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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好像越过越不新鲜了。她听到闹钟之后懒洋洋地起来,然后他折腾了一会儿也跟着起来。吃饭、上班、送小孩。照这么下去,等到她半老徐娘的时候,总会大发牢骚,然后跟他闹翻的。今天似乎是故意想闹出一点新鲜感来,他还想躺在床上不起来了。
“跟我到医院请个假,说我失踪了。”他侧身弓着身子躺在床上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语,那条毛巾被在他身上都缠好几个圈了。没有反应,他也不管什么情况了,决定就这么睡下去。
“啪”的一声让他的心噔了一下,然后才感觉到自己的大腿开始麻了。“谁帮你情假呢,起床起床,废话少说,吃完了送孩子。”妻子已经全副武装,就等他吃早饭了。
他还是瘫在床上,眼睛没睁开:“你打疼我了。”
“哎哟,是吗,”她坐下摸了摸他的大腿,然后朝他的脸使劲拍了拍:“起来起来起来!再不起来你就一直睡吧,我也不管你了,早餐我让儿子全吃了。”
他挣扎着,最终还是没斗过她。懒洋洋地穿好衣服,见她和儿子已经都快吃完了。
“爸爸大懒虫!”她教儿子说。
“爸爸大懒虫!”儿子张着一嘴巴的面说。
“哈哈,筱小这么坏啊。”他去刷牙,刷完牙的时候他突然冲他妻子叫道:“完了完了,迟大到了。你送筱小吧。”
“还用你说呀,”她朝他肚子拍了一下,拉着筱小的手说:“我们走啦,不理你了。”
“哎——”他又着急地叫住她:“我现在也要走,来不及吃早饭啦!”
“真烦,”她忙拉开筱小蓝色小书包里的拉链:“筱小,这面包给爸爸啊,在路上我再给你买。”
说完他们噔噔噔地走了。跟往常一样,三个人还好都没迟到,只是他显得比平日狼狈,一边啃着面包一边小跑,到了之后坐下一看,嘴还贴着些面包屑了。他轻轻地喘着气,这以后可不敢躺在床上玩什么新意了。而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着下午妻子的做的那顿晚饭了。在这个时候,夫妻两人总是不约而同地在想晚饭,她想怎么做,他想怎么吃。她的惯例是,一到办公室签下她萧唯的大名,就问旁边的小语:
“想好今天晚上吃什么没有啊。”
她一工作总是神游万里,几个小时下来,她要不是跟小语聊得稀里哗啦,要不就是自己在偷偷小憩了。她已经开始喜欢上这种好日子,偏偏这天经理又把她叫去。那时她正准备偷个睡。看见经理,她把心一沉,给小语使了个眼色,不太情愿地去了。她跟着经理走过了长长的走廊,也没跟她说什么,她偷偷地在心里诅咒了一番。“萧唯,来这儿。”经理却是挺和睦的。跟着他到了公司门口,经理指了指一个衣冠并不整洁的人。萧唯本来肚子里的气就不少,看到这样的人更是心烦意乱,她还想着回去跟小语说好星期六去逛街的事情呢。她抱着很大的希望是他们弄错了,她压根就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眼前这么一个中年女人。
“你是萧唯小姐吗?”
她很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噢,”那女的甚至显得有些软弱:“我想来告诉你,你的家人出了点事。”
“出了点事?”她的第一反应是坑摸拐骗,什么说你家人出了点事就给哪寄钱什么的,她问:“什么事啊?”
“现在还不太确切。”
她感觉经理在她身上轻轻拍了拍,抚摸着她的头。
一阵凉意遍布了她的全身,她的心跳突然不住地快了起来。“什么事?”她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打颤:“什么事啊!哪个家人?”
那个女的也浑身紧张起来,拉着她说:“在医院”
“什么?”她全身象被雷击了似的,她大声追问着:“你说,在哪?”她发现那个女的居然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满脸不知所措地拉着她走。萧唯真想大骂她一通,她对那个女的喝斥了起来:“你什么意思啊?我说你有病吗,你说话呀!”
