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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平给我来了一封信,那是半个月以前的事。我还没有将信寄出去,就听说:他死了!
他死得很突然。十月初的天气虽然有几分清冷,但太阳有时也很热情地抚着,就如初秋的一样,感觉还滞留在九月,梦想中依然有温暖的雨丝飘过来。这十月总是金色的。
云平的家和我家只隔十几里路,却并不属同一个县。他和我并不常来往,一年有那幺一次或再次。我们上次见面是在署假,在他那里。
下午的天气很热。云平对我说:我们走走吧。我们就出去。
午后三点是很热很热的。我嗅着炙灼的空气中青草的味道,看着远处的树如梦一样飘在地气里。
云平走在我的左面。他很高大,很标准的身材。云平的脸端庄,有一种女人的温柔与娴静,很迷人。
路是缓缓升高,在高岗处,云平站下了,那有几棵树。他说:就在这儿吧。
这里的确很好,我们的面前陡然凹下去,凹下去二十几米深,一切似乎都在我们的脚下,很开阔。凹地里的庄稼平展无际象一块硕大的绿毯。视线绝无阻拦,心也开阔没有郁结。
云平坐下来,坐在那树下,树的浓荫遮覆着他,看上去他很舒服。“坐”他说“我常来。”
我们就坐在树荫下,周围是密不透风的玉米地,几阵风从树梢上拂过来,就有了一丝凉爽。
云平的脸有几许润红,大概是热的缘故。他和我说是一些不相干的话,杂七杂八地闲聊。后来他躺在地上,手脚都放开,眼望着天空,兀自一个人出神,而后慢慢地闭上眼睛。我们没有说话,只有那边传来的拖拉机的突突声增添了这里的寂静。云平大概是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
我起身向四外望。南边的一带河流平缓地淌着,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光亮。在这里可以望得见河对岸的依稀的村落。那里离这儿有十几里远吧!
我的思绪因为这里的开阔而飞到了很远的地方。这世界本来是很大的,穹窿、旷野、小河,美丽天成的景色叫人迷离忘返。旁边的一带浓荫匝地的杨树林向南延伸,郁郁葱葱的颜色笼罩在心上,直觉得这夏天也好可爱。
看云平正坐起来,就走过去。他抖抖身上的尘土,笑一笑说:睡着了。我说:做梦了吧?他的脸红了一下,说什幺梦呀的,什么也没有。我们坐在这里,看太阳一点一点地西斜。这时已没有先前的炽热了。云平说:你看,这里有许多野花,很好看的,我给你采一束来。他很快就起身,下到坡上,采起花来。我思忖他何以像一个女人,羞郝时会脸红,爱花,可他的家里并没有花。人的脾气品性有时很叫人奇怪,如云平,生就一副强壮的身子,性格却温柔得如同女孩子,腼腆拘谨不喜好张扬表露。
云平拿了一束野花回来。他很快活,脸色上浮出少女一样的妩媚,灿烂的面容叫人想起春天里无风而又温暖的天空。我有些被感动了。
一带深蓝横贴在远边天际上,那大概是山峦,我不知道,但那里的景色确实叫人遐思千里。我想起童话里的故事,那里就是很神秘很叫人想往的地方吧。
太阳在一点一点地向下坠着,不那么热了。这时正是下午五点多。我看云平正注视前面一米远的一株野花上,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好有一对蝇儿相互迭压着落在那儿。可恶的、讨厌苍蝇!云平深深地想着什么,一直看那苍蝇飞起来,嗡嗡地绕了一圈向别处去了,才转过来,他说:“蝇子不过是为了生殖,繁衍后代,是一种本能。它们决不会投怀送抱,横刀夺爱”我打断他的话说:“你说的我一点也不明白!”我看他的眉毛动了一百万下,欲言又止。
云平忽地问我:“你爱你的妻子吗?”我说:“爱,当然爱!”他又问:“你的妻子也很爱你?”我说:“是!”他的脸上露出笑。云平说你们好幸福啊!用了电视里常用的港台腔,末尾的“啊”拖得好长好长。“那你心里就没有想着另外的一个女人,同事或朋友,小学时的同学?”我急忙分辩道:“没有,没有”他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笑意。我很惶悚地避开他的眼睛。云平呵呵地笑出声来,随手抓起地上的一块地坷垃向远处的凹地里扔去。土块划了一个弧线,没进了绸密的玉米地里。
