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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单亲妈妈。在女儿满周岁的时候，我结束了长达三年的婚姻生活。不要惊讶我用“长达”这个词。对于一桩硝烟四起或者冷战频频的婚姻而言，三年的光阴足以增长十倍的心理年龄。我的职业是某国营企业厂办的打字员。我打字很快——远远超过我说话的速度。我今年——哦！不要问年龄！任何一个女人到了我这个年龄都会对此比较介意的。何况我是一个离过婚的至今仍单身的女人呢。
孩子是我这种女人生活中的全部慰藉吧。它不像其它感情那样常常因为人心现实、生活压力、时空变幻而轻易停止、转移或改变。我现在的生活很平静，只要一想到女儿，我就对生活信心百倍，心满意足。
再过一个星期，就是我女儿十六岁的生日了。我一直想不出送她什么礼物。这么多年，我想尽一切办法使她快乐。能够给她的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给她。可是，她到底想要什么呢？自从去年上高中之后，她就经常闷闷不乐。
她到底想要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愿意用我半年的工资换取一个确切的答案。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想要什么？这应该是社会学家研究的问题。从给孩子换尿布的时候起，我就充分作好按科学的方法去做的心理准备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仍然支支吾吾，含糊不清。我算看透了这些学者！打着科学或学术的旗帜，在各种模糊的概念里捉迷藏。假装引进那些我们永远见不着真人的洋人的书，翻译，解释，把术语放大，变成边缘课题。自以为站在哲学和人文的高度，真当自己的学问和鼻子上眼镜的度数一样深呢。我总是对女儿说，别看他们个个挂着吓人的资历和头衔，混迹在各个名牌大学和机构，其实说白了，充其量也就是个高级抄写员，在图书馆汗牛充栋的著述里不断抄袭和重复。
请原谅我的聒躁——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对这个世界总会有一些牢骚的。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到底想要什么。是的。这个问题我至今也没弄清楚。我读过一些心理咨询和精神病理学方面的书。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它们的观点不仅老套，而且完全错误。这些观点基本相似的无外乎有三种。
第一种说法是认为单亲家庭的孩子需要爱。我首先要大声指责提出这种观点的某个臃肿秃头的老家伙，——如果有可能，我真愿意踹他两脚！我敢拿我赖以生存的十个手指头打赌，我爱我的女儿已经不可能比现在更厉害了！她在我心中胜过世上的任何事物。我根本不乐意用什么“心肝”、“宝贝”、“太阳”、“甜心”之类的词来表达她对我的重要性，因为它们统统太肤浅。我至今也没找到某个合适的物理容器或某个精到的文学修辞可以公正地形容我对女儿的爱之博大、深切。如果那些学者非要说她是因为缺乏爱而郁闷的话，那我只能说让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不学无术的学者见鬼去吧。
第二种说法是，孩子需要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家。我忍不住要说我对这些学者深恶痛绝的另一个原因了。那就是他们的态度总是不够明朗，观念总是不够透彻。我不确定“完整意义上的家”是指什么。是指我和前夫组成的家，还是说我和另外的某个男人组成的家？如果他们指的是前者，那么我敢用我曾经有过的三年的婚姻向所有关心我女儿幸福的人证明：让她生活在同时拥有我和她父亲的家庭里，绝对不会比她现在和我一个人生活更幸福。如果我知道那样的生活会让她比现在幸福哪怕多一毫米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为她争取这种可能。如果学者们指的是另一种情况，即和别的某个男人组成一个家的话，那么推翻它就太容易了。我离婚后曾有过的两次短暂的感情经历就是最有力的说明。我把这些细节略过不谈——与我女儿的幸福相比，它们太微不足道了。我只能说，无论是让一个突如其来的陌生男人接受一个毫不相干的孩子，还是让这个毫不相干的孩子接受一个突如其来的陌生男人，都不是容易的事。这足以打消我任何有关这种想法的积极性。
关于单亲家庭的孩子需要什么，第三种说法是最离奇的。他们说，孩子的生活中需要父亲这样一个角色。老天啊！那些整天呆在办公室的学者们似乎还不知道这么多年都是我一个人换灯泡、扛煤气罐、修自行车的！他们好象正皱着眉，在谴责或者嘲笑我只是一个母亲，而根本无法担当父亲的责任。这么说吧，我把这种看法的荒谬性放在仅次于我会再嫁人的地位。他们说得多么轻巧啊！就好象在饭店里对着服务生说“请来一份糖醋排骨”或者“来一份清蒸武昌鱼”！我得打断一下，我之所以单单对这两道菜脱口而出，是因为我女儿很喜欢吃。——那些学者竟认为我只是一个母亲！十五年来，所有父亲应该做的和会做的事，我都为我的女儿做得很好——不比任何一个父亲差！这一点，我相信即使是世界上最爱撒谎的人也不忍心否认。
