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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栅栏街南头的同乐堂,是卖药的。后娘有温病,都要吃他们家的安宫牛黄丸来治。庆莳每隔一阵子,都要来这儿为后娘取药。
但每回来,这同乐堂的伙计都会刁难她,只因为庆莳总赶在店铺还未开张的时候来买。要想在后娘起床前拿到药,总得好好求这伙计一番。
还在卸门板的伙计一脸坏笑,看着庆莳朝他走来。
庆莳说:“给我五帖安宫牛黄丸。”
伙计对她爱理不理。“等我卸完门板再说。”他每回都这样对她。
庆莳也朝他一笑,可开口却是唤了一个他陌生的名字。“梅岗。”
伙计一愣,这才发现庆莳身后还跟了个男子。
这男子背上是满篓的煤,怀里还抱着大小陶锅各一只,除此之外,他的肩上还扛了一把小短凳。
庆莳说:“卸门板。”
“好。”给庆莳一叫,这男人应了声,来到她身旁,将小短凳安好,好温柔地说:“庆莳,歇个腿吧!”然后又把陶锅放到了地上,从袖里掏出了个纸包,打开递给了庆莳。“来,吃个糖火烧,我很快就好。”
眼看他把庆莳护得像宝似的,伙计嗤了一声。
男人看了他一眼,笑得露出白牙。“请给我五帖安宫牛黄丸,不包金箔的。”
同时替他卸下了剩余的三面门板。
“还不到营业时间,我还要扫地。”伙计抱着手,朝台阶下的雪地努了努嘴。
“雪要全清到道路两边,那可是很伤手的,瞧,雪多到连车痕子都埋了。伤了手,哪能替你们拿药?”
傻子都能知道他是故意刁难。但梅岗只是看了看,回过头依然笑容满面。“没问题,你进去办事,出来就好了。”
伙计被唬住了,他看向庆莳,庆莳一边得意地瞧着他,一边喜孜孜地嚼着那热腾腾、浓芝麻多得都流到手边的糖火烧。
他斜着眼,哼一声。“好啊!大话吹破了牛肚皮,小心人家说你王庆莳带了个骗子来,还成天和骗子鬼混。我告诉你,我一状就告到你后娘那儿去!看你怕是不怕?”
庆莳只是淡淡地回应。“随你。”
伙计还是不屑。他先进铺里张罗,等着一会儿出去看笑话。
在里头,他隐约听到了普通的吸气、吹气的声响。
接着是庆莳的欢呼。“干得好!梅岗,有你的!”
伙计随便包了包药,便好奇地走出去看——一看,他瞪凸了眼睛。本来铺前的道路上都是雪白的,他不过是进铺里包个药,这路竟像经历了春雪融化的时节,好久没见的黄泥土地竟在向他招手?
梅岗走到伙计的面前,微笑地接过他手里的药包里,顺道很好心地提醒着嘴巴闭不上的伙计。“王记油铺,请记得记帐,谢谢。”
忙了这会儿,庆莳电刚好把那拳头大的糖火烧给吃完了,她拍拍手上的尘,站了起来,对伙计哼了一声,便潇洒走人。梅岗把大小陶锅带上,又扛起了那把小短凳,紧紧地跟着庆莳走了。
看着那小心翼翼的大身影,伙计觉得好不搭。
为了确定雪真的不见了,他还下了阶梯去看,没想到一踏下地,就结实地滑了一跤,因为泥土地像是刚不过倾盆大雨似的。
后来听一个刚巧路过的叫化子说,那长工装扮的男人,只是摊开掌心,轻轻对着那路吹了口气,才眨眼时间,雪就全化成水了。
看到铁门胡同的豆汁儿摊,照例大排长龙,梅岗把小短凳安好后,有点懊恼地说:“可能要排好久。”
“是啊!去排吧!我等你。”庆莳坐在小短凳上,挥挥手要他去。
梅岗静静地看着庆莳。庆莳问:“怎么了?”
