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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4次由沈阳开往包头的列车上。一个特大号的旅行包横冲直撞而来,包下挤压出沙哑的吆喝声,闪开,闪开;油着,油着我的妈呀,总算找到家了。
旅行包像座小山拱在了我的面前,包下看不出人的形色。我立即站起身来,想帮助他把这个巨无霸托举上行李架,包下人却不识好歹地恶狠狠地说,闪一边去!
双手抓举着包裹,身子先是一蹲,包沉了下去,瞬间弓形的身子像弹簧般弹起,脑袋顺势一顶一窜,双臂一挥,旅行包稳稳地抛到了行李架上。
乘客们喝道,真有力气!
嘿嘿,走南闯北的,凭的就是这身力气!
一口黄牙龇出嘴巴,一双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芒。
一顶看不出本色的几种毛线织成的条条相间的帽子,胡乱地扣在头顶;脖子里不知道是围巾还是丝袜什么的缠绕着,就像果戈理在死魂灵里描述泼留希金的装束。一件老式军用或劳保之类的破棉袄,渍迹斑斑,一个钮扣也没有了,一条麻绳扎系在腰间,上怀始终半敞着。落出的破棉絮,连同他的脸色、手臂,都失去了本色——像是涂抹了一层油污,或是长时间被烟尘熏烤过的黝黑。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马蹄表,看了一眼又塞进半敞开的怀里。原来是用一条细绳拴套在脖子上。还未坐定,他想要回临窗的座位,把我上下扫描了几个来回,那目光像是炭火,忽闪忽闪地,吹口气就会燃烧起来。我坐不安宁,起身相让,他却绅士似的摆摆手礼让于我了。也许是车厢温度过热,他把马蹄表从脖子上卸了下来,放到了茶几上。
乘客打趣他,准不准?
准,每小时就慢一分零两秒钟。
大家笑说,要是慢二十四小时,那就是再准不过了。
他嘿嘿笑着问,谁的表准,我来对对?
我逗乐道,看您老这身打扮,像是闯关东的,做错车了吧?这是南下的,您老应该北上才对啊!
他急忙在棉袄里掏摸,叨咕着,我得看看票,买到哪里的?煞有介事地看着手中的票,没错,是去山海关的。
哈哈,周围乘客都笑了起来。
他伸出污黑的手,抓起我面前的书。乘客们惊呆了,都看着我有什么反应。我没有制止他,也没有蹙一下眉头,而是静静地着看他。他像是有恃无恐的淘气的孩子,受到了某种鼓励,大大咧咧地翻翻这本,哗啦啦地翻翻那本。周围人都敛声屏气。
他突然问我,你家生火不?
什么意思?
要是生火的话,建议你把这本书烧掉,还有那本也烧掉。
为什么?
全是抄袭来的,一文不值。
出语惊人,要是这几位知名作家在场,心血之作,被这个乞丐模样的人诬蔑贬损得只能用来烧火,该是怎样的无地自容啊!
他又翻了几本书,都推还给了我,说看着没劲。告诉我有一本叫什么的书,看了心灵震撼,无论你是干什么行业的,都会为之感动的流泪——这样的才是好书。
我拿出牟心海的彭定安的学术世界,递给他,问这本说该不该扔下火车?
他一看封皮,是彭老鬓发似雪笑容可亲地打着手势作报告的照片。他嘟囔着,这人怎么这样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想起来了,是我家对门啊!语惊四座,面面相觑,哂然哄笑。
出乎意料,他手指一段话,一字一句读给大家听。一拍大腿,你们看看,这才叫人话!
然后,郑重其事地把书递给我,这本书你可以留着看!但是,卖不出钱来。
什么样的书才能卖钱呢?写书的原则是什么?世上只有两个人——男人,女人。就如炒菜要加点酌料,加点味精,得给书添点色儿,就能卖钱了。
听到这里,我忽然想起那本曾经引领文学高峰的杂志。毫不犹豫,全年订阅。当第一本送到我的手里时,看着那封面以黑色为主调,醒目地打着一个白色的大叉,上面淋漓着几滴鲜红的血,惨白的女子用黑色马赛克遮蔽了双眼。我惊呆了,疑惑了。再看看那些怵目惊心的标题,什么我的黑道生涯、我帮北大女博士捉奸、我不是小姐、血战于老大不一而足。封底标榜,原班人马强势接手,全新改版,老百姓自己讲自己的故事!亲身亲历!不虚构,全真实!