看来是不必指望社会学家来为我解决这个难题了。他们说的，比如性格孤僻、少言寡语、不愿和父母沟通、逃避与外界接触等等所谓单亲家庭的孩子的心理疾患在我女儿身上统统没有。虽然我自己是一个生活不太平坦且牢骚很多的女人，可是我从来不把痛苦和抱怨转移给我的女儿。我相信性格决定命运，而不是社会亏待了我。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因为母亲的不幸而怀疑世界。可是最近我很苦恼。我发现在她认为我没注意她的时候——这说明做子女的似乎总不了解父母对她们的爱有多深。只要我和她在一起，我怎么可能不注意她呢！是的，在她认为我没注意她的时候，好象心事重重，闷闷不乐。
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会为什么而闷闷不乐呢？和所有聪明的、愚蠢的、严厉的、开明的、敏感的、迟钝的家长们的推测一样，任何一种我都认真想过。首先排除少女初潮的困惑。这个问题我们母女俩在两年前某个倾心交谈的夜晚就成功地将它化解了。作为一个离过婚的、生过孩子的、性格坚强的女人，我对她的科学引导、正确教育及开明态度使我永远不必担心她会为与性有关的问题而伤脑筋。这一点从我们无数次轻松愉快的笑谈中就已充分说明。
那么我想或许是少女怀春的可能。这太正常了！我的女儿既美丽又可爱，像一朵清晨的小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果她告诉我至今还没有哪一个男生羞涩地、含情脉脉地看她，我才不会高兴呢！可是我确信我的女儿不是因为初恋的萌动而烦恼。虽然我知道班上正有两个傻里傻气的帅小子喜欢她，我还知道她比较欣赏外班的一个经常和她一起办黑板报的男生——因为那小子的文章写得好。我从来不介意女儿跟我兴高采烈地谈起这些。我甚至为此感到欣慰。这说明她已经开始懂得体验美好的感情。而这些在我纯洁的女儿身上的发展是良性的。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少女时的情形了。当我第一次从女儿身上发现那些把少女比作鲜花的诗句是多么了不起时，我已经是一颗再平常不过的果实了。这使我在极偶然的时候，会对自己一生走过的路感到怅惘。我发誓，我没为自己的任何选择后悔过。但对生活的庸常和单调仍感到失落。我怀疑我从来没有真正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如果没有我的活蹦乱跳的女儿作为证据的话。我是个思想简单的女人，我可以用灵魂发誓，除了她，我再没有别的愿望和企求。也没有什么比女儿的幸福快乐更让我满足的了。但如果说我也曾有过某种复杂的感想的话，那就是为自身的平凡和平凡的生活感到悲哀。我羡慕那些要么事业成功，要么婚姻美满，要么生活精彩的女人。我觉得，只有她们那样的人生才算没有白活。而我呢？既没有天生的资本赢得美满的爱情婚姻，又没有过人的才能干一番不寻常的事业，更不具备丰富的思想及志趣过一种高尚的生活——就像电视里那些坐在精致的地方喝咖啡的女人那样。除了我的女儿，我一无所有。从生下女儿的第一天起，我的生命没有哪一天不是为她而存在。而且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注定将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地走完属于我自己的生命历程。
但愿我的女儿不要看到这些话。她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这些想法会让她难过的。我记得去年她刚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突然问我，这么多年我之所以独身是否因为她的缘故。我立刻笑着告诉她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活法，而我则最适合这种单身的简单的生活。我当时的表情很平静，内心却波涛起伏。我真正意识到女儿开始长大了。她已经拥有自己的思想和判断了。
还有一次，我们在厨房里做饭，她洗菜时突然停下来，盯着我的眼睛问，如果有一个我喜欢但她不喜欢的男人，我是否会因此放弃这个男人。我还没回答，她又翻来覆去问了几个听起来像绕口令的问题。后来我笑着打断她，说到了我这个年纪即使没有子女的牵绊也已经很难去接受某个男人了。而有没有丈夫对我已经毫不重要了。她对我的回答似乎不太满意，但没有反驳。我不知道女儿在想什么，若是别的事我会像从前一样和她倾心交谈。可是我现在还不想告诉她，成人的爱情往往是非常功利和现实的。
今天是一个奇妙的日子。我收到女儿的来信。十六年来，这是第一次。这简直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我从信封上的笔迹认出是我的女儿时，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不明白每天回家的女儿为什么要给我写信。我紧张不已，生怕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女儿的信笺是粉红色的，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妈妈——信的开头她这样称呼我，就像在我耳边亲昵地叫我一样。收到这封信时您肯定会大吃一惊——大吃一惊？她不知道我简直吓坏了！——不，我不能这样读她的信，否则我会只顾着说自己的感想而没法把她的信复述完整的。所以，我不得不拼命按捺住读信时心中的千言万语而把这封可爱的信读一遍。