“怕你冷。”他说。原来他懊恼,是怕她冻着了。
梅岗想了下,又在袖里掏了掏,这回掏出了个巴掌大小的铜手炉。“拿着。”
庆莳歪了嘴巴,拉拉他的袖子,空空的。“你那袖里还有什么啊?”说到刚刚吃的那糖火烧,也不知是他从哪儿变来的。
梅岗笑笑地说:“一切让庆莳幸福、快乐的东西。”
庆莳脸红,接过手炉后就开始赶他。“赶紧去啦!娘快醒来了,我们得快点回家。”
“喔!好。”梅岗应道,排进了买豆汁儿的人龙里。
庆莳拿着这热烫的手炉,坐在凳子上等。
她的手,有十年没这么暖过了。因为这暖热,让她笑了,笑得很满足。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被人这么呵护着了。
不过,她这笑没持续太久。
远远的,她就看到一个长得圆滚滚、像窝窝头的大婶,摇摇摆摆地从胡同小巷里走出来。
庆莳一僵,想也没想,赶紧端着凳子,跑到一棵槐木后头躲着。
她是李大婶,只要看到她,就代表这天绝对无法顺利买到豆汁儿。
她喜欢插队,尤其是插她王庆莳的队,总把她当软柿子欺负。
她自个儿来这套也就算了,还常常呼朋引伴,邀她的亲朋好友一块来插。结果庆莳本来可以第一个买到豆汁儿的,却往往搞成最后一个顾客。如果她说话了,这李大婶甚至会拿礼让的八股道理来训她呢!
被欺负怕了,所以一看到她,庆莳不自觉地就会打个寒颤。
她探着头,注意李大婶的动静。只见她在人龙外张望了许久,或许是在找她,好让她又可以钻了细缝,提早买到豆汁儿回家。
可惜得很!庆莳窃笑,今天换了个头高的梅岗,她应当不敢招惹,只能安安分分地从头排吧
可没想到,她正得意时,就看到梅岗那没心机的傻子,见李大婶死瞧着他,竟就冲着她亲切地笑了,算是个有礼的招呼。他难道不知道,他这露出白牙的笑容有多可亲吗?亲得连老婆子都会怀疑他对她们有意思。
果然!李大婶就像蝗虫闻到了米谷香味似的,火速地向梅岗滚近。
瞧梅岗的笑容有点僵,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还被挤到了后边去。庆莳叹了口气,看来即便是个妖怪,也逃不过这李大婶的手掌心。
不过,庆莳再看,发现情况有点不一样了。
李大婶的脚好像动不了,想拔都拔不起。而梅岗以及他后边的人,都开始随人潮前进,有些吃过这李大婶亏的人,见她那动不了的拙样,抓着了机会,赶紧指指点点地笑话她哩!李大婶赤红了脸,把她家乡的土话都骂出口了,压根儿忘了,她曾殷殷叮嘱庆莳要宽容处世的道理,将那里闹哄了一团。
庆莳好奇地细看,发现——
李大婶的脚上竟生了细细的藤蔓,紧紧地箍住她?
这也是梅岗干的?
她想起了刚才在同乐堂处,梅岗也只是轻轻呼了口气,那条路的雪就全化了。
虽然早相信他是花妖,可亲眼见到这些,还是教人不可思议。
现在,却又见他从容自在地跟人排着队买豆汁儿,瞧来就像个住在京城十几年的老北京一样,很正常、很市井。这平凡的身影,连她也会忘记他是个花妖哩!
这梅岗啊到底算不算是个厉害的花妖?庆莳想,他看起来很温和,很护着她,那认真的神情,让他好像很可靠的样子。这份可靠,可不可以帮她逃脱和那药罐子的婚约呢?
庆莳想起了昨晚发生的种种,仍是一身颤栗,心情也灰了,兀自出神着
等伙计把长壶添满了豆汁儿后,梅岗提着大壶小鞭,摇晃晃地走到了原本庆莳候着他的地方。
他正想笑着脸,跟她说方才碰到李大婶的事时,却吓了一跳——
人不见了?
“庆莳?”找不到人,他焦急地东张西望,拉长声音大唤:“庆莳?庆莳?庆莳——”绕着圈,寻着人,又唤又叫,搞得好像她王庆莳被歹人给绑走似的,胡同里的人都在瞧他。
庆莳惊醒,看梅岗像个傻子在转圈圈。她红了脸,觉得没面子,又见他那模样怪可怜舶,好像一个找不到娘、快要哭出来的孩子,她赶紧跳出来唤他。
“我在这儿啦!”
“啊!庆莳——庆莳——”看见庆莳好端端的,梅岗不顾满身东西,冲过来就要抱她。庆莳赶紧退了一步,才不要在大庭广众不让他抱咧!这没脑筋的男人,她不过在他眼皮下消失一会儿,就急成这样。
可从没人这么在乎过她所以,她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在乎、这热情。
她只好跺跺脚,佯装生气,挑剔道:“慢吞吞的,迟了娘又要骂人了!还不快走!”说完,她赶紧跑了,不想留在那儿羞人。
“等等我,庆莳、庆莳”全身满满都是东西的梅岗,赶紧揣起了那把小短凳,拔腿去追那跑掉的小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