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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堰塘,几朝几代地存在。蓝天之下,绕着山坡、依着村庄、落在山谷盆底。其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或冷或热、或动或静、清浊分明、深浅不同、四处散落,沉在记忆的底层,印在心扉的深处,冷不丁浮在梦里。那池塘之欲、荷塘之色、泉塘之禅意,一如风生春草,烟花灿烂,转瞬即逝,过眼皆空。
(一)
每天的节奏从池塘开始,清早挑水,男人们的事情,木桶必须刚满为好,否则,水会晃荡不止,到家也就只剩下半桶的水。要把挑水的动作做得连贯顺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只水桶起来,另外一只水桶也跟着起来,需要气力,也需要技巧。父亲那摇晃的身影总是挥之不去,总觉得他挑着水走在池塘的拐弯处,过了青石门槛,脚步迈得异常地轻缓,生怕湿了一地。
孩子们匆忙地牵着牛到池塘去喝水,接着去追赶那些要上山的牛群。女人们手中拿着刀、端着菜、洗好切完,急着去做饭。等到炊烟过后,太阳出来,池塘边又响起棒槌的声音,那些白皙的手臂,袖口挽得老高,抡着木棒槌,不停地敲打青石板上的衣物,裹在衣物里的皂角被打得稀烂,山边的回荡慢了节拍,宁静中凭空生了许多朝气。
门前的池塘形同一个大写的“一”字,足有百米之长,两端各有一个圆形的大深坑,仿佛书写时顿笔的印迹,如果与后山的山体相关联,给人恰似龙眼眈眈的感觉。中间相对要浅,两侧有迂缓的坡面,实际是三个相对独立又互相贯通的池塘。独特的环境成了龟鳖最佳的选择,常有捉鳖人,拿着长竹竿,猛击水面,平静之后,看到一串串的气泡上来,就知道有鳖鱼,脱下衣服,插上竿子,一头扎入水塘就能捉到肥大的青鳖,浮出水时,捉鳖人口吐长气,手扣鳖尾,那捉鳖的技巧实在是妙用到家了。
爷爷常在池塘里划船下网,或者一线一钩地灌上蚯蚓,用竹条插在岸边,等第二天蒙蒙亮去收,这些鱼钩称之为“亮钩”我们也下些竹编的鳝鱼笼子,误入其中的水蛇会让人肉麻心跳。四五月是最好的钓鱼季节,晒花鱼很容易上钩,钓上来放在脸盆里既好看又好玩。曹家湾有个老者特别会钓,每次来都会有不小的收获。刘家湾有个叫立山老母的长者更有绝活,不知道他下的什么麻药,鲫鱼抛头露面,昏昏然浮在岸边,直接捞起来就是,让人羡慕不已。
梅雨和暴雨季节,稻田的水位猛涨,漫过口子的流水进入与池塘相通的沟里,很多的鱼挤在沟里往上游,有的甚至会飞跳起来,堵死上面的口子,沟里就有白花花的鱼儿,这样的鱼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哥曾一夜弄回几桶的大鲫鱼,让一家人大饱口。遇到黑鱼产子的时节,如果看到黑黑的一窝小鱼,旁边肯定有一雌一雄的大黑鱼,用大竹竿和大鱼钩,套上一个青蛙,在小鱼窝里上下挑逗,凶猛的大黑鱼定然会上钩,另外一条黑鱼很快也会犯同样的错误,可怜了那些黑鱼爱子的天性。
池塘隔年干一次,为的是给每户分点过年的鱼,一群小伙伴眼巴巴地坐在塘边,等抽水机排完最后的黑水,大人们捉拿完最后的鱼,就迫不及待地奔下塘去,翻的翻草、摸的摸泥,找些小鱼小虾回去。母亲要我们第二天再起个大早,如果看见塘泥上面有疑似木桩的东西,那肯定就是黑鱼了,运气好的话能捡到两三条,只怕遇到更有心的早行之人,那就叫人抢了先机,遇上的那份窃喜只有历经过的人才懂。
