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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想,应该有小白叔叔这么一个人。
有一段时间,每次看到上屋的两个老人晚饭后慢慢地走到村口,又慢慢地转回来,我就对妈妈说:“妈,他们都吃过了。我们怎么还没得吃啊?我都快饿死了。”
“谁吃过了?鸡都还没归窝呢。”
“他们,上屋的林公。”
“他们啊,你怎么能跟他们比?他们整个下午就等着吃饭。你看我,有那么多的事要干,干了这个又要干那个,干了那个又要干这个。而你,你们,却只知道张嘴叫吃饭闭嘴要饭吃!”
我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说;
“他们有儿子吗?怎么都没见过的他的儿子?”
“我也没见过。”妈妈说“不过这回大家都说他的儿子在外面做了大事,什么时候说回来就回来—你得管他叫小白叔叔。”
“他们俩可真好,我看他们总是挨在一起,总是客客气气地说话。”我说“不像你和爸,三天两头吵架。我们同学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屁话。”爸接过去说“他们以前那才叫好呢!常常半夜里把半个村子的人都吵醒了。老太婆还被老头子扇掉两颗门牙,老头子的耳朵也差点被老太婆咬下半边—那才叫好呢。”
“也不过小白走后,他们才不咬。”最后爸爸说“装什么人样!”
“也是。”妈妈说。
“那小白叔叔在外面到底做什么啊?也不回来。”
“做什么,这说法可就多了。”爸说“最近听说他当了个什么大官,管着天上地下。这不,前一段时间飞机在他们家的后山上扔下很多东西,听说就是小白送给他们老人家的——有人看到小白就坐在那飞机上,向大家招手——还是那副嘻皮笑脸的样子,还是那一头鸡窝似的头发。不过,扔下的东西太多了,什么都有,村长就把它们分了。”
“这一点那两个老人倒是好。老太婆也说自己两个老人,用不了那么多东西。分就分吧。再说,说不准这也正是小白的意思,要不,他扔那么东西干什么来着?不是浪费吗?”妈说,学得挺像那个老太婆。
“要我说。”爸说“那根本不可能是小白。小白那种浪荡子,不会有这么大的出息。他要是有出息,这么十几年了,早人模狗样地回来了。整天小白小白,我看,小白这个人在不在都还是个问题。”
“就你口水多。”妈不高兴地说“你这话可只能在这屋里说说,出了这个门,你给我把嘴巴闭紧点—瞧你那口牙。”
“娘们知道什么?你少给我这个框那个条的!”爸大声说。
根据我的经验,他们多半要先吵上一架了。于是我说,你们吵吧,吵完了我再回来。
我慢腾腾地走出家,轻轻地掩上门。我以为他们会说,我们还是先吃饭吧。但是没有,我一掩上门,他们就吵开了。好像我是他们嘴里的木塞子,一拔开,他们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吼了。好在,我发现,这一个傍晚,没有一个人从我们家门前经过。那就让他们吵吧,最好吵个痛快,把明天后天的劲都给吵了。我想找个人玩玩,抬抬大炮出出兵什么的。但除了树上的几只乌鸦,我看不到一个会说话的东西。我想,他们一定坐在桌前,咬着筷子,等着吃饭了。这时候,我就想到了小白叔叔,这会如果他回家的话,他也许也会在这路上溜达。那么,也许这个傍晚就不会那么漫长了。
若干年后,我又一次想到小白叔叔。
有一天,人称“二老板”的镇移民办主任对我说:“同,你知不知道你们村有个叫林小白的人——你们那儿很多人管他叫小白叔叔。”
“小时候有听说,是我上屋林公的儿子,但我也没有见过。”
“就是。可是那个老头子老太婆硬是说要给他们这个儿子一个名份,也要分一处移民安置房。可是,很多人都说他早没了——也说不清是死了还是失踪了。”
“可也有人说他在外面做着大事,当着大官。”我说。
