实属我浮台子民之大福。”身材玲珑的女子看面相亦非凡人,一双红眸眨巴眨巴“依小臣之见,东商君殷肆此战大败,退回固守海泽城池,待我军活捉数千海泽兵将,他定会愿意用诏德泉眼来交换,保我浮台安然渡过大旱也好解娘娘心结。”
烈焰谷头领话音刚落,便得了众人的响应。
算不上富丽堂皇的大殿中虽铺陈一十八张桌几,依旧显得空旷无比,身着烟霞色团花罗裙的美艳女子端坐王座之上,微微抬起下巴,听得东商君殷肆之名,琥珀色的瞳子中流露出些许轻蔑“尽管如此,我等还不能掉以轻心——你们也知,东商君为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海泽地大物博,能人颇多,即便他此战吃了大亏,也未必伤及元气哼,他这般消停,反倒是叫我有些不安了”
此女正是那些人口中所唤的西参娘娘,浮台的掌权者,姻姒。
身入仙籍,寄魂于不老不死之躯,神息凌驾于浮台众多妖鬼神魔之上,这便是扶桑传言中的西参君。因为是女儿身,又生的貌美,于是活了数万年的她得一声尊称:西参娘娘。
尽管尚无婚配。
扶桑东有海泽,西有浮台,若靠着凡人两腿的脚程,日夜兼程走一辈子恐怕还望不见另一边的城门。两地唯一一处交界,便是那沙海中的一处泉,唤作诏德;为得到这极罕见的福泽宝地,海泽与浮台的战争,断断续续打了很多年。
然执掌海泽和浮台的两位大人,共侍扶桑勾陈帝君,同在一个屋檐下,勉强也算得平级同事关系,这便令一切都微妙起来:所谓“战争”不过是你打我一拳,我就挠你一爪子,虽不痛不痒,长久以来却伤肝伤肾伤脑细胞。
自姻姒懂事以来就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存在着她一辈子的敌人:东商君殷肆。
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
诗句的意境倒是极妙,若好巧不巧遇上的是个翩翩佳公子,多情好儿郎,说不定仍旧单着的她还有机会整出部狗血爱情故事。但姻姒所熟知的东商君,可是比万年老狐狸精还要狡猾得多的男人!且不说与她隔空相争较劲数万年,明知浮台每隔千年必有大旱,死伤生灵不计其数,却始终不肯放弃诏德泉的自私之举——单单是那混账与她一模一样的名字,连骂起来都叫人堵心,这一点就足够操蛋。
姻姒曾不止一次地想,与东商君此生若有机会相见,只会有事故,而不会有故事。就算一不小心有了故事,她也一定会使尽浑身解数将其变成事故。
只恨不能杀之后快——这大概是西参娘娘对于东商君的全部念想。
“诶,娘娘莫说这种话,赢了就是赢了,哪儿来那么多意外!”
“哈哈哈,就是就是,别坏了今晚宴席的气氛来,我敬娘娘一杯!”
听罢臣下劝慰,姻姒紧握的拳头稍稍松了些,涂染做嫣红的指甲稍稍有些扎眼。
角落里静静坐着的白发男子忽然抬眼,捕捉到主上这一细微动作。远远凝望一眼王座上的女子,他想说些什么,然而那些话在喉头一滞,又全数咽了下去。他低下头,缓缓压一口茶水,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实在太过于渺小,太过于安静,以至于与宴席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
“娘娘娘娘不不不好了!娘娘啊,大事不好了!”终是有声音破坏一室欢腾,传令的侍从几近是跌撞着进来,吓坏一群献舞的妖族女子。
姻姒居高临下,看着他蹙起秀眉“娘娘我很好,吃得饱,睡得暖,体重还不过三位数。”
“小、小的不是那个意思。”那人吞吐,不知是因为喘息还是因为害怕“前方来报,我,我浮台我浮台三百狼牙壮士以及烈焰谷追剿精英中、中了东商君设在海泽境内的埋伏,现、现已全全数被俘虏”
“什么!”她未说话,已有人替她惊呼出声,言语间尽是质疑。
穷寇莫追,穷寇莫追早该想到如此。心中自责自己轻敌,面上却逞强佯装平静。美眸冷冷扫望慌乱的各族首领,示意他们安静,美眸又扭头追问那传令之人“他东商君他提的什么条件?”
