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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窗后,看着他一个人朝校门外走去。
在明晃晃的阳光下,他挺直的背影显得有点孤单,他无声的移动显得有点寂寞。上课时间,整个校园空荡荡的。他插着手,大大咧咧、不紧不慢地走着。可是,她太了解他了。她看得出来,他那大大咧咧的摆动正隐藏着他的心虚,那不紧不慢的步子却正把他的急切显露无遗。果然,当他跨出校门的那一瞬,她看到一个飞奔的差不多是欢欣雀跃的背影,就像是一个调皮的逃学孩子。好像,他逃离的是一排刺眼的目光,他要奔赴的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地方。
真想不到,他也会这样,他们也会这样。在大家的眼里,他们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他们彼此间那份发自骨子里的默契和依恋,常常让很多认识他们的人默默地在他们身后驻足观望。大家涌起了复杂的感情,但最后差不多都停在了感动上。她知道,大家更羡慕的,还是她。大家都说,像他这样的男人,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不多的几个珍稀品种,绿色男人。他挺拔健美、正直坦荡、儒雅智慧、吃苦耐劳、细心体贴,但又不自诩不炫耀。他是那种既纯粹又深受现代文明熏陶的男人,他好像一点都没有沾染上现代男人常有的那些恶习毛病。有时候,她都觉得人真是奇怪,他从那么一个小山村里出来,所受的是那么差的基础教育,却有那么好的修养和禀性。面对他,她常常觉得自己真是有太多的缺点——而且不少都是人性的缺点。但是现在,他却瞒着她——她一直相信,他是不会撒谎的——不知跑到外面去干什么。已经有好几次,他在电话里说自己有事,然后她就在窗后看到他在校门口那像逃离牢笼一样夺门而出的背影。真想不到,他们两个人也会走到这样地步。她觉得自己的悲痛真是超过所有的人,甚至,她都不敢向任何人提起。不过,当她想到那张白纸,她的心狠了一下,想:他要去哪里就让他去哪里吧。她甚至连悄悄跟着去看一看他去哪里的动力都没有。
他们一起工作的学校在他们所生活的这个小县城西边,他们的新家却在东边。好在,刚好有一路公交车可以把他们搭上。小县城的四周都是山,他们坐的这路公交车,差不多穿过了小县城最主要的建筑。坐在每天来来往往的公交车上,只要把眼光投向窗外,他想,他们两个人的心情肯定是不一样的。每一天,她差不多都会指着窗外的某一处建筑给他讲它们的历史,讲她和它们有关的故事。他想,这段不长的行程,对她来说就像是一次又一次地走在童年、朋友、同学、亲戚、乡贤之间,就像是一次又一次在今天和历史之间安静地串门。可是,他只是木然地听着,眨眼就把它忘了。窗外闪过的那些建筑,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些积木搭建,没有历史没有过去,他总觉得,他每看一次,它们都像是重新搭建起来的。好像他们坐的车一开过去,身后的建筑就纷纷推翻重来。这车就是一把犁,在松软的田里像鱼一样前进,两边不断翻起新鲜的泥土和风景。他生活的那个小山村绿色景致,不断地替换了两边的建筑。他发现,自己虽然读到大学本科,虽然曾在县城、省城里上过学,但他的成长,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一直没有离开那个小山村。就是在省城读大学的时候,每一个寒暑假,他都会推开一切事情,急赶慢赶地回到家。他总觉得,最好的社会实践,就是回到那个生养他的小山村,那个穷困但不乏温馨的家。白天,帮父母干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用很多很多的汗水换取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收入;晚上,要么看一会书早早地翻身睡去要么帮村里孩子的做作业。他觉得,自己本质上是一个农民,是一个有文化的农民,像古代的那种员外。一直到他来到这南方县城之前,他觉得,自己一直过得其实是那种“渔樵耕读”的生活。那个小山村的每一个路口,每一棵枫树,每一个溪潭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想起它们,想起一些美好的故事。他们那个叫横山的小村子是那么小,那么偏远,外面有人挑东西来卖,村人们总会你买一点我买一点,让那个小贩高兴而归——大家知道,不然的话,就再也没有人来他们这个村子了。可是,村子里的一切,他都觉得亲切,甚至连那进村要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他都觉得一路都是风景,一路都是往事。这份亲切,只有生于斯长于斯,而且本质上像农民的人,才能有这样的体会。行走在都市里,行走在他们现在生活的这座南方小县城积木建筑间,他感觉自己总是神情恍怫。只有当他走进他们生活的小区,他们家的楼下,他才会突然恢复了记忆似的,目光从积木建筑的轻浮中回到了砖墙水泥的硬度。
