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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别院是伯府为数不多的地上产业,可因为没有出产,屋子也小得让那些久居在京城的主子们不放在眼底,从老太爷的那一辈就几乎没有人来过,他们夫妻俩从年轻在这里守到老,别说没见过主子的脸,那些人也可能不记得有他们这样的人存在。
“我看外面有些菜地。”
脱了大氅才发现这堂屋就算放了炭盆子也冷飕飕的,盛知豫看看自己身上蚕丝织就保暖的袄子,衣襟还镶着一圈貂毛,脚穿厚底鞋,冷意还是从脚底往上爬,石伯夫妻身上的单薄棉袄子和几乎要露出脚趾的皂鞋,手上都是生活磨出来的老茧,这别院的破旧和寒酸出乎人意料,这对黑白发夹杂的夫妻看了更叫人心酸。
梭巡这窄小的堂屋,几把木头椅子,有一把还缺了脚,是用竹子顶上去的,掉了漆的方桌,除此以外,别无他物,简直是一贫如洗。
两夫妻面面相觑,咚一声的跪下去。
“你们这是做什么?”
“请大少奶奶恕罪,小的和婆娘为了生活,擅自作主,开垦一些菜地,养些鸡鸭过活实在不得已。”菜可以自己吃,家禽可以拿到市场上和别人换生活用品,以物换物,可就算这样仍旧拮据,若非和小王有着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关系,里外多少帮衬着他们,夫妻俩恐怕是活不到这把年纪。
感觉上这位面生的大少奶奶对于被赶到别院来并没有那么不安,也不摆架子,这是难得的好人呐,也许坦白从宽,不会把他们两个老的赶出别院。
“你们起来吧,这又不是什么事,我城里来的土包子,没见过菜地,石伯、黄婶你们可别往心里去。”地上铺的是青石地砖,地砖还缺了,坏了好几块,这种天气别说跪着,就连站久了也会冻成冰棍子。
那菜地她只是看着新鲜,没别的意思。
伯府对别院的下人不闻不问,自然也不关心他们的生死。
那些男人自命风雅,闭眼要睡丝床,睁眼要饮好酒、吃美食,耳朵要听优美乐律,鼻子要嗅芬芳香气,日子用赏花、歌舞打发,却没有一个肯用自己的手去赚钱的。
女人呢,比衣裳、比头钗、比谁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比那小小的心机,谁会想到不到百里的京城郊外别院里,有对夫妻不离不弃的守着这间破房子,还因为私自垦了主子的地觉得心虚不安。
伯府那些人凭什么得到这对夫妻的忠诚?
“大少奶奶的意思是不责怪我们了?”两人面露喜色,直到现在,紧张的心情一去,笑容才真的抵达眼底。
“不过,我有一样规矩。”
“唔?”两人的心又吊起来。
“我不喜欢别人动不动跪来跪去,就算跪着,言不由心有什么用?大家有话用说的就好。”
两夫妻不敢置信又大喜过望,俯首给盛知豫磕了个头,这才起身。
这时只见消失好一会的春芽从侧门进来,原来是给盛知豫烧水沏茶去了。
“小姐,你怎么把大氅脱下来,你看你冷得嘴唇都白了,病还没好全要是又招了寒邪,春芽就不理你了。”撑着身子乘车到别院,又撑着把小院子逛了一圈,这会儿还撑着坐在这,小姐就是不让人省心。
“这不是有热茶喝了?”
她是真的很快活,春芽不懂她那小鸟飞出笼子的喜悦,能离开那个乌烟瘴气的伯府,就算别院的一切看起来殊为堪忧,明天还不知道在哪里,可她真的坐得住。
“陈年的茶叶枝,早知道就从府里带出来了。”春芽自己喝什么吃什么都无所谓,可小姐不成,即使好了七八成,身子还弱,后脑的伤口也才结疤,气虚血衰,说什么都得将养着。
“什么都带,你巴不得连房子都扛过来好了,小蜗牛,既来之,则安之。”她点着春芽的鼻笑。
“小姐你笑我!”春芽跺脚。
看见主仆两人打打闹闹,石伯和黄婶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大少奶奶身子不利索,还是进屋休息去吧,屋里头的炕,老婆子方才已经烧热了,里面暖和。”黄婶心细,她早看出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少奶奶脸色青白青白的,即便如此,她的眼里分明放着一颗星星,温柔又明亮,可这样的大少奶奶,大少爷还有太太怎么会放心让她只随身带个丫头来别院?
等会儿她得问问她家的老头子,虽然老头子嘴巴像蚌壳,不想打开的时候,谁也撬不开,但懂的事情硬是比她多。
黄婶秉性老实,哪想得到大宅门里的水深得无法想象,盛知豫的到来只是冰山一角。
“有吃的吗?我饿极了,先吃晚饭好不好?”盛知豫笑着道。
石家夫妻听了赶紧连声道好,石伯将黄婶往外推“你去做点吃的吧。”
黄婶应声出去了。
石伯也把刚刚提进来的行李箱笼往里搬,堂屋里剩下主仆俩。
此时已是黄昏,别院非常安静。
“我去房里歇会儿,饭好了再叫我。”
盛知豫这一歇,歇到了隔天早上。
她眼睛睁开时,天已大亮。
这间房阳光极好,她贪图着清醒前的那点舒适,微微眯着眼看着透进来的折射光线,并没有马上起来。
敲门声响起,她应了声,推门进来的是春芽。
“小姐,你吓婢子呢,昨儿个说要歇会儿,结果这一会儿是到今儿早上,连药都没喝,药温了又温,药效都走光了。”她抱着铜盆,手臂上还搁着脸巾,一副要来服侍主子起床的样子。
她将手上一应事物放在盆架上,准备伺候小姐梳洗。
这房间小小的,里面的摆设很简单,靠门的地方摆着盆架,再来是炕席,西边两个开门柜子,除此之外,半旧的梳妆台前配了一把小椅子,至于那雕花鸟鱼兽的衣箱是她们自己带来的。
两个人在这里都嫌挤。
“这么简陋的地方,小姐何曾这么委屈过?以前春芽住的仆人房都比这里还要大上许多呢。”春芽为她的遭遇抱不平,对于被眨到这山脚下的入山口别院,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不知道我们家春芽的胆子什么时候被狗叼走,变这么小了。”盛知豫笑着调侃她。
“我现在只剩下小姐,哪能不怕?”