或许根本不必紧张那些兵将的生死,与东商君交手这么久,她太了解他:那个男人并非是在享受战争,他对杀戮之事嗤之以鼻——虽然游戏人间的性格恶劣了些,所幸心性倒还像个神明。至始至终,姻姒都猜不透诏德泉对富庶的海泽而言究竟有什么重要,可东商君非得紧紧攥在自己手中——其中缘由或许要追溯到两人上一辈的恩怨,但西参东商从不见面,她也无从有机会当面问个清楚。
姻姒甚至想,东商君仅仅是贪恋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博弈。
但贪恋这种感觉的人,或许是她自己。
“东商君差将领传开消息,说是要让娘娘亲笔书信道歉悔过,才,才肯放了西参一千多名战俘”侍从垂着脸,声音几乎低到泥土里。
“悔过书?仅仅如此?不,这不可能。”姻姒冷冷哼了一声“他还说什么?”
“东商君还说说”他声音愈低,深知躲不过,干脆心一横开了口“东商君还说,娘娘需写检讨之物,文体不限,诗歌除外,态度要端正,言辞要诚恳,字数不得少于三万字,用蝇头小楷工整写在粉蜡笺上,每发现两个错别字扣一分,每发现一句藏头辱骂扣五分,六十分合格,不合格退回重写”
他像倒豆子一样吐了出来。
大殿里明明笼罩着一层阴霾,听罢传令人的叙述,还是有人不合时宜地笑出声。
姻姒脸色铁青,恨恨向坐于角落的男人瞪了一眼,口中喃喃咒骂“殷肆那个混账究竟当我是什么人,居然敢”尾音消失在舌尖,说到底她连殷肆的样子都没有见过,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怎么骂都显得苍白无力,依稀间似乎还是在骂自己。
殷肆。殷肆。东商君殷肆——想到这个称呼,她就恨得咬牙。
目光从人群中移开,姻姒知道这啼笑皆非的宴席是再进行不下去了。
“玄苍。”她开口,神色冷冽“备刀。”
角落里几近被遗忘的清瘦男子搁下茶盏,慢慢站直身子。
*
浮台宫中漆黑一片。
唤作玄苍的男子默然跟在姻姒身后,手中攥着个粗布包裹,长发遮住他的漂亮眉眼,却遮不住微微上扬的唇角。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留在浮台宫内殿侍奉西参娘娘的婢女本就不多,知晓眼下她心情不佳,更无人敢往枪口上撞,争着抢着去收拾晚宴残局去了。
在她们看来,这时候主上身边有玄苍一人,足矣。
主仆二人在两扇紧合的大门前停下脚步,姻姒朝玄苍伸出手“都准备好了罢?”
他叹了口气,低头将包裹解开,里面露出来的分明是两把菜刀,一根擀面杖。不发一言接过那些诡异家伙,西参娘娘头也不回钻进厨房中,因为走得太急,被裙角绊到还打了个趔趄,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稳了身子——其狼狈模样与方才正殿王座上端坐的高贵女子,简直判若两人。
房门紧合。
片刻沉寂之后,猝不及防爆发出女人的怒吼声:我去你妈的臭殷肆!混账东商君!老娘跟你杠上简直是祖宗十八代做的孽!敢扣老娘的人!敢叫老娘写悔过书!书面道歉!三万字!还蝇头小楷!楷你老母啊楷!
咒骂声,菜刀剁骨头的声音,摔面团的声音,隐约还有抽泣声。
哭出来就好。玄苍倚靠在门边一一辨认着,随后淡定地往耳朵里塞了两团早就备好的棉花。
能把无所不能的西参娘娘逼到这个份儿上的,扶桑之大,也就只有东商君一人了。尽管是个素未谋面的主儿,但他能想象得出,一定是个非常厉害的狠角色。
约莫半个时辰,房门忽地大开,姻姒提着裙摆款款而出,随意将刀抛给一直侯在门外的玄苍。全然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如既往地神色自若,连委屈的泪痕都被擦拭干净。男子小心接下刀,重新用粗布包裹好,打量着主上的一举一动:人前的姻姒,就像是烧灼煅造好的精铁一下子淬入冰水,刺啦一声扑灭浑身炙热,只余下坚硬锋利的棱角。
可是他知道她真正的模样,敏感又脆弱。
“我心情不好,想出去走走。”她眸光轻瞥“你陪我。”
不是商议,是命令。
真是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倔强。玄苍无奈,轻不可闻唤了一声娘娘。
迈开的步伐忽然顿住,姻姒银牙紧咬“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就是三万字么?三万字换得浮台千人性命,这很划算。”
夜幕中有暗鸦飞过,发出的叫声令人浑身不舒服。
作者有话要说:又开新文了,旧坑九曜也在更新,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哈。
此坑依旧是1v1模式,玄幻言情,男女主都是狠角色后期,欢乐并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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