当她做出决定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并不是个优柔寡断的女人,原来,自己这么坚强而富有主见,倒像一个冷静的检察官。生活经验真是重要的知识,像她的同事们说的那样,女人的傻主要是因为女人太相信自己的男人,相信男人所说就是他所做的。其实,再狡猾的男人,当女人对他有了怀疑,也很快就可以看出蛛丝蚂迹。她一如既往地但冷静地享受着他的爱意、关心、体贴。走在路上,他不由自主地把她的小手捏在手心里,车多人挤,他就频频地回头关切地看她,在家里,他主动地揽走大部分家务烧饭做菜喂孩子擦地板甚至洗碗,晚上,轻轻地替她按摩然后整夜搂着她沉沉睡去。作为女人,她知道,他对她的爱意、关心、体贴不可能是假的。可是,她慢慢地发现,最近——或者说,他们结婚后,越来越——殷勤,好像他急于想表现他的爱,急于想证明他对她的爱,又好像想补偿什么或得到什么回报似的。这,让她觉得有点别扭,觉得有点——假。而且,她发现,最近,他常常会在一通殷勤示爱之后,渐渐的会变得烦躁,有时候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要发火。好像,他所做,她并没有给他相应的回报似的。她甚至想到,她是不是给他那个太少了。可是她很快发现,他并没有那个需要。那么,他需要什么呢?而接下来,更令人怀疑的事情也发生了。有一天,她突然——其实是一次不经意的机会——她发现他们放贵重物品的一个抽屉里的东西被动过了。因为她刚刚整理过,所以,她对它们的顺序很敏感。她在一惊之后,马上想到就是他,想到是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见了。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想了一遍又一遍,发现东西并没有少了,但千真万确,东西被动过了。要是在以前,他会顺口问他一句,但是现在,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悄悄地做了一个记号。大概是三天后,她吃惊地发现,那个被挪动的记号告诉她,东西又被动过了。她清点了一下,好在东西还是没少。她拿起他们的结婚证看了看,觉得有点的伤感。而很不合时宜的,这时,夹在结婚证里的那张纸掉了出来,有点死皮赖脸地躺在地板上。但是,最后她还是坚决地在结婚证上又做了个记号。
结婚看来还真的不仅仅是两个人在结婚,而是两家人以及很多很多的东西一起在结婚。他慢慢想明白了:爱情是这样一种东西,她是一种情感的信仰,是一相信的存在,她的作用在于改变——改变我们看人的感受和眼光,改变我们对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感,改变我们对婚姻的选择。他知道,他的婚姻他的家庭,最可能的应该是在他所在的乡里、镇上或他的那个小县城。可是,在相继和几个女孩子接触后,他突然确定:他的爱在她那儿,在那个南方的小县城。他不管不顾地来到她身边,来到他们现在生活的小县城——那个在他看来感觉像积木一样搭建的城镇。他的爱情信仰让他意识到,作为农民的儿子,他和他的父辈已经有了不同。但谁又能说得清楚,他的那份不管不顾,何尝不是农民的倔强作怪呢?
在这样一个小县城,他觉得生活变得非常简单,他生活的全部意义好像就是为了证明:爱情。对他来说,只有学校——他们为之工作并向他人证明他们爱情和婚姻的地方和家——盛放他们爱情和婚姻的地方,是一种真实的必须的存在。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觉得,他们一起来往于学校和家之间,就像是行走在一种抽象里,不断地行走在爱情和婚姻之间。也是在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的幸福是那么真切和单纯,他用爱情的体验来经营婚姻,甚至,他几乎忘了婚姻这个实体,忘了他们的结婚证和结婚证里夹着的那张纸。
有一天,他们家失窃了。胆大的小偷把他们家所有菜刀和好几个抽屉、所有衣服都拿到门外——偷儿可能是想在门外慢慢地找东西。后来,他们在楼下的一个垃圾箱旁边找到了他们抽屉里的许多东西,但是,结婚证却不在了——当然,还有那结婚证上的记号和夹在结婚证里的那张纸。
“被偷了,你不仅没有难过,好像还有那么点高兴?”她说。她太了解他了,他是那种不仅不能用语言说谎甚至也不能用身体动作、表情撒谎的人。她觉得,他好像真的是在暗暗高兴。
“不幸中的大幸,所以我高兴。”他说,但随即就坦白了“我这是乱说的。”
“那——”她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赶紧说道“你是为那张纸——那份协议没了而高兴吧?”
“对——”
她心里想说——那你高兴的太早了。那份协议,我父母那里还有一份呢,公证处还有一份呢——可是,她却说:
“那就好,现在好了,它没了。”
“在结婚证里夹着这么张东西,我也觉得有点别扭。现在好了,它没了。”她觉得,自己还是那么爱他的。
“嘿嘿——”他憨憨地笑了,像个偷吃了东西又得父母原谅的孩子“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那协议你父母那里还有呢。”
她看着他。
“嘿嘿——”他又憨憨地笑着“我只是觉得在我们身边,放着这么一张东西,怪不舒服的。这段时间,我忍不住就想把它拿出来看看,有时候,在学校里也瞒着你跑回家里看看。它放在你爸妈那里,我觉得就和我没关系了。协议那是法律的事,我觉得,法律是不能审判、决定爱情的。你知道,我从那么一个小山村里出来,我身上有什么啊?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分手了,我哪里还敢奢望拿走这里的一双筷子一双拖鞋?我把我自己和你看你我最大的财富。如果连你都没有了,我分一片瓦分一个卫生间回去有什么意义呢?我当时之所以和你——或者你家人签定那份协广议,是我觉得我不用为此承担什么付出什么。我不是在妥协而是在付出——我想让你对你父母有个交待和保证。可是,慢慢的——可能是无意中有一天翻到了——慢慢的,我发现我常常会想起它,想起它躺在结婚证里那幅很享受又很委屈的样子。你知道,这种东西,最好是不要想到它。”
她看着他。她想,他应该还是爱她的。幸好路灯那桔黄色的灯光照进屋里,这让她觉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