她全然不觉她到了车上,只是一个劲地大声喊道:“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
“在医院,在抢救。”她听见司机沉沉地说。
她盯着司机一会儿,突然捂着脸哭得抽搐了起来,她的头顶着前座,埋得很低。她的哭声撕扯着车里的死寂。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们看见她的脸已经被泪水肆意践踏。“许里!”她嘟哝着他的名字,她想一定是这样的,他匆匆忙忙地去上班,然后闯了红灯
到医院的时候,她简直是撞开车门的,疯子般地跑了进去,那个女的只好奋力追着。“二楼,二楼!”她在后面对她喊。她跑上了二楼,她根本没分辨是在哪,看见能走得地方就往哪跑。整层楼都不见什么人,只有些护士在来回走着。那女的追上来。“萧唯小姐。”她示意叫萧唯在大厅上等等。她无力地蹲在了地上。
“我们非常地对不起你”那女的声音有些打颤。
萧唯怔怔地望着那个女的。她暂时无力去计较什么。人都已经这样了。
从拐角的地方,她看见了许里。只是她感觉到他的一丝不安。他向她走过来。她顿时一阵怒火上来:“你疯啦!你是不是疯了!”她快步走向丈夫,真想给他一嘴巴。她用尽全力猛推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趄倒退了好几步。“你用这种方法骗我来这?你简直疯啦。”
一阵伤感掠过许里的心头,他仅仅是摇了摇头,慌忙拉住正要往回走的她。“别,别,”他有点不能自已:“是筱小,是筱小”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扶着她,感觉她已经瘫软了。
他右手抚摸着她,扶她到一旁坐下。
她努力克制自己,靠在丈夫肩膀上,屏住呼吸等着。
筱小的死讯传来的时候,他撇过头去,忍着泪水,不住地吻着她的手。
当天晚上,萧唯没有做她早已在脑子里构思好的那顿晚饭,也没说一句话,没看许里一眼。
两年过来了,还是这样。许里再也没有晚起,妻子拍拍他的胸脯,他也就睁开眼睛了。有一次妻子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反应,妻子就狠狠地叫:“许里!”他吓得赶紧爬了起来忙道歉。他看见妻子背过身去,他将她转过来,看见妻子一脸惊慌。睡懒觉的习惯对他来说肯定是改变不了的,只是会变得对声响敏感,而且这种敏感还有周期的,一到星期六,即便听见杯子摔碎的声音,他也不起来了。周六日就是这么过的,妻子在外面,他在床上,呆呆的一整天。
上班的时候他朝她笑笑,她微微地翘翘嘴角,于是各自上班。下班的时候萧唯跟小语一起走,每天要走过的是上次经理领着她走的一模一样的路线,有时候她会害怕地发悚,只不过嘴里还是在和小语谈着哪天上街买衣服。
今天许里开车去接萧唯了。小语看见许里就对萧唯说:“呵,那我今天晚上可就一个人逛街去了哟。”萧唯做了一个要捉住小语的动作,就分别了。她坐到车里,许里旁边,轻轻地叹了口气。“开车啊。”她对他皱皱眉。
他笑笑,亲了她一口。两年来这个动作都让她无动于衷。“我当上主任啦。”他说。
她看看他,笑着说:“是嘛?”
“今天开心一点吧。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吃饭。”
“嗯,我可没意见。”
他看见她偷偷地笑了。他开着音乐,一路轻盈地向酒店奔去。路上,她开始跟他说起了最近公司里一些好笑的事情,把他们俩都逗得咯咯笑了起来。路上萧唯想起什么要买,许里就停车,陪她一起去买。萧唯最反对的,就是让许里一个人坐在车里,自己去买。哪怕是买张报纸那么一会儿工夫,她一定要他下车。许里说你傻呀,一个人不会去,非要我陪。她会突然变了脸,赌气什么话也不说了。他也理解,时时言听计从。因为筱小就是这么死的。
许筱小死的那天,幼儿园开车到附近的小公园玩,所有的小朋友都特别高兴。许筱小尤其活泼,许筱小是一个并不用别人操心的孩子。准确的说,许筱小是一岁零十个月,两个月后就是他的生日,他记得妈妈要送他一个很好玩的东西,他充满期待。许筱小按时到了学校,阿姨们都夸了他,有礼貌,早起早到。他特别喜欢柳阿姨,长得竟有些像自己的妈妈。上车的时候,许筱小喜欢坐最后一个位置,因为柳阿姨总坐最后一个位子,柳阿姨在后面不时对前面说:“小某,这么不听话呀。”小某们就说:“老师,他打我!”“是你先打的人吧。”“不是不是,他先打我!”