我们回去的时候,刚过六点钟。我们踩着我们的影子向回走。云平说这里日落时的景色是最壮丽的,有一种凄楚的美。我的眼前映出云平所描述的景象:温柔的落日犹如少女的嫣红的脸,将一片梦一样的霞光撒出,一切都被涂上了一层金辉,树木、庄稼、野草凹地里的一阵风掠过,风也染上了金红的颜色。云平站在那里,沐浴着霞光,周身是一团神奇的色彩,看天空中霞光与暗青的天光渐渐融合,看太阳隐没,辽阔的原野渐渐被黑暗吞啮这是我的想象。
我和云平的友情可以追溯到十年前。那时我们都还是十八九的小伙子,我们一同考入地区师范学校,我们被分到一个班。和云平同时入学的玲是他们镇党委书记的女儿。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通过关系才走进这座学校的,但她的成绩的确很好,而且人又大方,开朗热情,端庄秀丽,班里所有的男孩儿都愿意同她交往。但玲总是同其他的男生们保持一定距离。云平和玲经常是一同回家一同返校,象约定好了似的。
云平很拘谨,甚至有点自卑,这大概源于他的家境。他的父亲早已过世,只有一个体弱的母亲,一个姐姐出门在外,景况自然很窘迫。他常对我说他很感激玲,因为玲很关心他,但不是出于怜悯,就象姐姐关心弟弟。云平说这话时脸色潮红,像少女一样忸怩不安。有一次,他对我说,这衣服是玲给他买的,他指着自己的一身很合体的簇新的衣服。我很诧异,但看他的脸色,绝没有谦卑、不安、羞怯或者是骄傲或者是自得等神情,很平静的样子。我说,你这副样子是玲教你的吧?故作镇静。他突然羞郝起来,说:我真的不知怎么才好,我心里真的很不安,你想我怎么可以要人家的东西?我说,她爱上你了,你尽管接受好了。
玲真的爱上云平了,这是不公开的秘密。对于我们来说,他们很合适,他们毕业后能回到他们镇上工作,没有麻烦,不用托人求情,很自然,顺理成章。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很般配。有一天,叽叽喳喳的女生们给说穿了,玲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他有运动员一样的体魄,科学家的头脑,艺术家的气质,不好吗?”女生们笑了,玲也在笑。
他们相爱了,这在求学期间是校规所不允许的,虽然人人都知道男生和女生之间有许多在谈恋爱,但没有人出来制止,都佯做不知。但倘若真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昭昭然必将受到挞伐,遭到惩处。事情就是这样,没事的时候风平浪静,有事的时候就是轩然大波,鼓浪不止。
那一年秋天好冷,就好象冬天提前来到了。天上总有阴云。
中饭过后,玲到云平的寝室里。同寝的几个男生嘻闹了一阵就都出去了,只留下他们两个。玲把门从里面拴死,门帘放下了,他们就在里面说悄悄话。课当然没有去上。两个人说话许是累了,就勾肩搭背地睡了,那样子非常亲密。大约是午后两点多,他们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云平和玲知道事情不好,玲赶紧去开门。他们惺忪的睡眼蓬乱的头发叫进来的人怒火中烧。那个人是体育教员。这节是他的课,他正在领学生打篮球。
宿舍楼的前面正是操场。
体育教员布置完之后就到宿舍里找一个人,正好从这里经过。他看见门没有锁,就从窗帘的缝儿里往里看,正好看见他们相拥相抱,这也是巧合。体育教员很少来这里。很少来的体育教员偏偏看见了没上锁的门,又偏偏从门缝里往里看,而云南平和玲偏又纳入他的视线。假如没有这些,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但是没有假如。他把云平叫过来,声色俱厉地斥责着。闻声赶来的同学和管宿舍的员工把他们紧紧围住。玲的脸色难堪已极,羞辱、委屈、愤懑使她全身轻微地抖颤,眼泪在她的眼睛里转动。云平咬着嘴唇,脸上的肌肉抽动着,无助的目光从这里滑向那里,最后落到自己的脚尖上。他没有申辩,没有争持。玲突然大声地叫起来:“闭上你的臭嘴,别来教训我们!”她的语气她的神情叫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体育教员忽地所扭转头走向办公楼。
下面的情形是:学校做出决定,将他们两个除名,将他们遣送回乡。
这不啻五十一个晴天霹雳!
