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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来访
母亲突然到我们学校来了
我领她在校园里走了走看了看
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母亲的两眼显然不够使唤
在三五成群花枝招展的少男少女们中间
母亲的穿着和神态反倒更惹眼
引得他们纷纷驻足观看
在我们上课的阶梯教室里
母亲的身子有点摇晃
母亲的头有点晕眩———
我儿就是整天在这里念书写字啊
怎么没有桌子光是椅子
墙上也没有黑板
最后来到我睡觉的寝室
母亲双手摩挲着我的被褥说———
可别跟在家里似的光着腚睡觉啊
母亲来访我既高兴又羞惭
因为这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在二十七年前。如今我将它记录于此
为的是再次领受母亲的温暖
回忆录残片
我被大火灼伤的记忆未必准确———
那似乎是无足轻重的年份的头一年
我和他在一个朋友家的聚会上偶然相遇。
窗外薄雾轻飘,室内山雨欲来。
在楼梯拐角处,在衣帽间里
他凝视我的眼神清澈单纯、又充满疑虑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的交往断断续续
就像战争结尾的枪声,就像夏天的阵雨。
他寡言少语:他的沉默令我惊奇
他纯净沉郁:他集千万人的痛苦于一体
他活得如此缓慢,宛如长长的一声叹息
哪像我那么火急火燎、勇猛迅疾
在我位于荒野大街月光胡同的宿舍里
我们待了一夜,只待了一夜,从晚六点到晨六点
那是我和他一生中的唯一一夜———
他把沉默做到了极致,就像后来他书中的语句。
我感到心疼:他的痛苦裸露无遗
就像我那被麻醉的年轻的身体
哦他的yīn茎那么小,叫我无法忘记
在那夜以后的岁月,他萍踪无定,我内心空虚
酒精和妄念伴随着我的生活和灵魂
就像愤懑和火焰伴随着整个动荡的二十世纪。
但直到他的死讯传来,我还在给他写信
在那个初春的下午,在我那架古老的打字机里。
只是那些信从未寄出,至今也没寄出。
现在我读那些信,依然脸红心跳———
我不相信那些文字是我写的,我不相信
那些文字是我写给他的———那个该死的“陌生人”
现在我把这部回忆录口述给自己。我喃喃自语着
仿佛我被灼伤的记忆已痊愈,仿佛我和他初相遇
紊乱
我喜欢细胞静谧成整饬的几何图案
———而地球每天坚持减肥训练
我喜欢金甲虫巡游在那长长的铁路线
———而我们栖居的房子已于昨日搬迁
我喜欢马鬃向着风去的方向花枝招展
———而废墟昏睡了百年之后意欲发言
我喜欢向日葵摹拟太阳的那种心惊胆战
———而跌碎在深潭中的飞瀑已生回归之念
我喜欢资产阶级诗歌中的那种酒气和超验
———而二十一世纪庭园中的一枝红杏已伸出墙垣
我喜欢桂棹兰桨上那一群仕女的笑语欢言
———而洪水退后的大片土地已荒凉枯干
我喜欢翠鸟的梦呓精致玲珑像粒粒糖丸
———而一个疯子逡巡于市街,手提带血的双眼
我喜欢白领丽人卧室中那一袭醉人的窗帘
———而谁懂得公园里饿虎扑食的无奈和凶残
我喜欢埋在沙土中的镜子,少女日记中的雨点
我喜欢落日酒醉后留给大平原的那道谜面
我喜欢树叶的千奇百怪,叶脉叉开手指像蓝色脉管
我喜欢孤帆远影碧空尽的一派茫然
我喜欢一页白纸的纯洁,干粗活者的睡眠
我喜欢所有不在我房间里的事物的脸———
———它们是旗帜,是星辰,是积雨云,是闪电
———它们是医生,是迷魂香,是音乐的和风,是含碘盐
但没有光,没有药品,没有宽容的品格和风范
但我喜欢,我写下这样一个词:紊乱
伤别离
曾经阴阳相会曾经如胶似漆曾经合卺为一
就让那疯狂的岁月进入伟大的诗篇中吧
现在需要远远的离开你离开你
在时空中拉开距离而心缠绞在一起
否则我无法看清你无法在我身上拥有你
像坟墓拥有它的墓碑棺椁和尸体
否则我无法看清你双手的纤细双唇的甜蜜
无法看清你双臂的有力双眼的迷离
无法看清你圆滚滚的臀围胖嘟嘟的鼻翼
无法看清你盛夏的双乳初春的谵语
无法看清你秋风吹乱的发丝冬雪洗濯的焦虑
远远的离开你否则我无法看清
你的花你的树你的水你的空气
无法看清你的田地你的背影你的天空你的云翳
无法看清你的星光之夜你萤火虫般的小小思绪
无法看清你被生活囚禁的想象力
被金钱浸透的簇新魅力被死神召唤的古老诗意
无法看清你的国家你的省市你的县你的乡你的村庄
无法看清你座落在繁华开发区的隐居之地
无法看清你的祖先你的血源你的阶级
我面对着你从你的门里撤出离开
离开那条短促的漫长的闪光的晦暗的林荫道
混入尘埃舞荡纷乱嘈杂的街衢———
这条阳光充足抒情诗般的宽敞马路
曾经直达你的yīn道现在流向我的梦呓
钱拉德奈瓦尔之死
那是一天早晨的5点钟,那是
寒冬季节里一天早晨的5点钟
那是155年前一个寒冬季节里的早晨5点钟
那是1855年1月26日的早晨5点钟。
那是在老灯笼街4号,那是
在法国巴黎老灯笼街4号
那是在公寓一扇窗子的铁栅栏旁
诗人钱拉德纺瓮叨懒恕?