顿时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袭上心头,又像你历尽千辛万苦,倾尽真情真爱,迎娶一位名门闺秀,入了洞房,揭开红盖头,看到的却是个低俗的红灯区路边招摇拉客的风尘女子。
痛心疾首,不甘心她的堕落。以致我的爱人为题,用真实姓名给主编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长信,并附有一篇亲身亲历的散文,表述心中的这份失落与失望,期望他们捡拾回文学的良知,皈依那份高雅与圣洁。这种地摊文字、低俗文字,摆在床头,散发着原始的动物的欲望。难道这就是“卖点”?
信是泥牛过海,作品也没有刊登出来,想必我的名字或许已在其封杀之列了吧。我不得不申请退刊,真不想她玷污了我的书架,影响了我的胃口。她不依不饶地追加了上半年,下半年终于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不知道她今天从良了没有?
嘿嘿,愚蠢的人们一直在争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我告诉你们吧,是先有卵!卵孵出鸡,鸡生了蛋。奇谈怪论,拉回现实。
卵是从哪里来的?
是大自然界慢慢进化来的,是由水气、温度等适宜的物质条件凝聚而成的。
按您的学说,世界上岂不是遍地都是卵了?
现在不行了,污染太厉害了,卵形不成了。
蛋与卵又有什么区别吗?我忍住笑,调皮地问。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旁若无人,夸夸其谈。邓小平说要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由富人带动穷人。这话说得多好啊!没错!可是,富人自己吃喝嫖赌玩乐,不带动咱穷人致富啊!有些人一看不行了,就当官搂钱去了,社会就此更加腐败了。
社会自然知识太厉害了,是课堂上学不到,教授讲不到的。对了,我想起那本使人流泪的书名了——方法总比问题多。人在江湖就得靠方法安身立命。
在场的人,目瞪口呆,这本由享有国际声誉的方法学家、思维学家吴甘霖先生编撰的,用于培训一流人才工作方法的专著,被这位貌似乞丐的人称之为震撼心灵的,为之感动流泪的好书。
您老该不是济公转世吧?这次南下山海关,是去解决什么问题,还是去寻找什么方法?
嘿嘿,是去解决吃饭的问题。方法吗,是说服修船厂的用人单位录用我!
秦皇岛的乘客说,那可不容易,上万的民工在船厂周边租房子住下,等待揽到活的小包工头来认领上工。就凭您老这把年岁,怕是没人招呼您了。
比得是本事,比得是技术,年龄不是问题。他踌躇满志。
您老也有生存危机?
一位兜售干豆腐卷大葱的中年妇女,打眼前走过。他突然伸手抓过一卷,咬了一口,说是忒硌牙了,要把豆腐还回去。豆腐硌牙,岂不是鸡蛋里挑出骨头来?他黑黑的手爪,狡黠的眼神逼视着女人。我紧张地看着这一幕将会怎样演绎下去。
女人不焦不躁,笑对他诡异的神情,像久经沙场历练的老手,就是不接回豆腐卷。僵持了几分钟。我替那女人捏着一把汗,不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来。
他意味深长地收回了右手,左手把十元一张的钱币塞进女人没有手指头的残掌中。女人灿笑如葵。大哥,俺服了您了,今晚数钱的时候,一定还在感念着您的好。
他不领受感激的话。从坐席下拉出一个麻丝袋,掏出一个纯净水瓶,拧开盖子,一股浓烈的酒气溢漫开来,随着他的咀嚼,大葱气味强烈地刺激着人们的鼻腔。好一会儿,静极了。他专心地吧唧着嘴巴。周围的人,也不说话。我埋头沙沙地记录着。
几声响亮的吧唧之后,他说十元钱,就这样进肚了,什么也没有了,应该不给她钱才是。他摊开双手,以示一无所有。意思是豆腐卷根本不存在过,女人卖的是个虚无。众人无语。
他又弯腰拖出口袋。我瞥了一眼,大笑起来,刚才并没有看到您老从麻丝袋里往外掏东西,我就写出是这种袋子了。您看看,果然没猜错——这才是您的道具哦!
我抬头看看行李架上的那个超大的黑色旅行包。他似乎猜到我将要说什么了。抢先说,那里面装得是行李和行头。
我调侃道,您老不适合那样的口袋,太奢侈了。
他惊讶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笑说,应该是条大麻袋才匹配您老的扮相啊!
