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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让我想想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嗯,应该是在四年前的皇城外。那时候你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鬼,腰间别着把古铜剑,五官精致分明,轮廓深邃,眼眸清澈见底。犹犹豫豫地跟在幽梦的背后,神态明明是忐忑不安的,偏要装做不屑一顾。
向我问好时,满口咩呀啊哇的火星语让我暗自发笑,这小子,满口火星语幼稚给谁看呢!如果你的夫子知道你把他所教的汉字全还给祖国了,真不知道他会不会气得从阴曹地府里抓把菜刀跑出来来纠正你的爱国思想。
是的,你一直对我初次见面就把你定义为小鬼而耿耿于怀,但事实上你也确实是——哪个江湖老手会把自己身上价值不菲的行头拿出来招摇过市?这不是自找贼惦记吗?要知道,越是江湖老手就越懂得深藏不露财不露白的道理。
我知道这些钱财,自小挥霍惯了的你还不放在眼里,你的身世权贵背景显赫,父亲身居官场高位,母亲乃名门闺秀,你上无兄弟,下无姐妹,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若不是你的母亲担忧你腐败下去会一事无成将来坐吃山空,也不会下了狠心执意把你丢到江湖里经受磨练。
当然,这些消息都是幽梦告诉我的。
幽梦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一脸恳求,我知道她最近经济出现危机,不泽手段地寻找赚钱的源头也是情有可原,但不知道原来她已经收了好几个徒弟,早就分身乏术。
朋友有难,自当拔刀相助,虽然我拔刀是想直接砍了幽梦那妮子——朋友就是这样互相陷害的,我不砍她砍谁啊!
当然在敲了她一笔后我就认了命:不是你的授业师傅,却要负责提高你的修为。反正这阵子我也有闲情,既然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不如就带着你这只小菜鸟游历游历江湖。
二
很快的我就为这个武断的主意感到后悔,答应幽梦的时候太过豪气干云,根本就忽略了从小娇生惯养的你与这个纷乱吵杂明争暗斗的江湖有多格格不入。
芙蓉豆腐、蜜火腿、蜂蜜桑椹、桑椹槐花糕,你在一连吃了十天这些价格低廉的清淡小菜后终于拍着桌子说我不吃了,牢骚如果我不负责弄碗人参鲜鳐汤给你解馋,你就准备绝食向地藏菩萨抗议我的不人道待遇。
我知道从小到大人参鲜鳐汤这些我们光听名字口水就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菜肴你都腻到不想吃了,已经习惯了山珍海味的肠胃在吃着芙蓉豆腐这些寡淡的食物时如何下得了咽?所以你的抱怨实在是人之常情。
但你不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有如你一般显赫的出身,打小就生活在奉承娇纵里——如果真有这么优越的生活环境,还用的着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里摸打滚爬?我们所吃过最好的食物名点,也不过是乌斯藏的那盘醋溜狸子肉而已。
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你觉得我就为了一件布衣而跟小贩杀价杀到口沫横飞眼都通红的行经极媚俗市侩,也明白你在得知我执意留宿最朴素的客栈,吃最便宜的饭菜就是为了省那么几两碎银子而大为不满。
你掏出了你那沉甸甸的钱袋直接扔到我面前,眼神鄙视地对我说,我们有的是银子,为什么还要这么捉襟见肘,斤斤计较?
我说这些不是我们的银子,对,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包括你身上所穿的手上所用的,哪一样是你花了心思力气自己赚来的?你那所谓的一掷千金的潇洒是建立在挥霍父母财产的前提下的,这在我看来,不是潇洒,不是大方,而是浪费,更是可耻。
你张口结舌了半天,还是没能吐出能反驳我的字句。最后闷不做声地把钱袋存在了钱庄里,从此再不见你使用过。
也许以后你会慢慢明白,只要踏进了江湖,无论是谁,都得学会察言观色,巧舌如簧,为了生存,你总得蜕去那层天真的茧。
三
古书有两句名言:一句是:‘朽木不可雕也’,另外一句是:‘孺子可教矣’。前者出自论语,后者出自史记。我庆幸流逝的时光和严苛的江湖终于使你从前者过度到了后者。
傲来村、阳关外、五指山、鹰愁涧、三千里的万顷东海,三百里的乌斯藏平川。
山妖鬼魅,海怪幽魂,你从最初的狼狈应对,伤痕累累,到最后的游刃有余,轻松反击,只不过用了短短的两年时间。修为和心智以芝麻开花的趋势节节上升,连我这个时时刻刻为担忧误人子弟而兢兢业业的半吊子师傅也感到由衷的欢喜。
你从不叫我师傅,说是早已举酒拜见,座上有人了,我当然也不在意这些,师傅不师傅只是称呼,只是形式而已,我总不能叫你背叛师门欺师灭祖吧。事实上我只大了你两岁,多你两年的社会经验,充其量也只能当你的姐姐而已。
你说认识我之后,总在天庭瑶池和森罗地府之间左右摇摆,上一秒还在轻松自在的氛围里沉醉呼吸,下一秒就被我的揶揄取笑气得七窍生烟。我说我这是锻炼你的情绪收敛,能坚持大局为重不被三言两语所刺激蒙蔽,是一个优秀的剑客所必备的条件之一。
你很快就识破了我的挂羊头卖狗肉,之所以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无非就是想找个乐子,为旅途的无聊添加笑料而已。当然时日一久你也会反击。
记得有一次,你嘲弄我说,都二十了还在小姑独处本无郎,要知道跟我同龄的姑娘在这个年岁早已经是两个娃娃的娘了,是不是行情低下无人问津?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人追呢?像雪族里某只侠义重情的杀破狼和仙族里某位稳重冷静的画魂都曾是我天仙羽衣下的裙下之臣。只不过当年姑娘我心性太高,一句不合适就拒绝了而已。
你当时斜睨着我,眼神摆明了就是不信,语气却是追问的,为什么?