他的尸体就挂在那儿,已经被冻僵
被巴黎摄氏零下8度的冰冷空气冻僵。
他是用一根束衣带上吊自杀的
———法医坚持这么认为———
那不是一根普普通通的带子,那可是
曼特侬夫人的裙带啊,或许是
撒巴女王的吊袜带?———生前他经常炫耀
好像这样就可以表明他是一个诗人。
你瞧,他的双手保养得多好啊!
白白胖胖的,没有丁点儿血色。
———他确乎死了。在他的口袋里
人们发现了一封信、一枚硬币
还有一本去东方的护照———
———他一直打算去印度旅行
顺道来中国看看。但是谁会想到呢?
这里,这声名狼藉的老灯笼街4号
竟成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站”———
———这儿可不是他的家———
事实上,他早已没有了家
5年前他就居无定所,到处流浪
在酒馆、在街头、在收容所
现在他又来到了尸体认领处
那儿,就像火车站旁边的小件寄存处
他一丝不挂地展示在大众面前
人们络绎不绝地从他旁边经过
但没有一个人认为这件物品与自己有关。
好在有人定期对他进行淋浴、消毒
(他生前何曾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啊!)
所以从死到现在———
他并未丧失作为一个诗人的体面。
注:钱拉返路奈瓦尔(1808—1855),法国作家,被视为与波德莱尔、兰波、马拉美齐名,主要作品有:诗集幻象集、小说奥蕾莉娅等。
地址
一个地址有一次死亡———柏桦悬崖
伟大的二〇〇九年———
已经是一片热闹的沉静、繁华的虚空。
有一个地址移至你的体内,还有它的暂居者:风。
你把所有的沉默注入其中,为了在它那里死去
汇入沉静和虚空,或者像基督一样复活、重生
让风做你的引领———在沉静和虚空中
你逆着时间的洪流踏上陌生的旅程
用尘土裹紧衰颓的身体,用黑暗把枯干的语言密封。
你要到哪里去?记忆在提醒———
你经过那个地址所在的城镇和街衢
那城镇依然热闹、依然繁华
那街衢依然人头攒动、阡陌纵横
而那个地址却只剩下一眼空洞———
暂居的风曾经在那里恣意妄行
擦去墙垣上年深日久的图形和暗影;
尘土曾经在那里掩盖你的秘踪
与明晃晃的白昼对峙,让太阳收刀入鞘哑然无声;
黑暗曾经在那里企图恢复你心脏的跳动
而街衢里少量的灯盏一明一灭、一灭一明
而苍穹中寥落星斗如泪滴,月亮未有响应。
你是否继续你的旅程?记忆在抵抗———
是否需要对那个地址进行重新命名?
是否需要一次生命中途醉酒般的冲动
回到一九九九、一九八九、一九七九、一九六九?