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开始会怕东怕西,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我的身子好得很,从小到大健康得我爹都要咬牙切齿,说追着我跑比追一头牛还要累。”盛知豫笑说。
“说的也是,小姐的身子是到伯府才弄坏的,离开也好。”
盛知豫不磨蹭了,自己起床梳洗,被正在从衣箱拿衣物的春芽看见,不禁嚷嚷:“小姐,你怎么不等等奴婢?,”
“有什么关系,住在这的日子还长着,我不学着自己来,凡事都要仰仗你,我想没两天你的腿就会被我磨细了,腰也痩了,要是到处去宣扬小姐我把你养痩了怎么办?”
“小姐胡说,你明明知道我打小生出来就这个样子!就算不吃饭也痩不下去。”春芽满脸通红,神情有些哀怨,拿起两三套衣物,都是厚实料子,放到炕上,让盛知豫挑选。
感觉小姐的话好像变多了,不过小姐愿意讲话,话变多,嗯嗯,是好事吧?
盛知豫挑了件金丝白纹两丝衫子,衣领绣着几朵小小的昙花,袖子上窄下宽,袖口也有一圈绵密的白昙,腰身收紧,下身是长到脚踝的锦裙,她看着不妥,又加了件坎肩。
“小姐今天想梳什么样的头?”
“妇人的髻,简单一点的就好。”
“小姐,你和大少爷也没有那个都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就算做小姐打扮也没什么。”春芽拿着牙梳的手顿了顿,等着小姐改变主意。
“妇人髻好,方便出门做事,也不怕人家指指点点。”
一柄翡翠簪头镶点点绿梅的簪子固定错落的头发,乌鸦鸦的发色配上不同层次的绿,端庄里带着秀丽,春芽又给她加了一件短袍子,这才让盛知豫出房门用早膳。
“你简直要把我包成粽子了。”
“包成粽子总比流鼻水伤风来得好。”
堂屋里,这时已摆好几样菜色,地瓜稀饭,一盆咸菜,一碗热腾腾的鸡汤,一小碗酱煮芋头,几颗窝窝头,一小块豆腐乳。
“黄婶,石伯呢,一起坐下来吃吧。”看到菜色她很淡定,依旧微微笑着。
“我和我那口子吃过了,和大少奶奶同桌吃饭,这不合规矩。”黄婶仍旧局促得很。
“规矩是人定的,可以改不是?”主子还没吃饭,仆人哪能就吃饱了?分明是不敢与她同桌吃食,也许这别院的食物也不是太多,昨天她走一圈看过来,处处都显得困窘和贫乏。
“呃,鸡汤是昨晚熬的,早上奴婢热过一遍,也把油撇了,大少奶奶多吃点,身子才能好得快小地方没什么好的吃食,等会儿老石进城去,我再让多买些面粉和割点肉回来。”黄婶一直搓着衣角,其实她已经是极尽全力的张罗吃食,桌上这些对她和老石来说已经是丰富到不能再丰富的早饭了。
“那就让石伯多买些炭火回来,这种天气,屋里不管怎样也得暖着。”春芽补了一句。
“是,奴婢一定吩咐他多买。”
“这是这个月的家用,里面有三十两银子,既然要进城,家里缺的该买就买,别手软,另外,要是有熟识的成衣铺子,让石伯费心多买两身厚袄子回来,这冬天看起来挺长的。”盛知豫掏出银子。
“这袄子是大少奶奶要穿的吗”
“府里每年也没能给你们送上四季衣裳,这大冷天,先买两件成衣顶着,到了腊月,再做新衣。”
黄婶膝盖一软。“这不可这怎么能。”
“你们可是我的脸面,黄婶心里应该也有数,我这大少奶奶是被下放到别院冷着的,能不能回去还是未知数,不管回不回得去,总不能因为这样就不活了,我们还是得把日子过稳了,别让人笑话咱们,不管怎样,什么都没有一家人吃饱穿暖来得重要,对不对?”
她才不回去,最好那个嵇子君从此以后忘记她这个人,忘得越彻底越好。
大少奶奶说为了脸面,是不想她推拒,又说一家人这才是大少奶奶的心底话。
她这是和老石苦尽笆来了吗?这是被照顾的感觉吗?
捧着那小袋子里的三十两碎银,黄婶心里第一次对这所谓主子的人有了“真的是主子”的感觉。
盛知豫吃完饭,春芽便忙着收拾碗筷,而她打开大门,顿时被扑面而来的风雪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怎么会这么冷?她以后要住在这,难道要天天裹着棉被打哆嗦?
这里和京城距离不过几百里,冬天怎么差这么多?
不过她慢慢想通其中的关节,京城密密麻麻都是人,即使天气一样严酷,那种取暧效果就足不一样。视线越过墙,看那云里雾里缭绕、白雪盖头,不见山顶的紫霞山,她赶紧拉紧短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