池塘边总能找到填塞肚子的东西。茅草花能吃,嫩嫩的、甜甜的,有淡淡的的草香,栽秧果、刺嫩芽、野桑葚,用心去找,总会有收获,青绿的麦黄果会慢慢变红,麻麻点点的颗粒像无数个红珍珠吊在枝叶下,又麻又涩,略有甜味。野葡萄和八月扎与很多藤蔓缠绕在一起,高高地挂在树上,爬上去难免被荆棘所扎。冬天的茅草根很有甘蔗的味道。吃得最痛快的还是塘里的菱角,两角带刺,嫩的可以直接用手剥开,老的得用刀砍,划着船可以在塘里吃个饱。记得母亲边砍,我们边吃,她说手快的人用刀砍菱角可以同时赶得上三个人吃的速度。菱角可以吃得人手发乌、唇发黑,被染过一样,老的可以煮熟再吃,晒干的更是别有味道。
简单原始的饥饿感在池塘边重复演绎,人就像一头饥饿的小狼,眼睛直勾勾地围着池塘打转,池塘边有的只是欲望,所有的快乐都是嘴上的快感。
(二)
几声春雷,几场春雨,几夜春风,那片过冬的栗树就醒过神来,铁杆破枝,铁皮破芽,隔不了几日,又是枝叶招展,繁花铺地,涛声依旧。等到天气渐暖,脱下棉衣的时候,潮湿阴凉的栗树林里会长出许多的栗树菇,白白的、一群群、一片片,也有一些单落的存在,有的被栗树叶半遮半掩,有的生在荆棘丛里,有的干脆就裸在外面,就像许许多多穿着云纱的仙子落了僻壤,这些栗树蘑菇好看无毒,其味一般,属于蘑菇中的次品,每次经过那片林子去寻找那些松菇和茅菇的时候,都忍不住把几个栗树蘑菇踢上几脚,我的确是有些嫌弃它们了。
栗树堰紧邻栗树林,也因此而得名。这水塘是好几个湾子的指望,历经过无数旱涝灾害的考验,几乎成了乡民心中的菩萨,每一颗高大的栗树都是插在人们心中的旗杆。这位于盆地高处的大堰,依我看来就是一个的湖,一片海。种田的老汉只要看一眼塘水的深浅,便知当年的收成。风调雨顺只是一个愿望,好年成难逢难遇,遇到干旱的年头,堰边自然是少不了热闹,人和飞禽走兽都在这里聚集。逢上涝年,满满的大堰默默地保了那些良田免遭冲毁,乡人对其依赖且迷信。我很少见其干涸过,唯一的一两次,我就记住了它的真面目,大堰足足有四米多深,开口近五十亩,东边陡坡而下、长堤横亘,南北被小山所夹,塘底状如椭圆,荷塘成片,栗树林占了大半个西北角。其雄踞高台,半悬于盆地之边,与九将湾、湯堰湾、刘家湾、易家大湾等大大小小的堰塘相通相连,俯瞰着大片的稻田。
成片的稻田在大堰的呵护下花开花落,风里散香、雾里含粉,秋天总有满满的的收获。栗树堰上接雨水,下汇细流,滴水归塘,以应农田之需,水贵如油,被乡民惜之又惜。早年,东北角和西南角放置的都是木制的水车,有俩人一组,也有三人一组的,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水的种田人戴着草帽斗笠、穿着蓑衣雨布,不停地用脚力去踏转水车的叶轮,赤脚转木车,白水入黑田,以此灌溉庄家。后来,大堰的东南边起了机台,短时间就完成了柴油机和电机的更替,农忙时节,溾河边有八十匹的柴油机,庞然轰鸣,不停地通过长渠给大堰以补给,大堰成了最佳的河水中转站。其实,乡民们心知肚明,此塘重要,塘中有水,眼中有粮,心中不慌,有水就有希望。
青天白鹭,荷塘风月,堰塘自成景色。春开水暖,塘草日生,水色月变,等到荷叶疯长、荷花怒放的时候,更是满塘的风华与精神。西边那大片的浅滩之地长满了荷叶,岁岁枯荣,年年扩张,高高低低,或尖尖出水,蜻蜓起舞,或裙叶铺展,水珠匍匐,或亭亭玉立,微风轻曳。仔细想来,是出水的荷展现了水下的地貌与地势,恰似画出一个女人的水蛇腰来,放牛的时候,我会在栗树荫下,找一块石头坐下,静静地看那一片养眼的绿。
