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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安四年,冬。
随着初雪落下,天气愈寒。
檐角瓦尖儿处已结起道道起伏冰棱,簌簌落雪沉积,目光之处皆是萧索的白,呼出的热气瞬间便化作了白烟儿。
立政殿内,七彩织锦为帘帐,金丝红锦铺成毯。各式陈设,无不豪奢。
可惜,不过是表面繁华罢了。整个皇宫谁人不知,而今的立政殿形同冷宫?
“嘭——”立政殿正殿大门被踹开,一名被宫女内侍簇拥着的华服女子,越过重重帘帐,拖着逶迤的裙摆迈到了塌前。
女子梳着时兴的凌云髻,上簪精致的金翠步摇和花树。
她容色不俗,肤色也白。一袭黄色对襟窄袖短衫并着高腰霞色曳地团花裙很是相宜,外罩一件石榴红宽袖大绸衫,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艳色无双。
她瞧了眼床榻上素衣散发,形容憔悴的女子,面有得色,“阿姊近日可好?”
宁玖半靠于塌,拢着看似锦绣无比,实则又薄又潮的被子,瞧了过去。
她的身子自生下翊儿后就不大好,一月前染了风寒,因着天气骤冷,病情便愈发地重了。她被幽禁于此,宫人捧高踩低,加之有人授意……
好?宁玖很清楚,她这病怕是难好了。
只是,若想借此熬死她,却也没那么容易。
宁玖抬眸,眼风过时极淡极轻,似微风轻拂而过。可落在宁瑾身上的那刻,却有种奇异的重量,压得让她喘不过气。
这一瞬,宁瑾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有了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仿佛数月来她费心思的羞辱和为难,她都未放在眼里。又或者说,她压根未将自己放在眼底。
这个认知,让她一下子就来了火。
论家世,论出生,她宁七娘远胜于她宁玖。她的阿娘乃先帝亲封的安平郡主,外祖母乃高祖亲封永嘉长公主,外祖父更是出自累世公卿的范阳卢氏的嫡系。明明她宁瑾才是东阳侯府中最高贵的嫡女,可自小到大,她这个所谓的嫡姊在她面前,总摆出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以前她仗着阿爷和祖父的宠爱,她无话可说。而今她不过是被夺了权,幽禁于此的落毛凤凰,她凭什么波澜不惊?凭什么?
宁瑾瞧了眼外面灰暗的天色,耳边有风雪声呼呼作响。
数年来,被这个所谓嫡姊压着的情形一幕幕地浮上了心头。以前阿娘总叫她忍,她便一直忍着……
忍到后来,即便她宁玖声名狼藉,即便她婚前失贞……她还是坐上了皇后的宝座。
宁瑾忽然觉得腻味。
只要宁玖在,就算她阿娘贵为郡主,也永远都是矮人一截的继室。就算她身为贵妃,也永远都是低人一截的嫔妃。
贵妃贵妃,听着倒是好听,说白了也不过是个妾。妾为何物?玩意儿罢了。
既然腻了,那也是时候……拔了这颗碍眼的刺了。
好在,陛下早就将那东西备好了。
宁瑾视线微敛,颊边漾起几分莫测的笑意,她拊掌几声,很快便有宮侍奉上一漆木描金玄色托盘,上面呈着一兽形白玉长壶和酒杯。
今天日子正好。
冬月初三,宜安葬,宜动土。
宁瑾巧笑嫣然,“阿姊不妨猜猜,陛下替你备了何物?”