他们违反了校规。据说体育教员对校长说:不辞退他们,我就辞职。
人们,包括老师为云平他们不平、惋惜,但有什么办法呢?!
玲的父亲托人到学校,最后校方的意见是:云平除名,玲留级一年,但必须书面悔过,承认自己的错误,并说明是云平追求玲,才酿成今天的后果。玲没有同意,同她的父亲恶吵了一阵。我们再可以做一个假设:假如那个老师能审慎一点,只是批评教育,哪怕言语尖刻,只要不把事情闹大;假如那个老师能多一点宽容,还念及他们考上中师是那么的不容易,不过多地顾及自己的面子;假如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没有假如,是无可挽回的。
秋末的日子很难捱,凉嗖嗖的冷气从裤子里直往上灌,心也冷了。那时云平看世界时,满眼是枯黄衰败,他和我说干脆想死掉算了。他就在自己的小屋里过着闭门不出的日子,不与别人来往,只把忧郁和痛苦写在纸上,写完了又揉成一团,扔进灶里。十月下旬的一天,玲突然来找他。云平惶悚而又愧疚地面对她真切深情的眼睛,他嗫嚅着不敢说话。玲说:“我们结婚!”这是她的第下句话,说完眼泪便扑嗽嗽地落下,鼻尖抽动着。云平慌了手脚,忙劝慰她玲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就呜咽地哭出声来,泪水湿了云平的前裳。
玲的父亲把玲接回去,他答应云一定好好地把玲嫁过回,做云平体面的妻子。他没有骗云平,过了二十天,云平迎娶玲到了他的家门。玲没有让云平买什么,只让他买了一套家具。她自己从娘家带过回很多,婚礼隆重得一点也不含糊。那天玲很幸福,脸上的光彩叫许多人感慨,熠熠生辉的眼睛映亮了这贫寒的农家小院。
我们有必要再追想一下他们的婚后生活。生活自然是困难,但感情的恩爱使他们的日子蒙上了一层绚丽的光彩,云平很能干,玲也很能干。云平靠他岳父的帮助开了个豆腐坊,凭着他的聪明、勤俭、善良、公道、热诚使他的小作坊火火热热,他又养了猪,几年下来,他的日子已很不错了。云平当然很知足。他们的女儿出生以后,更给他们增添了不少快乐。这种幸福常挂在云的脸上,使他的腼腆的笑容更加打动人。
九八年他们扒掉了老房子,盖上了敞亮的新房,新房很气派,很大方。
我向知道一些内情的人打听云平的死因,他们说的支离破碎,不尽其详,但大体也能知道其中的隐情。我一方面为云平惋惜,哀怜其不幸,也责怪他的不争气,软弱,竟会以死了却烦恼;另一方面,我又模糊地觉得玲的难辞其咎。道听途说的消息虽然不可靠,但总有一点可以证明:玲确实红杏出墙、移情别恋。我没有听云平讲起,他一定羞于启齿,或者不想说,只把苦楚酸涩一个人品尝。
“三同”公路的修筑也修活了沿线的心思蠢动的女人。不安分的心有一点被铜臭味糊住时,就有了许多有伤风化的行为:偷情、卖笑、野合、钱与肉体的交易。村上住满了修路的车手、民工、大大小小的包工头、路段的握有一点权力的小官小吏。外来的人多了,就带来许多新鲜事,也有许多孤寂的心耐不住寂寞终于有所行动,偷猎女人,或者是情场老手逢新遇美,一拍即合,成就好事。
