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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翻脸,总是比翻书还快。
以往时常到欧阳家走动的同僚,像是突然鸟兽散似的,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人过来慰问一声。
虽然欧阳家族里的人很有义气地要概括承受这次的惩罚,但仍旧有些杂音出现,而最终的结论是她当初就不该去当官。
祠堂内,阒无人声。
门与窗都是紧掩着的,屋外虽然艳阳高照,却被屋檐的阴影给笼住,对比之下,分外觉得屋里阴暗,祠堂前只有几盏蜡烛亮着,微薄的亮度起不了太大的作用,火苗静静地燃着,时光彷佛亘古般凝滞不动。
欧阳靖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千百年,不,或许是一万年吧!
这四周又沉、又闷,弥漫着几乎教她快要透不过气的安静气息。
她坐在蒲团上,抬起净丽的面容,望着堂前的祖宗灵位,牌位上好的木质已经泛着陈旧的光泽,至少也有一,两百年了吧!他们欧阳家前八代祖宗都在上头了,算算这些祖先们身上加冕的官位,想起来还真有点惊人。
她爹——还在人间的第九代祖先,要她在佛堂里面闭思过,好好向祖先忏悔,替自己竟然为欧阳家带来如此大的灾殃而愧疚。
而她此刻却只想着,自从当了宰相不,应该说是当了官之后,她就有忙不完的事情,见不完的人,上书房里永远有处理不完的国家大事,那时候的她想要安静一会儿,可现在她却觉得眼下这份安静,揪得人心里有些难受。
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也不觉得三代以前的欧阳容宛有错,若真要说何错之有,大概就错在她们投错了胎,这辈子当了女人。
她们的能力并不比任何男人差劲,男人们能做的,她们也统统可以做得到,可是,同样的事情由她们做起来,就被说成是离经叛道,为世俗所不能容,这根本就不公平!
而最终,她以为最懂自己的男人,其实,根本就不曾懂过她的心。
欧阳靖双手抱住自己,觉得好冷,透不进阳光的祠堂里,冷得教人连心里都忍不住直打颤。
两年多前,她也在这里待过,那时,她在心里立下了志愿,今生今世,她欧阳靖绝对不让自己逊色于男人。
然而,她明明就做到了自己所立下的志愿,为什么此刻她的心却感到一阵阵疼痛呢?
这时,祠堂的门被人推开,吱呀地一声,屋外炫目的阳光也跟着应声迤逦而进,她缓缓地回眸,看见一尊高大的人影站在光影之中,她瞇细眸,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看清楚李舒怀俊雅的面容。
“你来做什么?”她轻冷的嗓音显得有点虚弱无力。
“朕来探望你。”他走到她的身畔,俯身伸手执住她的柔荑,将她从蒲团上拉起身,一握住她纤手的那剎那间,一阵从她手心里透出的寒意让他忍不住心口为之疼痛。
“那你见到了吗?”她勉强自己站稳了身子,甩开他的掌握“我好得很,这辈子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如果你见到了,可以请回了吗?”
“可是在朕的眼中看来,你一点都不好。”他说的是实话,她何苦要这样折腾自己呢?
进来之前,听欧阳府里的人说,她几乎不吃东西,总是只吃了一点流质的汤粥,然后便拒绝再吃任何食物了!
这是何苦呢?她到底想要什么?他可以全部都让她得偿所愿呀!
欧阳靖冷笑了声,似乎觉得他的话可笑到了极点“是,我不好,可是你说这种话,并不能让我心里好过一点,是你下旨要我在府邸里闭门思过,可是我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对于如此性格顽劣的臣子,皇上,您不觉得自己的惩罚太轻了吗?”
“不。”
“您真是仁慈,我却觉得罚责太轻,没让我上断头台,也应该把我发配边疆,做一辈子的苦力,永生永世都回不了京城。”
“朕是皇帝,不需要你来教朕怎么做。”他沉浑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淡漠,在高耸的祠堂之内回响着,久久不绝。
“你走。”她转身背对着他,不想再看他,却发现自己仍旧被他高大的黑色翦影给完全笼罩住“恕微臣正在闭门反省自己的过错,不方便接见圣驾,望请圣上原谅。”
“你有必要对朕这么疏远吗?”