筱小咯咯地在后面笑,他没有打架的潜质,连吵架也不会,就喜欢在后面,一个人偷笑。可这天柳阿姨没坐到后面去,她跟司机聊去了。跟司机聊得特别投入,筱小也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就睡了。这孩子遗传了他爸爸的特点,贪睡,长大后也是个懒虫。筱小特别能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人全没了,筱小偷偷地笑了一下,噢,一定是柳阿姨忘了还有个人呢。筱小想走出来看看外面什么样,但在车上筱小睡得那么香,都不想动了。筱小发现自己的身子发烫,39度的一天,他睡在一辆封闭的小车里。筱小感觉晕晕的,想换个姿势睡都没什么力气了,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继续睡觉啦,他们回来的时候一定会吃惊的。筱小闭着眼睛,脑子里乱乱的,身子在下沉,筱小突然特别想爸爸妈妈,特别想自己两个月后的生日,筱小感觉自己的身子在打转转,身子不住地往下掉往下掉,筱小想不到东西了,主要是胸口不好受了,有点像爸爸老跟他玩得捏着鼻子闭着嘴巴看谁时间长的游戏一样,筱小就这么梦啊梦啊,转啊转,往下掉往下掉往下掉
柳阿姨抱着筱小出来,头都不敢抬了。她奔着去医院,手臂不断感到筱小的裤子越来越湿,一想筱小原来是在撒尿呢,这个小坏蛋呀。后来柳阿姨听医院的护士说,筱小没气了。她全身发颤,在脑子重复骂着,这个小坏蛋,这个小坏蛋
后来柳阿姨不敢去找筱小的妈妈,是叫她的同事孟阿姨去的。孟阿姨也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今天总是想着为什么不见筱小呢。后来孟阿姨对筱小妈妈道了歉,说是其中一个阿姨的疏忽,我们一定负全责。萧唯听了之后疯了似的喊:“哪个阿姨?哪个阿姨!”许里抱着她让她冷静下来,她又哭得湿了整个脸。后来她看见了柳阿姨,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从见到柳阿姨之后一个星期里,她都没有说过话。
两年来,她有几次看见柳阿姨,她以她惯常的轻翘嘴角来表示打招呼。柳阿姨托人送过很多水果,很贵重的东西,都首先被许里回绝了。“告诉她别操心了,”许里说:“真的不需要。没事的。”许里也没告诉萧唯送礼的事情,只当萧唯不知道柳阿姨这个人就好。许里倒是能常见到柳阿姨,因为医院和筱小上的幼儿园是顺路的,萧唯的公司在另一个区。柳阿姨每次见到许里都不知道该称呼什么,她唯一的方法就是目光游移,点点头,回避。但有一次天黑了,许里一定要送柳阿姨回家,柳阿姨也没办法。许里哄女孩子可是很得道的,过年过节,萧唯就会被许里精心准备的笑话逗得呵呵笑,管它这笑的真假呢。萧唯喜欢上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说:“买点东西,送别人吧。”许里从没见过这样的萧唯,喜欢送东西呢。从前她可是还说过:“有这么多东西送别人干什么,全给我筱小。”一向许里都是个很听话的丈夫,有一次双休日听萧唯说:“电视机旁的那个花瓶啊,给你哥那送去吧,他家挺简陋的。”许里不假思索就说道:“你是不是疯了?那个东西一万块钱!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啊。”许里之后立马知道自己说重了。然后他们打了两天的冷战。