宁玖心中一震,虽然她早有所觉,却未料到这一日来得如此快。
她目光清亮,唇畔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意,“你对我羞辱也好,打骂也好,左不过是这后宫里的事。而今我虽被夺了权,到底还挂着皇后的名,你和他若想要我的命,却也需掂量掂量。”
三个月前,她的翊儿冲撞了崔昭仪,害崔昭仪腹中孩子流产。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算计。
但崔昭仪腹中的孩子没了也是事实,且所有证据都指向翊儿。加之尚书右仆射崔缇那边施压,此事必须给崔昭仪一场交代。
可她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想要治翊儿的死罪。
虎毒尚不食子,她的翊儿智力虽不健全……到底是薛昱的骨血。
枕边人冷血如斯,早非当初弱那个势皇子,此事之后,宁玖便对皇帝冷了心。
宁玖幼年丧母,之后安平郡主进门,他父亲恐继母势大,苛待了她,便从小将她带在身边教养。她自幼饱读诗书,且因父亲是武将,兵书奇法也读得多,眼界自然不似寻常深宅妇人那般短小。
她知道,皇帝这是想借机剪除她的权利。
明知是阳谋,宁玖却不得不赴。
她暗中遣出自己的婢女连翘送信,提醒自己的外祖父和阿爷注意帝心有异。外祖父和阿爷回信说此事他们自有分寸,宁玖这才略微安了心。她主动交出后印,将身边最得力的紫苏和沉香给了翊儿,以修行赎罪为由,连夜将他送往宝华寺远离这宫中是非,姑且算是保住了一命。
未料光是夺权还不够,皇帝还借此机会以管教不力,教唆皇子戕害皇嗣的罪名换走了她的身边人,明面将关她了禁闭,实则变相地将她幽禁在了立政殿中。
至此,宁玖可以说是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不过无妨,至少她的家人,她都替他们做了最好的安排。
宁瑾和薛昱就算想动她,也得想想她身为辅国大将军外祖父,想想她身为怀化将军的阿爷。
再有,宁瑾和她再怎么不对付,同样也是她阿爷的女儿。
宁瑾朝塌边更近一步,微微俯身,以一种俯视的角度瞧着宁玖,“你觉得陛下和我不敢动你?”她顿了一顿,又道:“三日前,自是不敢的,此时嘛……呵呵,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宁玖忽生不祥之感,瞪大眼,“什么意思?!”
“饮了这杯,阿姊便上路罢。黄泉路上你阿爷外祖,已等候多时。陛下让我来送你最后一程,也算是全了你我二人一场姊妹情分。”
宁玖瞬间僵在当场,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才艰难挤出句完整的话,“你说……你说——什么?!”
宁瑾极少瞧见她这般剧烈的情绪波动,觉得快意极了,“你听不懂?无妨,你阿爷未得圣旨,带兵擅离边关,且玄衣卫在他房中搜出了龙袍,他谋反证据确凿,已被乱箭射杀。你外祖家拥兵自重,通敌叛国,三日前,九族已诛!”
阿爷和外祖父怎会半分防备也无?
“不可能!我早已派了连翘给去信给他们,不——”话到一半,宁玖梭然抬头,“连翘!连翘!”
宁瑾拊掌几声,语气十足嘲讽,“阿姊果然聪明,不过事后诸葛,并无何用。”末了她又嬉笑道,“都道怀化将军宁晟的书房犹如铜墙铁壁一般,我看啊……却也不过如此。”
话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阵细密的刺痛往左胸刺去,压得宁玖快要喘不过气来,“畜生!你这个畜生!那龙袍是你的手笔……你居然和薛昱一起,对生你养你的阿爷也下得了手!”
“阿爷?哈哈哈……那是你的,不是我的。但凡他对你不那么偏心,我也不会让他沦落如今这般地步,从头到尾他只是你一人的阿爷。”
宁瑾满脸嘲讽,神色不屑,“我乃公卿世家,荥阳郑氏的嫡女,岂是你小小的宁氏可比?”
宁玖顿时如遭雷击。
安平郡主是她阿娘去世后一年进的门。
便是寻常夫妇,原配没了,也不会在亡妻尸骨未寒之际又娶新妇。何况,宁玖的阿爷和阿娘乃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感情极好。
为此她还埋怨过她阿爷,当时阿爷只说是他对不起她阿娘孟氏,不该大意遭人算计。
以前她年纪小,不懂。
现在想起阿爷之前说过的话,心里顿如明镜。
这个安平郡主,设计陷害她阿爷不说,居然……居然还带着宁瑾这个野种上了门!
她自诩聪慧,自幼饱读诗书……可到头到来,却让这对母女玩弄于鼓掌之间。
是她障目,是她眼瞎!
急怒攻心,宁玖喉中生痒,急促地猛咳不停,竟生生咳出了血来。
宁瑾愈发畅快,“这便受不住了?你莫不是忘了你那傻子心肝?他害得崔昭仪流产,崔昭仪自然是要‘病’一场的。一个多月前,崔昭仪果然‘病’了,且病的不轻,她日日手脚发寒,夜夜噩梦,惊扰不断,叫太医好瞧了一阵也硬是没瞧出个什么花儿来。恰逢宝华寺的虚云大师归来,来宫里看过之后,你猜如何?”