荷杆密密麻麻,荷叶层层叠叠,不知从哪里来了许多的水鸟,长腿的白鹭最多,红冠的黑水鸡最可爱,长嘴的钓鱼鸟最精美,灰色的野鸭最敏感,苦瓜鸟最伤神,隔着那些荷叶,塘里总会有一些不明不白的声息。白鹭会成双成对地在一起,也喜欢成群地聚在一起,立在秧田或者掩在荷塘里,夕阳之下,倦鸟归林,栗树林白白点点,像玉兰花开,换了风景。它们不是太害怕人,也不会让你太近,能够与人对视,想用土块打它们的时候,它们才飞跃而起,你能清楚地听到其翅膀拍击的声音。
荷叶长到盆盖大的时候,既可以遮阳,又可以遮雨,摘一片,反盖在头上,就像一个行偷的贼,倒是那股清气沁人心脾,隔着荷叶看太阳,也是亮得有光感。我非常喜欢雨落荷塘的感觉。砰砰然,如千鼓齐鸣;咚咚然,如万马奔腾;急时如珍珠落盘,细时如春蚕噬叶,雨线之下,荷姿盎然,那些盛在荷叶上面的水珠,晶莹圆滑,荡来荡去,怎么也沾不着荷衣,叫人好生奇怪,你说能有一件这样的衣服,且不是省了雨布纸伞之麻烦,余少年天真,见色起意。
荷花对于孩子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大人们说莲花越开,莲藕越少,对莲花的态度也随之有些影响,我们只对那些莲子感兴趣,赶着牛也要下去采摘。我从小胆小,更害怕那些水鬼拉人顶替的说法,除非很多人一块下去,我才敢跟着下去。其实,在栗树堰里游泳,觉得浮力特别大,越往下沉,水越凉,心也就越慌。很多孩子在夏天放假后把自己剃成光头,我问他们在堰塘里游泳的感觉,他们说头轻了,沉不下去,一直想体验一番,可惜等到我头发稀落,华发依稀,也从来没剃过光头一回,如此细小不成,足以说明我此生无所成就之所在。
陪大人抽水,纯粹是熬夜蚊子,在草棚里是呆不住的,又热又闷,人就爬到机台的顶部,洗了抽上来的凉水,坐在石板上看月、看星星、看堰塘。高处阅览,颇有“茅舍疏离乡间路,清塘明月水中天”之意境。塘中水如磨镜,月如轮盘,白雾浅蘸,水泛银鳞,荷叶光华参差不齐,树姿绰约长影黑地。萤火虫飞来飞去,轻慢沉浮,飘然醉落,似鬼火悠忽,如繁星落塘,蛙鸣声起,草虫低唱,不知不觉,夜半三更,静入心头,困上眉头,风凉了背脊,露湿了衣裳,睡眼惺忪,跌跌撞撞下得机台,入草棚,胡乱睡去。
于今之荷塘,已是面目全非,先圈后填,只剩鱼竿之长。依我看来,荷塘之道,法乎自然,一念起塘生,一念起塘灭。无论天成人成,或是天人合一,冥冥之中,有超然之力,信则诚之,守则昌之,惜之则久,弃之则罚,毁之则亡。
(三)
天蒙蒙亮,温泉的那边,白雾茫茫,像天堂的门,从每一个方向都可以进入。见物不远三尺,迷入其中,只听得见石板上的脚步,或是板车的拉动,卖菜人不小心遇到一个雾中方便的女人,他会毫不犹豫地转头回家,那一天的菜也就成了黄花。
太阳出来,云雾动荡,恍如一把无形的巨伞,慢慢收拢。霞光万丈,譬如刀剑,杀云破雾,一派看得见的虚幻。几口温泉的热气也越来越清晰,直上青云,入半空,如神女舞袖,游龙奔天。倚门远眺,芦苇浩荡,飞絮如雪,飘而不落,煞是好看。
盛弘之荆州记曰:“新阳县惠泽中,有温泉,冬月,未至数里,遥望白气,浮蒸如烟,上下采映,状若绮疏。又有车轮双辕形,世传昔有玉女乘车,自投此泉,今人时见女子,姿仪光丽,往来倏忽。”这或许是最早关于的温泉神女传说。
“新阳东南十五里,自古有汤十八堰,每至冬日距数里,遥望气浮白如烟。”我只看到过三个冒热水的堰塘,盆内堰塘不少,大小星罗棋布,但其它全是冷塘,也许是因为年代的原因,多数已经淤塞闭目。
庙山脚下的那口泉塘最大,旁边还有木结构的振衣亭,听老人们说,这股泉水是间歇性地喷发,一天水涨三次,更邪乎的是,泉水见人就涨,追赶行人,后被人用石磨镇压,才得以驯服,泉口处也确有覆盖的大石。汤堰温泉是母龙,汤池温泉是公龙,都是一条地下河相同无疑。两口小泉,离大泉不远,大约都在一条线上。