许里当上主任不久,单位里发起了一个活动,献爱心活动,捐钱。说是有一个得了肺癌的老人,生命垂危,但没钱治。女儿虽然工作,但工资不多,离了婚,找亲戚也都不宽裕,需要大家帮助。这个建议是首先许里向院长提出的,院长一听说太好了,于是许里就负责这个筹钱活动,很多人都已经捐了,许里知道自己的妻子也是个对献爱心很感兴趣的人,特别是这两年。许里把这事跟妻子一说,妻子立刻响应了。夫妻俩捐的是全院最多的,开会的时候公开表扬了。萧唯让许里关注那个病人,一有什么事就告诉她。现在,萧唯最能提起精神来的,也就是这些事了。
住院费和手术费都凑齐了,在医院的关心爱护下,老人有了些许的好转,只是还并不能乐观。萧唯这段时间喜欢在上班前与丈夫说再见的时候又添一句:“好好照顾你们的病人啊。”许里嘿嘿了两声,答应着。医院里他倒常见那老人出去走走,他女儿旁边扶着他,也是有说有笑的,享受生活,好生令人羡慕。许里有时候跟他们打打招呼,慰问一下。老人甚至都还挺喜欢这医院的,这让许里心理倒舒坦些。因为老人离他出院的时间可能遥遥无期了。
许里下班的时候,拐过医院住院部大楼,看见了柳阿姨。许里对她笑笑:“又来看你爸爸了?”
柳阿姨点点头。捐款的事情她一直感谢到现在都没感谢完,许里只是说不要紧。柳阿姨天天都来陪老人,幼儿园一放学她就赶过来,平时幼儿园组织什么小朋友的活动她也不去参加。她现在主要也只往这两个地方跑了。许里送柳阿姨回家,还送了她几个大粽子,因为端午节就要到了。柳阿姨总是什么也不说,扭过头尴尬地笑了几声,笑得太不自然了,有时候许里连她哭笑都分不清。她也不说谢谢了,每次说完自己的满脑子都发烫,真是自作自受,总是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端午节前的萧唯破天荒地有兴致做了很多粽子,各式各样的。许里还调侃道:“看不出来,你也会做粽子?”萧唯朝他身上拍他一巴掌,笑道:“这也太小看我了吧,我还有很多手艺没露呢!”
这天许里一回家就遭到萧唯攻击。萧唯躲在门口面,突然“哈”地一声吓得许里跳了起来,然后两个人就大闹了起来。
“我倒是想吓你的,谁知被你吓了。”萧唯说。
许里感觉萧唯好没道理,就说:“怎么呢?”
“胆小鬼,你还真的吓成那样,突然跳了起来,把我也吓啦。”
许里呵呵地笑起来:“以前都是我吓你呀,怎么也想起来吓我啦?”
“因为你偷吃了我的粽子!”萧唯做了个掐许里的动作。
“哈哈!”许里说道:“我拿给我同事们吃了。”
“我就知道,你一个人没这么大的胃口。哎,对了,你们医院那个老人现在怎么样啦?”
“挺好的,”许里说:“天天见他跟女儿散步呢。心情不错。只是情况不太好。”
“噢”“不过他自己挺开心的。没事儿”
许里想伸手去拉拉萧唯额前的头发,被萧唯挡了过去。
“我明天再做大粽子。纪念诗人屈原。”
许里哈哈笑了起来:“还纪念诗人屈原呢,就想吃粽子吧,两年都没吃粽子了,想解解馋吧。”
萧唯停了停,看了许里一眼,低声地笑道:“哼”许里又去摆弄萧唯的头发,这次萧唯没有挡住他。他用手背在萧唯右脸上滑了滑。
“烦”萧唯抬起头,弄开他的手跟他说道。
许里把电视音量调小了一点,对萧唯笑了笑,然后说:“哎,对了,你知道那老人的女儿是谁吗?”
“是谁呀?”