妈妈：收到这封信时您肯定会大吃一惊。我之所以不当面跟您谈，是因为您太伶牙俐齿了。每次跟您讨论时，您总是噼里啪啦说一大堆，不仅让我没法招架，还把自己原本想说的话都忘了。如果我没记错，您今年四十三岁了。我知道这些年您吃了很多苦，也为我放弃了几次再婚的机会。虽说您对此总是表现得那么豁达，但我知道您心里其实很无奈。您不要以为我年纪小，不懂得感情的事。其实我知道，谁不希望自己的生活中有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知心的伴侣呢？妈妈，我已经长大了，虽然我还不能完全独立，但已经不需要您像保姆一样照顾我的生活了。所以，您应该为自己多想一想了。如果说您的上半辈子是献给了我的话，那么我希望您的下半辈子是为您自己而活。妈妈，你是世上最好的母亲和最可爱的女人。您给了我一个完整家庭的所有的快乐，我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而感到孤单和痛苦。我比许多父母都在身边的同学过得还要幸福。我希望您的生活中也有一个合适的人，也能带给您一个完整家庭的所有乐趣。妈妈，我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想着这些。不管您以后作出什么选择，我都会支持您。我真心地希望您幸福。糟了！妈妈！下课铃响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祝您健康、快乐！爱您的女儿即日。
我把女儿的信反复看了又看，一时不能形容自己的心情。我觉得欣喜，也感到惶惑。是我的女儿长得太快了，快得让我猝不及防，还是我真的老了，竟然需要女儿的安抚？
我需要一个男人吗？我不知道。起码有好多年我没再想这个问题。女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是不会再莽撞地渴望爱情的。离婚时，我的前夫说我是一个跟任何男人都长久不了的女人，除非这个男人优秀得让我发疯。我只赞成他的上半句。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他拥有聪明的头脑、渊博的学识，有趣的谈吐以及成功的事业。这使我受宠若惊。我对他痴迷得忘乎所以。可是有一天当他知道我有个很小的女儿时，竟然像紧急刹车似的停止了他所有的付出，支支吾吾地走了。这件事使我深受打击。我真正懂得了，男人没有所谓优秀不优秀的区别，男人只有两种——要么是男人，要么不是男人。
我从来不怨天尤人。没有爱情又有什么关系呢？爱情充其量只是一件漂亮的时装，总会有变旧、变破或者丢失、遗弃的一天。只有坚强和自尊是女人生存的法宝。正是它使我活下去——充满信心地活下去。
女儿的信被小心翼翼地夹在我最珍爱的一本书里。闭上眼我都能想起信中每个标点每个字句的位置。这种感觉很奇妙。一天前我还为女儿的事忧心冲冲，牢骚满腹，现在却充满了幸福和喜悦。仿佛有种神秘的光芒使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可爱起来。我眼睛看到的和心里想着的，所有一切都让我感到愉快。起身倒水时，我竟然有种想哼哼歌的愿望。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满面春风，像一个取得好成绩走在放学路上的孩子一样，第一次发现世界是那么的美好，充满无限的快乐和希望。
女儿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仔细端详自己。镜子里的女人已经不再年轻。她的面庞不再饱满，脸色不再红润。鼻子周围还有明显的斑点，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平静柔和的眼神，不再有年轻时那种晶亮的光芒和自信。神情透着一丝阅尽沧桑的淡漠。我真的老了么？是的。我已经四十三岁了。我找出相册，一页一页翻过，从前那些可爱的朋友、有趣的故事又浮出记忆，带给我许久遗忘的甜蜜和感动。我似乎第一次才发现自己也是一个女人。或许女儿说的对，下半辈子我应该为自己活。可是我该怎么做？试着为自己买奢侈美丽的衣服？开始约老朋友去名典喝咖啡？还是参加少年宫的交谊舞补习班？
我突然感到胆怯和深深的孤独。这么多年，因为女儿，无论遇到什么打击我都不曾害怕和退缩。而当我发现女儿即将离开我的翅膀飞得更高时，我竟像个孩子一样对未来充满恐惧。我终于明白，十六年来不是我在为女儿付出，而是她在一直支撑我坚强地走下去。她不是我的杰作，更不是我的附属品。从她诞生的那一天起，她就是一个独立的生命。用一种独特的方式使我的生命变得完整，使我的人生充满意义。我需要她——不仅仅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渴望，更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生命的索取。
再过半个钟头，我的女儿就要回家了。我一直在这里等她。我需要她的帮助。需要她知道我所有的想法。我要告诉她我对生活的惶恐和质疑。告诉她这么多年我之所以独身其实是因为我的恐惧和自卑。我还需要她帮我出个主意，那个默默无闻地等了我很多年的男人，我是否应该约他出来看一场电影？我甚至要她告诉我，见他时我该穿哪一套衣服才显得年轻？
我不能跟你们多说了！因为我听到女儿快乐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