“疏远?我们曾经亲近过吗?”她淡然一笑,缓缓地摇头“没有,我们并没有变得疏远,一直以来,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距离。”
一阵近乎凝滞的沉默之后,她的耳畔听见了一声轻沉的叹息,然后是祠堂大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接着,围绕在她身边的,就只剩下真正的寂寞。
一颗豆大的泪珠无声地跌碎在石地上,欧阳靖低着头,看那圈烙在石地上的湿痕,她伸手摸着脸颊,才发现已是一片湿濡。
她猛然回首望着大门,看见屋外的阳光被窗棂给一道道画开,像碎金般流泄而入,她忍不住苦笑了声,怎么还能看得见呢?
他早就走远了呀!
此刻,她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何会心痛,一直以来,她想要的就不多,不过就是想要个人知道她到底有多么努力
那天,李舒怀离开欧阳家之前,吩咐不许再让欧阳靖待在祠堂里,那儿太冷,她的身子会受不住。
其实欧阳东昭早就想把女儿给放出来了,终究是自己亲生的女儿,让她在祠堂里反省思过,主要是为了杜绝家族里的悠悠之口,眼下有皇上的口喻,他当然二话不说就让人把女儿给接出祠堂。
出了祠堂之后,欧阳靖终日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本本地誊写她早就想要筹划的政略,包含了一些攸关人民生计的大事。
李舒怀确实是个睿智的明君,但就算他有三头六臂,要他处理的国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这些时日待在他身边,让她深刻地体会到,有些事情就算他想顾及,也是分身乏术。
这些年,她派了一些手下的官员到各地去明察暗访,发现有些地方并不是没有问题,而是地方官怕事,怕上奏朝廷会捱责,但这些问题日积月累,迟早会成大祸,她想趁大祸酿成之前,及早做准备。
李舒怀很赞许她这个做法,给了她一队精良的探子,让她可以顺利地完成这件事情,刚有成果回报时,他们还秉烛谈了一整夜。
如今想来,与他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充满了许多令人期待的事情。
她也学会了去屠家饭庄伪装成亲戚吃好料,与敖家堡的堡主成了好友,也难怪李舒怀气闷,因为那敖阙风确实把自己的辈分弄得忒高,连她这个“小叔”都望尘莫及。
这时,欧阳东昭手里拿着一道圣旨,急忙地跑了进来“靖儿,你知道刚才是谁来了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觑了父亲手上的圣旨一眼,心里约略明白了几分。
“是皇上派人来了!靖儿,皇上赦放你了!你没事了!”
“我知道了。”听到这消息时,她的反应平静得近乎冷淡“爹,亲戚们都知道这个消息了吗?”
“我不知道,皇上的使臣是直接到咱们家来的,所以我想他们应该都还不晓得吧!”
“那派人去通知他们吧!让他们放心,告诉他们没事了。”
“你说得对,果然还是你的心细,我这就派人去做!”说完,欧阳东昭赶忙着去办这件事情。
欧阳靖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静静地微笑着,顿了一顿,彷佛有一瞬间陷入了深思,然后再度提笔开始在本子上誊写,一字一句地把想法付诸文字。
其实,李舒怀赦不赦了她,就以眼下来看,根本一点都不重要了。
在她的心里早有了另一个决定。
倘若李舒怀知道她此刻心里的想法,他会怎么想呢?
若说她现在心里有什么后悔的,那大概就是那日不该急着将他赶走,该多看他几眼,因为,他们日后见面的机会,怕是不会太多了!
那日,在对欧阳靖做出惩处之后,李舒怀立刻派人去调查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把她所查到的所有卷宗全都翻看过一遍,并且派滕耀带人前去江南做更仔细的寻访。
最终,他终于知道赵海不只靠着赵家几代国动爷的身份结党营私,还在地方广纳势力。
而且,赈济陕西蝗灾的饷银,总共是三百万两,全让这赵海以各种名义纳入私人的银库,而且事情还不只如此,据说最近在江南开了几家票号,对做生意的人广开方便之门,可是收取颇高的利金,据说拿来放款的银两,就是来自从国库里拨出去的这三百万两。
先前,在江南所开的票号,也是赵海所设,只是后来欧阳靖派人追查,风声太紧,他才将票号给收起来。
所以,这赵海不只该死,而且该死千万次!
而滕耀带回来的消息,让李舒怀明白了为何欧阳靖会对赵海痛下杀手,赵海派人去调查欧阳家的族谱,找人假扮身份去问了不少欧阳家的人,最后得到了欧阳靖可能是女子的消息!