“你猜猜?”
“我认识的呀?”她淡淡地笑了起来。
“嗯你认识。”
“不会吧,我只认识我公司的人,还有楼下的小蒋。”
“呵呵,瞎说。小蒋她爸爸住外地,还是青壮年呢。”
“我没说是小蒋。”
“那你说谁?”
“别卖关子了,”萧唯稍微生了气:“这有什么好猜的。你还觉得挺好玩的啊。”
“就是想逗逗你嘛,”许里说:“柳阿姨。”
“什么柳阿姨?”
“呵,”许里不太自然地笑了一声:“就是幼儿园那个柳阿姨啊。”
许里看出了萧唯脸色的变化,他感觉自己的声音降了个八度。
“你想说什么?”萧唯突然没好气地说道。
“什么呀?”许里也不屑一顾地对生气的说。
“你跟我说那个柳阿姨是个什么意思?你想说明什么?你想说让筱小”
他突然捂住了她的嘴,但很快又放下。“别说胡话了啊。”许里起身,准备去拿放在饭桌上的报纸看。
萧唯也跟着起身:“你今天晚上是怎么了?在外面你没疯够啊?”
“我看是你没疯够。”许里不理睬,拿起报纸看。
“什么我没疯够,你太过分了,回家什么也不说就突然让我猜个柳阿姨。你是想干什么?”
“我哪是什么都不说。我不就顺便跟你说说那个病人的家属吗?你不是一直挺关心那个病人的吗?”
“反正你就是没道理。你今天就是那么反常!怎么了你?”她停住,因为她看见他在看报纸,根本就没有理她。她怒火更猛了,却无处发泄。她自己用手撑着额头,闭着眼。
过了许久,他们还在打冷战。丈夫已经感觉到他们又要开始打冷战了,最坏估算是打几天,那端午节就不保了。他自己还没好好吃粽子呢,她这会儿肯定又赌气不做了,今年端午节又这样没了,等明年吧。他自己在安慰着自己。
半小时后妻子还是说了话。
“我要把那笔钱拿回来。”
他拿开报纸,惊奇地看着她。“你疯了是吗?”他似乎只在问一个普通的问句。
“凭什么把我们的钱给她。”
“我实话告诉你,我真是不明白你了,不明白透了。”他完全扔开了报纸跟他说。他见她并不说话了,自己就说:“你脑子里怎么还是筱小?”
“你脑子里没有筱小?你是说你脑子里根本没想着他啊。这种花亏你说的出来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早就意识到自己是一时脑子糊涂把话说歪了。
“你怎么就不是那个意思?好像筱小死了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好了好了别说了”
“那你提那个柳阿姨”
“柳阿姨怎么了?她又”
“柳阿姨怎么了?你还说柳阿姨怎么了?好像你就根本不知道筱小这个人”
“别说了!”
“我才发现你真的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连你送过她回家我都没介意,你还自己提起她,就像她是什么恩人似的。”
“我送她回家你为什么要介意?你本来就不应该介意?我提起她”
“你还真把她当你的大恩人啦,你”“我提起她又怎么了?这都是你多心?她是什么了就不能提起。”
“她,她就是不能提,天,”她抑制不住,哭了起来:“你还真把她当筱小的大恩人了。”
他并没有去安慰她,也没有递纸巾,只是坐着继续说:
“我看你真是这点小事都想不开。”
“小事!你说是小事!对你来说是不是都跟没发生过一样!你认识筱小吗?”
“你以为我就不伤心?”