“就是。我给大老板招呼一下,放你几天假,回村里给我核实一下这个林小白。活着,叫他们给弄一张证明回来;死了——就算了。”
我在镇里干着文书的差事,但从实际工作来看,我充当的是公共秘书的角色。大老板(镇长)、二老板、三公子(副镇长)都可以差我。我并不想给这人称“二老板”移民办主任办什么事,但我真喜欢这几天假和回一趟家。明年这水库的匣门一合,我们村就成了海底龙宫,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们村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在我们这穷山沟里,政府——听说还是国务院—舍得扔下五个多亿把两山围起来造水库。听老人们说,祖上逃到这山旯旮来并安了家,主要是因为这么一条长长的峡谷,什么样的兵荒马乱也乱不到我们这。
我骑了辆“春兰豹”就往家赶。在我们这样的山区小镇,摩托车无疑是最理想的个人交通工具。骑着车真的就像一只豹一样在林间穿梭,碾着树影婆娑的路,骑车的人自我感觉就好的不得了。总是不由得要歌唱,要喊叫,要嘬口哨,要忽快忽慢地拧着油门。当然,也总是不免有人跌到路下跌到山谷里去。但是,摩托车还是一年一年地流行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摩托车成了结婚必不可少的一大件。
我的一些大学同学来我家玩过后,都说我的家乡倒并不怎么样,但是去我们家乡的那一路上的风景实在太美了。走在长长幽幽的峡谷里,看着两边峭壁白练以及石缝里的丹枫苍松,仿佛是走在八大山人的画卷里。他们说,看了这一路上的风景,才知道古人画的那些山水画并不都是想象的,原来这世上还真的有那古画里的地方。现在,因为造水库,在半山腰浇了条水泥路,谷底的那条走了几十年的路也就搁在那了。不久以后,就会像一条龙一样沉在水里。
我把车停在村脚,沿着熟悉的进村小路往上走。路明显地荒芜了,隔不远就有一处塌方,像一个人掉了许多门牙。一路上,那些曾经总是绿油油的,总是见缝插针地种着各种小菜、瓜果的田地,也都像一个秃子一样露着黄黄的地皮、抖着几撮干瘦的荒草。一进村子,我就感觉到一股萧条和沉闷的气氛,就像走进一户刚刚去了亲人的朋友家一样。大家都这儿一堆那儿一堆地或站或坐着,就像是过春节走亲戚一样。只是,仔细一看,又少了春节的那份喜庆和安适。
“林公”我说“听说你想给小白叔叔也分一处房子?”
到家和爸妈打了声招呼,我就到上屋的林公家去了。我想把事情办好,好痛痛快快玩几天。
“什么我想?这是份内的事,人人都有,为什么就他没有?”老头子虽然是这么说,但让人感觉他还是挺高兴的样子,看得出来,这件事,他们早地想找人说说了“再说,我们这一溜五间的房子,还换不来那镇上茅坑大的一个地方!”
老太太本来远远地坐着,这时候也轻轻地把椅子挪了过来。
“说得也是,你跟我爸爸说的一个样。”我说“那你能不能让小白叔叔给镇里写个申请——对,也就是写封信什么的。”
“你们的意思我明白。”老头子说“可是,我们村其它人也要写那什么信吗?为什么单单就要我们家小白写信?”
“盘子,你也知道,你小白叔叔可没什么地方对我们大家不起。小时候是调皮了点,但那都是小孩子,不能算数的。你还记得以前他用飞机给我们大家扔东西吗?”没想到老太太还记得我的小名。
“记得,记得。”我急忙说。
“盘——小军”老头子说“你就对镇里管事的那个二老板说,让他别再费心找什么词了,就分给我们小白是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
“小白这房子是不能少的。到时候,他一家几口人回来住哪?总不能住那什么饭店吧?哪有一回家就住饭店的理啊?他说他明年一定要回来一趟。”老太太接过去慢慢儿说“真的没有,就把我们两个老人的房子给省了。我们就在这山上搭个地方。”
我听得出来,这不仅仅是老太太的意思,显然是他们俩商量好的。
“你们的房子怎么能省呢?”我急忙说“听说小白叔叔现在在外面当着好大的官,是吧?”
