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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年久失修,荒烟蔓草,藏澈依然可以从精细的雕梁画栋之间,窥见这座宅子昔日的夺目风华。
他进了门之后,循着前头被元润玉给拨踩开来的痕迹,来到了后院,七八株的桃花,多年未曾修剪过枝杼,如今再逢春暖,粉色的花朵,扑天盖地一般,仿佛把湛蓝的天空都染出了一层薄薄的嫣色。
空气中,淡润的甜,其中有一株桃花,显得特别幼小,只是枝头上的花朵同时备着三个颜色,格外抢眼。
元润玉就站在桃花树下,仰头看着开得正盛的桃花,她听见了身后传来袍服撩过草根的窸窣声,以为是与她约好的问惊鸿找到了地方,跟着她进门了。她没有回头,只是笑着开口道:“你来了。”
闻言,藏澈愣了半晌,想她大概是把他误认成谁,再听她说下去,就知道她将他误以为是问惊鸿了。
“小时候,你曾经问过我,我有没有自己的家,我说我当然有自己的家,你就很好奇的想知道为什么我没想过要回去,我没有回答你,只说有一天会告诉你,趁着这次来金陵,回到我在这里的家,我就想你也一起来看看,别嫌它现在的样子破旧,曾经,这里也是雕梁画栋,假山楼阁一应俱全的,云叔叔把这座宅邸送给我爹之前,据说,先前的主人也是讲究品味的皇商,花了不少银子在盖这座宅子,瞧,那儿一座望山楼”
藏澈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了一座搭建在天然石座高台上的楼宇,虽然柱上的朱色泥漆已经斑驳,但是从那一座楼宇细致的形制,还是能够看得出来当初在搭建时,必定是花了不少心思与银两。
“小时候,我爹喜欢带着我爬上那座楼,站在最高的位置上,站在那上面,东边可以看见钟往西边沿着过去,是富贵山与覆舟山,再过去是五台山与清凉山,还有好多好多我爹都曾一一为我数过,只是当时年纪小,不喜欢花心思去记那些,总是每一次上去,心血来潮想知道时,就再问我爹一次,我爹总会不厌其烦的再教我一次,但也总是说,要我花心思记好,以防他不在了,我找不到别人可以再来教我,但是,我总想以后还有好多时间可以与爹在一起,不曾想过——”
一口气像是噎在喉咙般,让她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想到身后有问惊鸿陪着她看桃花盛开,心里虽然悲伤,难掩眸光水润,但仍能扬唇微笑。
“当年我与爹离开这里的时候,约好了来年的秋天,他必定回京城接我,云叔叔的生辰在秋冬之交,爹说无论如何,他要回京陪云叔叔喝一杯生辰酒,但是十几年过去了,爹却是连个消息也没有,后来,我才听夫人说,元府出大事了,云叔叔他我想,外公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举家迁移,如今他们去了哪里,我根本就不知道外公不原谅爹,连我也不要了,他当年坚持带走娘的骨灰,在那个时候,就已经铁了心要与我和爹断绝关系吧!只有我爹还傻傻的相信,外公会替他照顾我,直到他来接我为止!”
说着,元润玉笑了声,声息里可以听见浓浓的哭音。
“这些年,每逢十月,我就会给张爷爷扫坟送寒衣,每一年,我都会烧好多纸糊的衣服鞋帽给张爷爷,希望他在即将到来的寒冬里不会捱冻,可是我相信爹还活着,所以,从来就没给我爹烧过衣服鞋子,一次也没有。”
元润玉再止不住哽咽,抬眸看着桃花,眼里的泪光,比桃花的颜色更加红润,她咬着唇,急道:“鸿儿,你听我说了那么多,你跟我说说话,说些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想你爹吗?”
来人一直没开口,元润玉一直以为是照着约定前来的问惊鸿,却没想到开口说话的嗓音,竟是藏澈!
她吃了一惊,迅速地转过身,愣愣地看着他注视着她的沈睿目光,感觉在他的盯视之下,真实的情绪无所躲藏。
她与他相视,久久,才勉强挤出一个字——
“想。”
哪怕只是再多吐出一个音节,元润玉都要感到心里的伤感会化成眼泪满溢出来,十多年了!如何能够不想?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天真年幼的小女孩,也已经渐渐的无法再自欺欺人,想她爹或许只是远行,就只待他把事情给办完,就会回来找她。
但是,她却也不敢去想,她爹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去年十月的送寒衣,她甚至于一度动过念头,要为她爹也准备一份衣冠鞋帽,就怕他要是真的已经不在这世上,去了黄泉里,没有后人为他准备寒衣,怕是要捱苦受冻。
但是,后来她还是只准备了张伯的寒衣,并且,为了自己竟然动过念头要祭拜可能还在人世的爹亲,哭了一整个晚上。
藏澈一语不发,静静地看着她别开美眸,望着不远之外,一株三色的桃花正是盛放灿烂,笑笑地对他说:“那棵桃花树,是我跟爹亲手栽下的,有红有粉有白的桃花树不常见吧!没想到几年过去,已经长得比我高了!”
元润玉让自己的视线落在鲜艳的花朵上头,不想去看桃花旁的芒芦野草也快生得比她都高了!