“你伤心什么,伤心你还提柳阿姨。”
“我提柳阿姨天哪,你真是我真不理解你了,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怎么不能这样想?你根本没有那点体会,你还好意思跟我说什么”她抽泣得不成样子。
他放弃了,不跟她争论。他原来只希望她能说说话,现在话倒是说了一大通。过半个小时哄哄他也算完了。只是她说筱小的时候,他真的想把她赶出去。他无法接受那么直接的伤痛。他真的不忍心听到那个名字了。
“她不是咱们的大恩人,咱们也可以做做她的大恩人嘛。”最后他还是说了一句,自己回房去了。
“这当的是什么大恩人”
她哭完并没有回房去。打开筱小自己房间的小锁,又看了一眼。他们俩说好不开这个锁了,这是他提议的,因为他说再也不想看见她哭得样子了。她答应了。他们也说好再也不提筱小的事情,他说了之后,很久,她微笑着轻轻应道:“嗯。”她回过房间,看了丈夫一眼。他居然睡着了。一颗泪珠又滚了下来。许里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已经是很晚了,幸亏这天特殊情况,可以推迟上班。他叫了几声萧唯,没人应。第一次没人叫醒呀,他想。自己刷了牙,洗了脸,没早饭吃。他空着肚子上班了。
他一连几天都空着肚子上班,晚饭也是在外面吃的,幸亏这些天应酬不少,能蹭上些好饭。而且别人都还夸他这些天这么积极上饭局了,进步了进步了,值得表扬。
他一连几天都没见着妻子。一连几天,筱小的房门都开着,他把它打开了。他把锁扔了,钥匙留着。他决定不关上了。晚上一个人坐在筱小的房间摆弄着玩具,有时候看报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有时候醒来的时候眼角湿湿的。
一连几个星期都是一样。他开始养成了胃在下午三点准时隐隐作痛的习惯。也养成了晚出晚归的习惯。
柳阿姨的爸爸的病情恶化。这是预料之中的,他知道,但他也只是跟老人说,老人家心情好呀,心情好就什么都不怕了。老人家喜欢吃什么?
老人家喜欢吃鲜桃,喜欢看历史剧,芭蕾舞。
老人家有着一些和有趣的故事,总是把人逗得呵呵笑,笑得差不多,许里就叫老人家好好休息了。休息也准时,这是柳阿姨就走了,许里也应该下班了。他们俩都是从十二点到现在没吃过东西,空着肚子呢。一起在饭店吃过饭,许里帮她埋了单,许里便说:“去我家吧。”
“你还是回去陪太太吧。”她笑笑。
“太太有事出去了,好些天都不回来了。”他也笑笑,叹了气。
“去哪呢?”
“去哪她可从来不肯告诉我。”
柳阿姨呵呵地笑了。
别说是许里家,就是平时去同事家,她也是万般推辞的,她从小就不喜欢去别人家,总觉得特别不自然。然而许里还是有办法让她上他家去了。许里让她坐在客厅,沏茶给她,然后慌忙地把筱小的房间关上了。他回头看了看柳阿姨,发现她正看他在做什么,他马上说道:“呵,怎么了?”
“没事。”
他们谈着琐碎的事情,一般的话题爱看电影什么的,偶尔说说父亲病情,许里又搬他那一套,真的不必的担心。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这话是重复太多了,他总是注意着别人听了他的话的反应。不过,即使让对方厌烦,也不要有什么悲伤的情绪了,他受不了。
柳阿姨说的话不多,跟往常一样,总是一问一答,对话有些无聊,丝毫也不生动,很快便陷入沉默了。柳阿姨说:“我回家了。”
“就住这儿吧。”
许里的话让柳阿姨吃了一惊:“哦,不不不,”她都有点害怕了:“别这样别这样。”她赶忙往外走了。
“晚安了。”许里说。
许里第二天看见柳阿姨的时候发现柳阿姨没朝他走来,而是绕了另一个弯。他叹了叹气,他把什么好事都弄砸了。他知道自己要做的还是跟她平常交往,照例给她送些好东西。他买了些鲜桃和雪梨,还叫别人做了红枣花生米羹给他吃。老人是很高兴的,忙说谢谢,夸这个年轻人真好。柳阿姨当时不在,许里就跟老人说着,说实话,许里跟老人家谈话比跟柳阿姨谈话的话题多多了。他们说着笑着,柳阿姨就来了,柳阿姨像看不见许里似的,直接问父亲感觉怎么样了。老人说:“许主任还让人给我做了红枣花生米羹呢,对肺癌好的。”
柳阿姨说,是吗。过了一会儿,许里要走的时候,柳阿姨就提着那些水果和花生米羹递给许里。
“怎么了?”