“原是崔昭仪肚子里的那肉还没掉干净,留恋人世不肯投胎。虚云大师言明,只要你那傻子一路向北,替她祈福,待七七四十九天后自然可归。北地本就苦寒,早早就落了雪,封了冰,一路上随行的宦官都熬死了几个。你那傻子一路颠簸,居然无事,眼看就要回京的时候,却路遇山匪作乱,听说连肠子都挖出来了。”
宁玖突然发出“啊”的一声凄厉的惨叫,难以承受惨痛现实。
什么祈福!什么冲撞!分明就是他们串通妖僧,使了软刀子想要磨死翊儿!她的翊儿命大没死成,便买通了山匪对付他!
“才满京华又如何?嗤,而今便为皇后,仍需匍匐于我脚下。宁玖,你终是比不过我的,我才是东阳侯府最拔尖的嫡女,很快,我还将会是这南秦最尊贵的女人。”
“看在姊妹一场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些事,好教你做个明白鬼。六娘,你真以为那傻子是陛下的骨血?我告诉你,他不过是个野种罢了。至于他为何会痴傻,说来也是我这个做姨母的怜惜侄儿,送他的满月礼罢了。”
“若非你有一个能干的阿爷和外祖,凭你一个破鞋,怎堪凤座?你真以为你同陛下是姻缘天定?呵呵,宣德十九年的那场意外,不过是陛下谋划的一场戏,为得嘛,自然是将军府的助力。”宁瑾正得意间,忽觉眼前虚影一闪,竟是宁玖朝着自己狠狠地扑了过来。
她这才想起,宁玖的外祖父和阿爷皆是武将,自那件事之后,她是学了些武艺傍身的!
“来人,来人!”宁瑾慌乱大叫,连忙后退,钗环掉了一地,形容狼狈至极,哪里还有先前的半点雍容。
然,终是晚了一步。
“宁六娘,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若敢动我,陛下定然不会饶你。”宁瑾的脊背僵硬,她清楚地感受到一只冰冷尖锐的金簪抵上了自己的颈脖。
“呵!”宁玖没有多话,手用力一划,从宁瑾的右颊狠狠往上,立时带出一条血痕。
“啊——我的脸,我的脸。”宁瑾忽然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凄厉哭喊声。
接着,宁瑾的尖叫止息,瞪大双眼。
宁玖手中的簪子已然没入了她的颈喉。鲜血如雾,溅了宁玖一脸。
薛昱一进来就是这般疯狂的画面。
他连忙道,“传太医!传太医!玄衣卫都死光了吗?!快给朕拿下这个疯妇!”
先前宁玖擒获宁瑾完全靠的是出其不意,此时玄衣卫一出,她便注定落败。
她双手被反剪,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隔着远远的距离瞧着薛昱。
薛昱可真会演戏啊,全天下的人都以为薛昱对她宁玖情根深种,痴心一片。
若非如此,宁玖又怎会嫁他。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到头来,她宁玖族亲皆亡,不过是薛昱皇权路上的踏脚石!
可笑,可笑。
宁玖抬眸望天,眼中热泪忽涌,溢出便被冻得冰凉,痛到深处,已是麻木。“外祖,阿爷,阿舅……是六娘识人不清,是六娘害了你们,是六娘害了你们,呜……”
视线回转,眉眼如刀,带着彻骨恨意,“薛昱,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苍天在上,山河为证!宁氏阿玖愿此身为祭,我愿堕入地狱,我愿化作厉鬼,便是刀山火海,便是不得超生,我也要这些害我之人永无安宁之日!”
说罢,宁玖便朝着玄衣卫指着自己的剑撞了过去。一抹血线自雪白的颈项上绽开,如同雪中寒梅,那抹红甚是刺目。
濒死之际,宁玖脸上漾起痛快又疯狂的笑,“哈哈哈——”
薛昱眉头一皱,神色冰冷,接着他压低声音,“来人,将此等妖言惑众的疯妇乱剑捅死。另传朕口谕,速请虚云大师做法镇压。朕倒要看看,鬼都做不成的丑荡之妇究竟是怎么个让朕不安宁法。”
风起,雪落。
雪花大如鹅毛,很快便沉积,将整个永安城染得雪白,却怎么也染不白立政殿里淌了一地的斑斑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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