我不大知道玲因为什么和一个开“卡玛斯”的司机好上了。听说玲跟那个人很缠绵,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这事云平一定知道,而且一定发现了他们的不轨行为;他一定怒发冲冠,痛心疾首。听说他们打了一仗,结果是玲回了娘家,一住就是一个月。
云平最后死了,是喝了做豆腐的卤水死的,死相很惨,是死在那个他长去的高岗地的。他长眠在那里,这样他可以每天看日出日落,看凹地里的野草庄稼一青一黄,同那些钻天的白杨树相依相守。云平的死很叫人惋惜,人们说起他时总忘不了他死去那天的情形。
云平养了几只鹅,他每天一定去割草。虽然九月里的草已没有那么鲜绿的颜色,叶尖已发黄,但他每天总是要割的。这时玲正在屋子里洗衣服。玲说:“别去了,帮我投衣服。”云平说:“要去,鹅没有吃的了。”玲说:“快回来!”
他们的女儿在外面玩耍,看见爸爸夹着丝袋子拿着镰刀就问:“爸,干啥去?”云平说:“割草去。”他蹲下身子抱起小女儿亲了亲,为她擦去脸上的一小块灰尘。女儿张开小手说:“我也去。”云平说:“呆在家里,啊,爸回来给你买‘娃哈哈’,我一会就回来。”他站起身来就想走,女儿拽住他的衣角说:“我去,爸!”云平哄她道:“我给你买虾条,你要听话,我买这些。”他用手比划着。但女儿不为所动,央求着一定要去。云平忽然摞下脸,照她的屁股打了一下,女儿大哭起来。云平扭转身大步地走开,女儿要追,被从屋里出来的玲一把抱了回去。云平听玲大声地说:“死外边去,别回来!”
这些当然是听说的,一定加进了讲述人的想象。云平那一刻一定很悲怆,眼里噙着泪,或者没有泪,心里悲苦。女儿从没这样闹他。父女连心,女儿幼小的心或许有了感应,认定不会再看见爸爸了,想慈爱的父亲就要离去,就要多呆一会,再看父亲的眼睛。云平义无反顾地走出家门,奔他常去的西大岗子去了。我的想象中有这样一幅场景:云平沉重的脚步最后停在岗上,他又环顾了一下他所熟悉的景色,内心里很留恋,留恋家,留恋亲友,留恋他的小女儿,他的小女儿很可爱。他把事先准备好的装在袋子里的卤水拿出来,凝视了片刻,猛然喝下去,他和这个世界永别了!这场景就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别人说喝卤水很痛苦,卤水是凝血的,血给拿住了,不会再流动,那种痛苦是我们活着的人无法想象的。
我所听说的事情还有很多,由听到而想到的也很多。听说那个开“卡玛斯”的司机走了。听说玲领着孩子回了娘家。村里的人曾经在镇上看到过她。她面容憔悴,身体衰弱得历害,眼神空洞洞地,没有一点生气,
我找出云平那封信再看时,才真正体会到他内心的苦,但我没有去看望他,安慰他,我有些内疚。给他的回信没有寄出(本来十几路是不需要写信的,通个电话或者直接来往不是更好?)信是不用寄了!我找了个晴天的上午,到村外的十字路口,将信点着了。
我希望他能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