“大家都这么说,见过他的人回来也这么说。”老头子说“你知道卖红参的老才吧?他说他到东北去买参,有一次在电视看到我们家的小白正在电视上讲话,看来是当着一个什么大官。老才说,这小白出去几十年了,那口音,那神态,可都没变。”
“这老才,他还学给我们看,学得真像。经他一学,我好像就看到小白站在面前一样。”老太太笑嘻嘻地接过去说。
“可是,说实话,小白当什么大官,我可不怎么信。怎么说呢?这样说吧,你小白叔叔不是当官的料。俗话说,从三看到老。他从小就是个不听话,不守规矩的人。倒是他镇上的一个老同学说他在外地发了财,当了一个大老板,还养了一个姨太太,这我倒信。你小白叔叔就应该是那样的人。”
“你看这老头子,怎么个说话。”老太太笑着说“盘子——”
“怎么还叫盘子?你看人家是国家干部了,还叫盘子吗?”老头子说。
“对,盘——小军,你不知道,你小白叔叔小时候有多机灵有多淘气。小不点一个,却是一帮孩子的王,整天带着一帮人玩这玩那。但是,他淘气是淘气自己,不淘气别人,不做恶,不欺人。所以,虽然淘气,我和你林公也不怎么听到气话。说起他小时候的事,真是三头两担也说不完。”老太太笑眯眯的。
“他淘气归淘气,读书却是一等一的好。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和你差不多好。这样听明白了吧?他读初三的时候,就把高中的书拿过来读了。真是聪明,他的几个表兄弟和他一比,一个猪八戒一个孙悟空。”
“怎么能这么比——”老太太笑着轻轻地打了一下他的手。
老头子呵呵直乐,我也乐了。
“后来,听说他就没再读书了——”
“是啊——”老头子停了乐“后来,初三毕业的那一年夏天,他把那些高中课本放在一个包里就走了。我们还以为他去同学家玩了,可是,后来就听说他到外面一个什么地方去读书了——”
“也有人说在一个什么工厂里见过他,一边看机器,还一边在看那几本高中的课本——这孩子。”老太太接过说。
回到家里,老爸听说我是去林公那问小白叔叔的事,就说:“这回看来是真的,大家都说小白在北京当了一个好大的官。那就是京官了,京官啊,从来都是最大的。听说,这次镇里分置移民房,要把最大最好的那套分给他。还听说,水库好了,还要用飞机把他接回来开会喝酒。你总听说了吧?”
“还没有。”我说。
“没有,那你很快就会听说的。这回可不是几个人这么说说,是大家都这么说,连村长也这么说。听说,还是镇上的一个什么头头说的。真的是这样,我们大家也许就不用搬了。”
“不搬?不搬等着水来淹啊?”我一边往桌上放筷子,一边和老爸说。
“小白要是真当了那么大的官,不要说镇里,就是县里省里也得听他的。他要是当了京官,我们不用搬也不用淹。”
“爸,你又老思想了。镇里说什么也比这好。是吧?”
“那是对你们年轻人来说,是对像你这样的国家干部来说的。对我们老人家,对我们种田的,到镇上干什么啊?种地,到床底下种去?晒太阳?听说那儿连太阳也见不到。开门就对着人家的屋屁股。”
“我的腿还真长——你看,给我赶个正着。”我们一家人在灯下正吃着饭,村长进来了。
“去添双筷子。”老爸对老妈说。
“客气什么?自己拿吧。”老妈对村长笑着说“还不知以后是不是邻居呢。”
“我可来不来客气。”村长说,那只硕大通红的酒糟鼻在灯光下像某种动物的红屁股,他拿了双筷子,顺便又拿了只碗,在桌子边上坐下后,看着我说“小军,我们农民可不像你们读书人那样,有那么多的讲究。你爸也真是的,只叫我拿筷子。没碗,总不能用手捧着吃吧?是吧,读书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我笑笑,爸爸和他开始喝酒。
“小军——我就这么叫你算了,也不叫你什么盘文书了。”村长说。
“不用,不用,还是这么叫亲热。”老妈笑着说。
“小军,听说你这次回来是为小白的事?”村长看我。
“可以说是吧。当然,也是想回家走走。”
“说到小白,我可就忍不住要多说几句了。你是不是觉得伯伯我人老言厚?”
