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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段时间,妈妈常常入我梦乡,有一夜梦见她站在一个小汽车站的面前,正要上车。她一定惦记着什么呢,我仔细地想了又想,妈妈生前有什么遗憾呢?哦,小镇,妈妈一定还牵挂着丘陵边上的小镇,那里留有她人生中一段重要的时光。
四川盆地的冬日,天总是雾霭霭的,地面上的一切也灰扑扑的,沉闷而压抑。在这单调的冬色中,我去了小镇。
汽车在小镇边上停下,把我卸下了,这里已经没有小站,汽车招手即停。下得车来,先闯入视野的是环绕着小镇的小河,它已不复当年的清澈,浑浊的的水面上飘着些白色的泡沫,居然有一群鸭子在泡沫中嬉戏。站在小镇的街头,一眼就望到了街尾。街道还像当年那样,只够两辆汽车错车,小贩们把红白蓝相间的塑料雨棚支到了街心,使街道显得更为狭窄。其时不逢场,街上很冷清,有几条狗,大摇大摆地在街心溜达。混泥土的街面被碾得大坑小洼,露出了黄褐色的泥土,汽车一过,扬起漫天的尘埃。
在那尘埃里,我仿佛看见年幼的自己扯着妈妈的衣襟,奶声奶气地嚷着:“妈妈,边边走,车车来了。”尘埃落地了,妈妈不见了,风呼呼地吹着街边的常绿小叶榕树,发出“呜呜”的声响,好象在问:“你是谁?你是谁?”
鳞次的矮楼间还镶嵌着几幢木结构的小青瓦房屋,歪歪斜斜的,破旧的门窗,上面的油漆剥落得只剩星星点点,暗得发黑,看不出原来的本色,像长在屋子上的黑痣,又像是旧岁月的眼睛。眼睛,看见我的妈妈了吗?看见她忙碌的身影了吗?看见儿时的我了吗?
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卫生院门口,眼前的是一幢陌生的楼房,只有上面那个红十字似曾相识。驻足往里张望,冷冷清清,没有了我儿时的喧哗。一股来苏水味道扑鼻而来,我的眼泪顿时盈满了眼眶,妈妈,这是妈妈的气息!妈妈在世时,身上总有这味道。我不敢往里走,我怕眼泪掉下来,自从妈妈走后,一闻到来苏水味道,就想流泪,一看到穿白大褂的身影,就心酸。
文革时,妈妈因为出身问题被下放到了这里。在我的记忆中,卫生院是个狭小嘈杂的四合院,天井里时常放着滑竿,身体微胖的妈妈旁边忙碌,她常常蹲很久,站起来时,身体摇晃着,踉跄着,我好担心她跌倒。逢场的日子,妈妈的门诊室里,塞满了人。她坐在藤椅里,手里拿着听诊器,轻声地问着病人的问题,不时让病人张开嘴、抬起头或做其他的动作,然后“哗啦啦”地在处方笺上龙飞凤舞地划上几行字(到现在我都看不懂妈妈遗留下来的处方),汗水顺着她圆圆的脸庞往下滑落,一缕短发湿湿地粘在额上。在妈妈忙的时候,我悄悄地溜到她身边,从她藤椅后面爬到她的背上,她察觉了,小声地呵责我:“三妹,下来,到别处玩去,这里病人多,要惹病。”说着便来揪我的小辫子,我疼得直咧牙,乖乖地出去了。
遇上急诊,妈妈背上药箱去出诊,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大哭:“妈妈,别走,别把我留给大黑猫。”院里养着一只黑猫,肥肥的,在房顶上窜下跳,小伙伴们说它要吃死人的手指,讲得绘声绘色,我十分害怕那只猫。妈妈把我抱起来亲一亲,又放下,我看见她眼里含着亮晶晶的东西。外面,病人的家属在叫:“医生,快点,等你救命呢!”我的小手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角,妈妈稍一用劲就挣开了,我听见她边锁门边小声地呜咽,我在门里哭,妈妈在门外哭。可她还是坚毅地走了,奔走于乡间的田边土埂,给人看病。
家里常来客,往往是衣着朴素的农民,手里多半带着时令的蔬菜水果,有时甚至是鱼肉等,妈妈总是推辞,我最常听的一句话是:“你拿去买了,交药钱啊。”可还是有人悄悄地留下手里的东西。妈妈叹着气收拾起来,在抽屉里一阵翻找,然后捏着一把花花绿绿的碎角币和钢蹦出了门,去替病人交药费。
文革结束,妈妈离开了小镇,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常听她叨叨,有时间一定去看看。妈妈对我说:“三妹啊,农民最能分好坏,我在小镇时,没有病人把我当成过阶级敌人。农民的人情重,看过一次病就把你记住了,在什么地方都热情地招呼你,若是从他家路过,不招待你吃顿饭,就不让走。”妈妈心里一直惦着小镇,然而,她在世之时,再没有机会回去看看。
许多年过去了,在悠悠的岁月里,妈妈从中年走到了老年,而今,已经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坟地里躺了四年了。
冬日的太阳,苍白着一张脸,懒懒地挂上了天空,雾气淡了一些。屋檐下闲坐的老人好奇地打量着我,我放慢了脚步,睁大了眼睛仔细地辨认着,想从他们脸上刀刻似的皱纹里读到残留在脑海中的某些记忆,希望有人能叫出我的乳名,然而,我们彼此间相对茫然。
物已旧,人非昨,小镇也许遗忘了曾经的过客。我知道,妈妈不会忘记小镇,不会忘记那段落难的岁月,不会忘记那些不嫌弃她的人。我来了,闻着妈妈的气息,踏着妈妈的脚印来了,在记不得我是谁的小镇上,寻找妈妈的过去。她在天上看着我走在小镇的街上,一定会很开心,很开心。
身后传来汽车的喇叭声,随即,是一个稚气的女童的声音:“妈妈,边边走,车车来了。”啊那是幼年的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