倘若她是女子的事情被公开,届时这天下怕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绚烂的晨光照进了皇城的宫阁之中,今天是欧阳靖复职的第一天,朝堂之中,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她的到来。
然而,当她走进来之时,不只是李舒怀,所有大臣们都吓了一大眺,因为她穿着寻常的衣袍,而宰相的冠服被她捧在手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舒怀咬着牙问。
“微臣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请皇上允许微臣辞官。”她扬起美眸,恭谨而且平和地说道。
“你知道自己正在说的话吗?”
“回皇上的话,臣心里很清楚,在家中反省数日,深感自己的莽撞酿成了不少祸事,终究是欧阳靖不才,不能担当宰相的重责大任,请皇上成全,让臣辞官,为自己的罪愆负责。”
“辞了官之后呢?”
“辞官之后,闲人一枚,读书修性,四处游走。”
“你想去哪里?”
“天下之大,总有欧阳靖的容身之处。”她恬淡一笑,那双美眸澄亮有如湖水,在那水潭深处,映着他温文尔雅的脸庞。
他还想着要她进宫是吗?不,她不要,待在一个不能知心的男人身边,她心里的痛苦将难以言喻。
这时,禄公公靠上前来,在主子耳边低语了数句,把这两日他听到的谣传告诉了李舒怀。
闻言,李舒怀的眉心犹如深锁,直勾勾地盯住了欧阳靖绝美的娇颜“朕听说欧阳家要办喜事?”
“是,是臣的胞妹,她要嫁去南方的贾家,她未来的夫婿贾南仁乃是南方有名的读书人。”这消息是前两日,她让家里的人放出去的,当然,她会这么做不会没有目的。
“朕怎么不知道爱卿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李舒怀在心里冷哼了声,贾南仁?一听就知道是她拿来搪塞他的名字!
“她是微臣的同胎双胞所生的妹妹,与微臣的面貌一模一样,今年年岁也不小了,能嫁个好人家,我们家人都替她高兴。”
什么同胞所生的亲妹?那明明就是在说她自己!李舒怀锐眸一瞇,细细地打量她净秀的容颜,那冷绝的神情看在他的眼底,彷佛针锥般一阵阵令他心里不舒坦起来。
她想辞了官,却用了这个法子不肯进他的后宫!这该死的妮子竟然想要彻底地与他断了关系!
“令妹既然是爱卿之妹,不只有欧阳家知书达礼的家世渊源,聪明才智也应该颇有乃兄之风,像她这样的贤德女子,如果进宫当朕的妃子,应该能够端正朕的后宫,诸位卿家,你们说是吗?”
“皇上说得是。”众人纷纷点头赞同,只有欧阳靖抿唇不语。
“皇上谬赞了,舍妹不过是一名寻常女子,从小家中祖训言明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她非但不知书达礼,甚至于还有些任性妄为,倘若进了宫,她不但不能造福后宫,只怕还会酿成灾难,让皇上为难。”
“就算如此,朕还是想娶她进宫呢?”
“一女不事二夫,舍妹已经许给人了,皇上只好死心吧!天下之大,何患寻觅不到有才德的女子呢?”
“若朕偏要呢?”他瞇细锐眸,直勾勾地盯着她净艳的脸蛋。
“皇上乃是一国之君,想要强抢民妇吗?”
“两府的喜事未办,令妹犹然待字闺中,何来强抢民妇之说呢?”
“已经订下的亲事,女儿家就像已经过了新夫婿的门,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无论如何,这是更改不了的,除非,皇上要以权夺人,那可是会遭天下人非议,皇上英明,想必不会做出如此无理之事。”
听她的话说得如此之绝情,一口怒气宛如渗血般涌上他的喉头,蓦地,他唇畔逸出一声冷笑。
“好,令妹可以嫁,朕还要她风风光光地嫁,可是你的辞官朕不允,你休想辞官,休想离开京城,休想”他话锋忽然一顿,敛起眸,定定地瞅着她,大掌紧握成拳,内心的狂潮近乎汹涌。
她休想离开他,这辈子她休想!
就算是用养着的,他也要养她一辈子!
“臣心意已决,还望皇上成全。”
“朕也心意已决,此事不需多议。”他冷眸定定地瞅着她,沉声对身旁的禄公公命令了数句。
禄公公颔首接旨,扬声对朝臣说道:“皇上有令,除欧阳相爷留殿之外,众朝臣皆可休班退朝,有事改日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