他知道她是故意要转开话题,好避开心里的感伤,他想到了进来之前,马车夫对他说过的话,环视了整个院子一遍,最后看了那座望山楼一眼,冷不防地,他踅足往通往山楼的石座走过去。
“你要做什么?”元润玉追着他的脚步,来到望山楼的石阶前。
“既然都已经来了,你不想要上去看看吗?”话毕,藏澈看了下前方略显陡峭的坡阶,回头朝她伸出手“这路看起来不好走,你牵着我的手。”
面对他朝她伸过来的男人大掌,元润玉只是迟疑了一下,就把自己的手交给他,随着他一起走上石阶。
他们一前一后,逐步拾上石阶,这一路,元润玉感觉从那宽大掌心间透出的温暖,与儿时爹亲牵住她的温度重叠在一起。
他的手,与她爹的一样,都是掌心厚实却温润,不似女子柔软,却也不粗糙,就连握笔长茧子的地方都一模一样,这个发现,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最后却是眨了一眨,没让泪水掉下来
直到今天,元润玉才发现,原来这一段石座阶梯,并非十分陡峭,只是小时候她的个儿不高,爬起来吃力,所以,每一次都要她爹紧紧地牵住她的手,她才敢一阶拾着一阶爬上去。
石阶旁,荒草蔓生,但是看在元润玉的眼里,却仿佛又见到了从前的花草扶疏,一个身穿月白锦衣的小女孩,不依地坐在一块阶上,嘟着小嘴,对从前就疼爱她,对她有求必应的爹爹撒娇。
“爹,玉儿没力气,爬不动了”
“再三步路,玉儿,你可以现在就折回去,但是,你就看不见今儿个天朗风清,群山绵叠的美景,说不定,今天还能看到夕阳西下,金川河像条金蛇一样蜿蜒发亮,多少次上来,你都没见着,就说爹骗你,玉儿,爹没骗你,从这里山楼真的可以见到金川河,你从一开始花了多少力气才爬到这儿,舍得不再上这三步路吗?停在这儿,至今一切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玉儿只想爹哄哄而已,可是爹就会趁机训人。”
在小女孩说完这句话之后,只见她虽然已为人夫人父,却仍旧俊美温润如谪仙般的爹亲怔愣了下,半晌,苦笑道:“玉儿也觉得爹很会训人吗?”
元润玉忘了当年的自己是如何回答她爹的问题,其实,她不讨厌她爹有爱训人的毛病,因为他的嗓音极好听,就算是教训人,也总是徐软沈绵,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听下去。
这时,元润玉忍不住侧眸觑了藏澈一眼,其实,就算不牵着他的手,她自个儿留神些,也是能够爬上石阶的,但是,她还是没拒绝,没抽回手,不知怎的有些贪恋起这一刻被他大掌握住的温暖。
这些年,她不像孩提时常向爹亲撒娇的个性,很少向谁吐些什么苦水,也从来不轻易就认输,凡事能够自个儿办好,就绝对不假他人之手,一心想当个称职的第二代小总管。
虽然,即便她已经使出十二万分的努力,许多见着她的掌柜们以及相与们,都还是会在私底下说她的能力不及当年的夫人,可是,只要他们能够认可她的努力,她还是会很开心。
“还可以吗?”藏澈留意到她的目光,转眸笑问道。
“可以,我没事。”她点点头。
“留意跟着我的脚步,这儿杂草多,别绊着了。”
元润玉意外地发现这男人竟然也可以如此温柔对待他人,小小地讶异了下,轻“嗯”了声,低头敛眸,追随着他的脚步,踩着他踩过的地方往上而去,心里冷不防浮起了一幅她曾经看过的画面。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腊月寒天,下了一夜的大雪,天地白茫一片,夫人一时闲暇,看着雪霁天晴,想要到后园里去走走散心,东家坚持要陪心爱的妻子去,也坚持夫人一定要走在他的后面。
那一天,元润玉正好忙着让人把各屋院的炭火都添足,在百忙之中,不经意的转眸,远远的就看见东家与夫人一前一后,在雪地上散步。
东家走在前面,步伐迈得明显比平素还小,正好可以让夫人从容不迫的一个逐着一个踩上去,那一天,他们两个人明明在雪地里散步了小半个时辰,可是,等他们回屋时,夫人的暖鞋履面上没有沾上半点雪花,自然也就不会融成水,把鞋面给浸湿。
倒是东家的靴履上一大片湿痕,夫人让人去取一双干净的玄色暖靴,为东家亲手换上,笑着谢他走在前头,把雪给踩得平了,好教她走在他的脚印上,不会被雪给沾湿了鞋面,元润玉忘不掉东家嘴里说“没那回事”却在夫人为他换鞋时,嘴角勾上一抹像是被奖赏的孩子气笑容。
那一刻,她未曾想过在将来会有谁陪她,为她走在前面,把雪给踩平,不让她再受到半点风霜,只是与小喜他们一起乐呵呵的笑了,最后被东家虎着脸赶出来。
而在被藏澈执握住柔荑的这一刻,或许,是因为夫人提了她与问惊鸿的婚事,教她忍不住想到,在她的余生里,走在她前面,为她将雪给踩平,不再让她受到半点风霜的男人,就是鸿儿了吗?
在她的心里,深信鸿儿成亲之后,必定会疼她,这已经是寻常女子终生难求的至幸,那为什么在她的心里,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像是少了什么一样,违着她的心思,极力的想要找寻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