大泉塘被石墙所围,墙高近一米,水最深处不足两米,面积约五十平米,底状如锅,水色清澈,水底多块石,水面浮生青苔,半黄半绿,硫磺气浓,水淡无味。泉眼冒水,气泡成串,大如鸡蛋,晃晃悠悠,出水方破。小如豆粒,若白线悬吊,此消彼长,堰塘无声,却有乐感,伏墙而观,如近蒸笼。
水经注记载“温水出竟陵之新阳县东泽中。口径二丈五尺,垠岸重沙,端净可爱,靖以察之,则渊泉如镜,闻人声,则扬汤奋发,无所复见矣。其热可以燖鸡,洪浏百馀步,冷若寒泉。”这与传说多有吻合,汤堰四周围山,盆地水位高时,则泉水充裕,干旱季节,水温更高,出水则明显要小。
露天裸浴,习以为常,白天男人洗,夜间女人洗,约定俗成。几块石头垫在脚下,人立水中,或蹲在水里,热得不行,起来歇息,有时候寒风凛冽,或是鹅毛飞雪,不觉寒冷,相反大汗淋漓。寒冬腊月,民间有“一天三烀”的说法,隔壁老者,亲眼所见,只裹长衫,内不着衣物,一天三次。对于穷人而言,天赐温泉,实是老天眷顾,乡人之福气。故男不走他乡,女不愿外嫁,再穷也要守着这方圣水。后修建澡堂,男女分开,泉水自然流入,不再野浴。
乡人热爱此水,不可言表,泡之不厌,洗之不烦。黄昏之时,趋之成群结队,忙月时节,深更半夜,路上依旧咣咣当当,不歇洗澡之人。因为水温差别,偶有男女同池,黑暗之中,闻得声音,招呼而已,不算稀奇。冬季整天有人泡泉,一日间断,被褥似铁,如读经少页,人不自在。家中来客,除了好酒好菜,便领其泡泉。大年三十,人必泡泉,以此除旧迎新。夏天越热越洗,越洗越痛快,出来背心短裤,遇风见凉,有老者干脆赤裸回家,星月之下,虽不堪雅,但确实舒服,见有人来,用衣服遮住羞处,兀自前行。
从小在温泉中泡大,乡人多不怕滚烫,见有外人上蹿下跳,如钓鱼雀子一般,便觉可笑。大家都是赤身裸体,独尔穿衣着裤,便觉可笑,更觉你是异类,看不顺眼。见三岁小孩沉入滚烫池中,卓然冷静,毫无声响,外人惊得目瞪口呆。其实温泉之水,越动越烫,故得心平气和,慢慢入水,静坐其中,急躁不得。人入泉水,如归母体,躯干荡然无存,听得见流水,看得见地心。泡得热血沸腾,穿衣坐定,便昏昏欲睡,嘈杂之中,也有梦境,仿佛入了无色之界。偶有伤风感冒,入水猛泡三次,便百事大吉。
这里信息聚散,天下大事,牛马行情,猪肉价格,家务琐事,民间笑话都可以听得到。很多人上街卖了萝卜白菜就直接来了澡堂,市场的价格也就很快传给他人,周围的婚丧嫁娶,重大事情都可以很快在这里获得消息。有人甚至在澡堂里择婿选媳妇,用心观察,选那些身体好的,屁股大的,不急不躁的才称心如意。很多时候都是人随水转,相形之下,这似乎是水随了人转。
此水养生,毋庸置疑。温泉之乡,多出长寿之人。余祖父得寿九十三岁,一生未踏医生门槛。有老者百病缠身,抬着而来,日泡三次,竟然恢复健康,后就近租住,开荒种菜,不提回家之事。偶然间,曾在澡堂听见两耄耋老者对话:“还能寻花问柳?”“不行,嫌动作缓慢,耽误生意。”我不禁哑然失笑,这般年纪,竟如此幽默快活。
李白曾来此泡泉写诗,曰:“神龙殁幽静,汤池流大川;地底炼朱火,沙旁放素烟。沸珠跃明月,皎镜含空天;濯濯气靖此,发弄潺潺。”然今之境况,豪强云集,闻水而来,水落泉闭,人祸胜天,胜境荒废,只剩半截断墙,深井取水,失了天伦之乐。
呜呼,乡之有堰塘,如乡之有魂魄;乡之有堰塘,如人之有眉目。余他乡奔跑,乡之堰塘,魂牵梦绕,旧梦惨烈,新梦迷茫,心中画塘,如见乡亲父老。余幡然醒悟,看过三塘,已是过了三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