嘿嘿,谁说不是呢!现在的年头,上哪里去买麻袋哦?原来有的那几条都叫北上的兔崽子们划拉光了,俺南下只好用这个旅行包了。
我眨着眼睛,煞有介事地说,您老包里的行头是什么样子的?想象您老若是在温泉里泡一夜(言外之意,去掉皮肤上的油污),摇身一变,是个包工头,还是个大老总呢?
他故作谦逊地摇摇头,摆摆手,那都是过去式了。嘿嘿,不夸张地说,俺要是换上行头,这节车厢里,没有人能超越俺的出众的。
我环视车厢,太遗憾了,好像男士居多,您老的回头率将如何计算呢?众人听此,笑得前仰后合。
他忙着把塑料袋中的煎饼果子往嘴里送,就一口白酒,时不时舔舐一下手指头上的油。不再同我斗嘴了。
酒足饭饱之后,他起身走开,把纯净水瓶子放到茶桌上。对我说,渴了,就喝一口吧!
我抬头应着,好的,谢谢!继续书写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待他回来,要过我的本子,说是不看内容,只看看字,就能知道书写者的性情爱好等等。他一忽儿把本子贴近眼睛,一忽儿举出一臂远端祥。沉默片刻,把本子递还给我,诡异地一笑,竟然是丹凤眼角微微地向上抖动了一下,又诡异地眯缝起来,迷离的眼神转瞬灿灿地一闪,斜睨着我。故意不说话。
我亟待知道他看出了什么。他故作深沉状良久,卖尽了关子,慢腾腾说出了一二三点。一是办事不爽快;二是说话处事又比较含蓄,做得很圆满;三是有亲和力,跟谁都能谈得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我激将他,说得都是表面现象,没有涉及人性的东西。您老刚才还说过,世界上就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那么作为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嘿嘿,当然是个好女人了。性情有时很好,有时暴躁。但终究是个相夫教子的好女人。
那么未来呢?
不是作家,就是文学家。
一乘客调侃,说不定还是个诗人呢?
他连忙用手指头点着乘客的肩头,不能轻易使用“诗人”二字。诗人是不易达到的高境地。作家好当,容易。
有乘客要他预测我将来的发展前景。他倒是爽快地说,你会成功的!而且非常的好!
我倒是想知道有无天赋——如果没有天赋,还不如早早罢手,安心做个幸福女人去。
嘿嘿,当今没有什么好书。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一版再版,发行量成千上万,人人都爱看,那就是好作品,比如刚才说的那本方法总比问题多。你等着我写一本书,给你看看,什么才叫写作——读它的人,不仅感受到心灵的震撼,还得流下泪来。不过,我得到七十岁才动笔的。
好啊,别忘记送我一本,如果到那时,我还活着。
大家谈兴似尽。各自以最舒适的姿态,沉浸在自己的意识世界里。对于他释解笔迹的几点是不是,对于他预测未来的准不准。不想妄说什么了。
正如朋友们看到我喜欢的某个昵称,听我收录在音乐盒里的几首佛音,都很奇怪地问我是不是信佛一样。我坦言,在信与不信之间。信,就有;不信,则无。不能不信,又不能全信。路在自己脚下,命运在自己手中。
呼噜声打破了夜行车厢里的寂静。循声望去,朦胧的灯光下,见他的脑袋萎颓进了半敞开的破棉袄里,口水流湿了衣襟。忽地产生了质疑——这奇人,竟也是个俗物?
听他呼噜山响,旁若无人,安详沉睡。又感觉到他的非凡了。谁能历练到他这种境地呢——吃什么都饱,倒头就能睡着?都市中的我辈,患得患失,致使山珍海味食之无味,温暖舒适的床上辗转难寐,常常借助安神补脑药才能入梦!
难道他不担心三九严寒的夜半在山海关下车后将栖身无处?难道他不担心成千上万的年轻的待岗民工淹没了他求生存的技能?
我是个问题永远多于方法的人,想他一个有头脑、有方法、有技能、有体力的人,想他当年着了行头该是何等风光无限的人物,何至于落魄到这种程度呢——年关将至,年过半百,还要离乡背井出关谋生存去?他在占卜预测我辈的前景如何美好时,怎得就不能为自己的安身立命也掐算一把呢?
他在睡梦中笑出了声,一脸的酒足饭饱后的满意神态。想他把握了方法总比问题多的精髓,梦中已经找寻到了上岗求生存的方法了吧!
我还读三国流眼泪,替古人担忧什么呢?
一丝悲凉仍不觉袭上心头。
(2007-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