“哪里,大家都说你说话有水平。”
“什么水平,酒平倒是有点。”老爸笑着说。
“说得对,说得对。”村长也笑着说“你老爸、我还有小白,都是同出山的人,我们彼此可是知根知底。小白这个人鬼机灵倒是鬼机灵,但不是正苗,干不了正事。有人说他现在正当着什么京官,那是不可能的事。从三看到大,那是不会有的事。”
“可是,前几天你不是也说他当着大官吗?”老爸问。
“那是误传,误传。”村长一个劲地喝酒,然后小声地说“要我说,小白这个人在不在这世上还是个问题呢。”
“是不是?”他问我们。
“难说。”老爸说“这么多年的事了,谁也说不准。”
“我敢说,八成是不在了。”村长还是那么带点小声地说“你想想,都快二十多年了,他小白要是真混出个什么名堂来,他会不回来走走吗?他那种人,有风头从来都不会放过,不要说京官什么的,就是当个什么破老板,早就披红挂绿地回来了,还等到现在!你说呢?老盘子。”
“也是,小白的确是那样的人,小时候就是。”老爸说。
“再说,我听说——”村长还是压低声音说“小白一开始在一个厂里没日没夜地干,还真混得不错。听说厂长对他可好了,大事小事都交给了他。可是,听说,后来他和厂长喜欢的一个女人好上了,小白和那个女的好得没话说。要命的是,那个厂长对那女的也好的没话说。这样,那厂长自然就饶不了他。但那厂长是个阴人,他不明里整他,而是慢慢地去整那个女的。怎么整我学不来,说给我听的人学得可像了,听得我每一根毛都竖了起来。其实,整那个女人也就等于整小白。小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那么一年年耗着。听说,听说,后来就有点不一样了。这儿出问题了。”他指指脑子。
“会这样——”老妈吃惊得不得了。
“什么事都会有。”村长说“小军,你可别小看你老爸。你老爸这个人不过是不想和人争罢了。那时候,你老爸、我还有小白,要说还真难比出谁上谁下呢。小白他想出风头,我们就让他出算了。后来,乡里要选村长,你老爸硬是让给了我。”
“哪里,哪里,是你自己的本事。”
“哪里,我不过比你喜欢喝点酒讲点话罢了。反正,你我也都不用谦虚。现在,大家一说起来就是小白小白的,好像小白就是那孙悟空,就是那毛主席。其实,哪里是那么回事啊。”
老爸就不好说什么了,就说,喝酒,喝酒。
第二天傍晚,上屋的两个老人挨着走过我家门口的时候,他们看见我,停了下来,老头子说:
“盘——小军,小白房子的事,就算了。我们的,也不用了。”
“那好,我回去对领导说吧。”我说。没想到,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过了两天,二老板就捎信叫我回去。
“怎么样?事情操作的怎么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领导们都喜欢用操作、研究这些词了,二老板更是不例外。
“镇里明天就要开会把分房子的事敲定了,所以,我想先听听你了解的情况—你给我汇报一下。”
“情况嘛,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那就拣简单的说。”
“那就是一句话,小白的那个名份,两个老人不要了。而且,他们说他们自己的也不用了。”
“年轻人,不简单,你可给我们分房拔了一颗大钉子。”二老板高兴地直拍我的肩膀“不过,他们的不用也不行,这是政策,我们办事要讲政策,要不然有人会说我们欺侮孤老寡人。”
第二年,正月初一,镇里的领导——大老板、二老板、三公子——一大早就敲敲打打地来给大家送礼—新房的钥匙。还来了电视台的记者。春节一过,大家就开始在镇府的统一安排下搬家了。但问题还是出在两个老人身上,两个老人说什么也不搬。问他们,他们就说:
“这水一淹,小白怎么找得回来啊?路都不是原来的路了。活的人还可以问,可死的,问谁谁也听不懂啊。”
“没人说小白走了啊?”大家劝他。
“我们自己知道,做父母的,这还用人说吗?”他们说。
大家无话,就忙着搬自己的家。都想,忙过这一阵再说吧,不行,还有政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