“我们不用了,谢谢你。”
“怎么不用了呢?”许里一脸疑惑。
他们俩小声地互相推让地走到门口,柳阿姨把门关上,对许里说:“不需要,真的。你别这样。”
“什么别这样。”许里说:“我就是想帮帮老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真的不能要,”她说着泪水就涌上来:“拿走吧。”
许里最终也没有拿走,他不伸手,柳阿姨拿他没办法。只是这些天柳阿姨也不见踪影了,他也不去老人病房呆那么长时间了。只是路过病房问问旁边的护士他怎么样了。
独身的日子肯定不好过的。不过许里已经没有像从来那样委屈自己的肚子了。厨房染上了尘,但他总能顿顿香,再酒店开房一个人大消费,就怕撑不死。每天晚上在酒店看电视到一两点自己开车回去,但上班精神并无大损。只是别人觉得他最近又多了个偷偷抹眼泪的习惯。
他照例喜欢跟走过的护士招招手,问问今天中午去那里吃饭,要不要请客,护士扑哧一声地笑开了。于是他也笑盈盈的。萧唯走后,每个女人都是萧唯。他总能挑出每个女人中萧唯的特别,然后跟他们说笑一番。
他由大清早坐在办公室,护士都没上班呢。他倾耳听外面的脚步声,一个人来了,两个人来了,他能分辨脚步声,有时甚至能分辨她们的气味。只是不准,有时候他以为是个美女来了,谁知是院长。
有一个护士的脚步声特别像萧唯。他也总觉得,萧唯调到医院工作了。他昨晚睡了两三个小时,听那护士脚步声,高兴地还以为萧唯真的来了。护士一推门,他咧嘴一笑。
护士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随后就说:“主任好。”
“嘿嘿,”他不好意思地说:“你好啊。”
“呃,”她今天也不太有精神:“201病房的那个病人昨天夜里去世了。”
他一怔,看着她走出去的背景。他从口袋里搜到了昨天酒店里吃饭用剩下的纸巾,慌忙地抹着双眼。他把头低了好一会,把纸巾盖到脸上去。拿第二张纸巾的时候,他抬头看见张主任来了。
“哎,许里。”
“哎,这么早就来啦。”许里发现自己有鼻音了,对张主任笑笑。
“你更早啦。”
“小张,”他说:“那个,”他指了指右边:“201病房”
“我知道,我知道。”小张叹了叹气。
小张跟他晚上都要开个会,回去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小张和他就在外面吃了。“前几天吃的肠胃都出毛病了,今晚就随便弄碗皮蛋瘦肉粥算了。”
“哟,这么节约。”小张拍了拍他的脑袋:“那就让我做个好人,请客吧。”
他们俩都笑了起来。
许里发现小张办公桌上有一把挺大的锁,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用来压着桌上的文件让它们别给风吹走的。许里大笑了一通,说,你不用就给我吧。许里把筱小的房间给锁了起来。就上床睡觉了,半夜的时候,他又醒来把他开了,第二天,又锁上,晚上开。他又开始喜欢上在筱小的地盘里睡觉、看报纸、自己给自己说笑话。反正两个月都是这么过的,再过两个月也无所谓。
有一天早晨,他就真的看见了萧唯。他并没有跳起来。他看见了她,她马上去收拾厨房,准备早餐。他也乖乖地去刷牙、洗脸,坐在饭桌上等早餐了。一切都像往常一样,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一边傻傻地吃饭。昨晚许里又跟小张出去吃饭了,不过没再要皮蛋瘦弱粥,它们吃了顿大闸蟹,吃了两个小时,现在还饱着呢。“哎,”许里说:“撑死我了。”他并没有抬头,只顾自己吃。他还是把那早餐给撑了下去。满足地擦擦嘴,看了看萧唯。萧唯朝他笑笑,两股泪突然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