我嘻嘻一笑,除了他们的头不够圆,所以跟我不投缘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不过不能告诉你。
你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稀罕!
我看着你,紧张局促的神色顿释。真不是怕被你知道,主要是为了维护我纯洁的个人形象:想想看,杀破狼本相是只雪狼,而画魂的真身是只熊猫,真要跟他们之一成了亲,不就成了传说中华丽丽的兽交了么?
当然,这话我只能告诉佛祖。
四
春夏之交,是槐花盛开的季节,你说孔庙里的槐花开得正艳,身为儒家子弟,每年都有观孔庙赏槐花的习俗。我不奉行儒学,却依然被你拖了进去。
孔庙里建筑精致,明香飘渺,青瓦白墙间只栽种两种乔木,一种是木兰,另外一种是槐树。三月木兰刚谢,槐花就婷婷袅袅地盛放在枝头,高高低低的槐树枝叶间,花絮成串,相拥羞笑,色如素锦。
你说在春分三月,是没有什么花香可以同槐花相比拟的,即使是成片的桃花和杏花,也只能是走近了才能闻得到花香。但槐花不同,它遍布四野,遥相呼应,在孔庙上登高望远,可见槐树星罗棋布,蜿蜒不绝。逆着风呼吸,花香氤氲缭绕,远远袭来,香闻百里。
万花从中,只倾心于槐花,喜爱它不娇贵的自然恬淡,质朴清秀。说这些时你面带腼腆,神情竟然带着你向来嗤之以鼻的扭捏羞涩。
五
路过洪洲的万花客栈时,你兴致勃勃,说什么都要非拉我一块进去一睹风光。本来是乘兴而去,回来时却是败兴而归,我想症结应该是出于客栈里的琵琶女——红岫身上。
这个善拨琵琶的女子即使人到中年,,依然给人一股楚楚可怜的韵息,在得知她被其夫岳重山聘为妻复又被当成客栈里的赚钱工具后,你就怒容满面,阴霾不散。几杯珍珠红下肚后,更是拔剑怒向,欲给岳重山教训看看。
我该怎么说你好呢?
不是人人都有幸,能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里遇到正确的人,也不是生命里不曾出现过愿意给你所有疼爱怜惜的人,只是人心总有种种难以启齿的矛盾,瞻前顾后,计算得失,最后彼此都蹉跎了岁月,怠慢了容颜。
在琵琶女的弹唱里,我想到了我们,我再也不能否认,我和你之间是有距离的。不单单是两个年轮之间的距离,不单单是芙蓉豆腐和人参鲜鳐汤的距离,隔在我们中间的,是一条大河,一边叫青春,一边叫苍老。
我告诉你,我要离开了,你现在武学修为造诣都在我之上,我再也教不了你什么了。
六
饯别宴那天,你的父母都来了,酒桌上杯来酒往,满桌子都是劳苦功高之类的感激赞美之言。而你却一直埋头喝酒,头也不抬地含糊应对,不看我,也不理会我。我知道你此时一定有满腹怨怼,却以沉默这种方式来抗议。
半夜的时候,你踉踉跄跄地跑到了我的厢房,满身的酒气在空气里挥发,我从不知道你禁锢着我的身子的臂膀也是这般孔武有力令人迷醉的。
可你的吻落在我唇角的一那刹那,我就清醒了。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粉末倒在茶壶里,你问这是什么,我告诉你,这是麝香粉。麝香能开窍醒神,活血通经,但有个禁忌,能坠胎,使用过量,可使不孕。
你把它摔在地上,气冲冲地拂袖而出,你一定伤透心了,你没想到如今的我,竟然用这种方法来划清你我间的距离。
你可能不知道,我师从掖庭宫,学的就是蛊毒药理之术。
我用小小的一包麝香粉,击退了你的冲动,也击退我自己最后一丝留恋不舍。
七
如今,转瞬已是贞观十七年腊月初七,岁月静好,盛世繁华。我记得,今天应该是你与相府小姐的小登科之日。
你的婚礼,我想我就不去了,月老祠现在一定欢天喜地瑞吉呈祥,才能衬得佳人如玉,丽质娉婷,那画面太美,我怕我会落泪。
听说两年前你已经顺利掌管御林军统领之职,听说那相府小姐自三年前花灯会上与你匆匆邂逅,从此便相思缠绕。多好,青云直上,前途不可限量,外加一份如花如花美眷,红袖添香,所有世人所追求的,你都拥有了。
我的苦心,你现在能理解了吗?
无论能不能理解,但希望你,一定一定不要恨我。
四年前的饯别宴前夕,你的母亲曾来找过我,她真是个精明锐利的妇人,心智经历了岁月打磨,连劝慰都娓娓婉转。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点破我心底潜藏的心魔。
你不要怪她,是我不够自信不够勇敢,我只比你前行了一小步,这一小步,就让我过早地看清了你我之间的差异。她说的没错,一个江湖女子怎么应对地了官场上的一些大场面?爱他就该让他幸福,现在的快刀斩乱麻可以成全日后一个铮铮飞扬意气风发的李天佑。
而如今,我终于成全了你,也可以放下心来遗忘你。
你不知道,现在的我,每年三月,都会到孔庙里赏槐花。
当槐花的花瓣纷扬如白雪四处飘洒,擦过我的脸颊时,我就想起了你。春之深爱,是槐花的花语,你用它来暗示情意,很让人喜欢的求爱方式。
只可惜,满腹相思都沉默,惟有槐香暗飘过。我们也只能注定了当姐弟,当师徒,或者,当一对茫茫人海对面相逢不相识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