十年一梦:你和风一同出生,来自同一个家庭和子宫
十年一梦:那虚空还是诗,那沉静还是歌
有一个地址还在旷野中———你们在那里
死去、复活、重生,愛是你们的引领
绿色旅程
他平静地躺在那里,一次绿色旅程的终点
这是他要的结局:宁愿一死让衮衮生命流过他的尸体;
他平静地躺在那里,巨大、安详、至善
稳定着周遭的建筑和你们数个世纪的记忆;
他平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了泪水,没有了阴翳
只有依然睁着的眼还在凝视着你们
只有依然滴落的光还在往他的胸毛上滴。
是的,他见惯了人性之恶,本能地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把他的生命命名为一场悲剧;
他已无力承受那排山倒海的痛苦
对自己的痛苦他也早已无语。事实上
他知道的东西很少,他巨大的身躯与神无异。
他闻到腐草的气息便异常欣喜;
看见繁星满空便手舞足蹈、泪水洋溢;
他像敬畏自然一样敬畏异性
他曾把黑厚的嘴唇贴近一张额头的白皙
这成为他无以名状的痛苦中唯一的慰籍。
这是你们所不理解的,这是你们所鄙夷的
但这就是他所行的神迹,一次绿色旅程———
一次绿色旅程的终点,你们生命的中途。
好了,他自己的问题已经解决
尽管答案还不完美;世界已在两三个人心里变了样
尽管面貌还未完全更新。这也是他要的结局:
让你们的恐惧加入宇宙那更大的恐惧
让你们的语言汇入死亡那广袤的静寂。
———继续吧,继续,继续
血
那血染红了庭院的地面
那血染红了通向城外圣山的道路
那血染红了一直笼罩在城镇上空的暮色。
那是我儿子的血,那是我亲生骨肉的血
那也是我的血,那也是他父亲(我丈夫)的精液。
我要擦净那血,我要用白色丝绸擦净那血
我要一路擦着血跟随他
我要看着他死之前一切终结。
我要一路擦着他的血跟随他
跟随他,看着他,流着他的血,流着我的血
流着他父亲(我丈夫)的精液
在可怜的刽子手们歇斯底里的呵斥声里
在背叛者躲躲闪闪的眼神中
在众人雷霆般的沉默里,走过
走过条条石头砌成的滚烫的街道
在家门口摔倒,嘴里喷出一口血。
我一路跟随他,用白色丝绸擦净那血
我在家门口跟上他,将他摔倒在地的脸抚摸
用沾满血的双手轻轻抚摸他血肉模糊的两颊
用没有血色的双唇亲吻他的眉额。
我对他说:“儿啊,你死之前一切终结。”
他回答:“世界更新了,当我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是你亲生儿子的血,这也是你的血
这也是你丈夫(我父亲)的精液。”
另一个人
经过一番深思他来到那里———
一处荒蛮的峡谷地带,一处凶险可怕之地
一个一切注定要重新开始的地方。
峡谷上下空气浓郁令人窒息
光秃秃的石灰石山岩壁立千仞布满裂隙
一条未名的大河从中穿过
两岸灯心草和芦苇条杂乱丛生
而风从南方吹来,带着海的咸味和腥气。
他看到成百上千的人已经在聚集
手艺人,耕作者,牧羊女他们
带着他们的孩子和狗,牵着他们的驴子和马匹。
他们都是穷人,大多是病人和老妪。
他注意到:在这个不断增加的集体里
没有一张快乐的幸福的面孔
但全都满怀着希望和勇气。
他们或蹲或坐或跪,祈祷着,茫然地。
就在这人群中,在河边一块平坦的地方
几乎是无意地,他看见那个人———
身高体瘦,头发蓬乱,衣衫褴褛
他看见那人:荒漠之主,传说中狂热的隐士。
他听见他在说话,声音如雷鸣又全然是自言自语:
“我并非人们所怀疑和追问的
我只是旷野里喊叫的声音,在往昔。
我还未达到我心所期望的威力。
“但那比我更有威力的人就要来了
那个自省的人,那个安贫乐道的人,那个谦卑的人
那个手艺粗糙的木匠,被拣选者。
除了思想他没有别的,这就是威力。
他将用火修正人们心中的道路
用内心的澄明平抑人们胸中的火气。”
他缓缓靠近他:“难道我就是那更有威力的人?
那注定要替代他的人?那另一个人?”
夜行者
那夜行者的脚步声已消逝在窗外。
此刻,窗外只有黑色的风在逡巡、在徘徊
仿佛神秘的物体发出水龙头反刍般的声音
而就在刚刚,我还曾看见他义无返顾的身影
在窗外悄悄闪过;那似无若有的黑夜
涌起杂乱无章的无声的浪波---
我猜想,此刻他是否已回到他的栖身之所
合衣斜卧于床榻上,静静奔跑在梦境中?
或者他已抵达我俩想象中的旷野---
遥不可即的旷野,尚未命名的旷野
在巨兽般的列车哐当哐当的疾驰声里
他茫然四顾、无端沉思,愣怔、沉寂
是否恐惧箍住了他的四肢、命运攫住了他的心?
他尝试数次点燃了一支香烟
星星之火照亮了他表情冷漠的脸---
我看见,他好像在辨别着黑暗的方向
我听见,他嘟哝着地狱、炼狱和天堂。
“那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条路”
而昆虫的尖声呓语让他的心脏重新跳荡
“这里,虽为梦乡,却犹如故乡
这里,纵是旷野,但胜似卧房。”---
“在这里,我只不过是诗人今夜的一个意象
我的行踪皆出自他诗意的设想
从我义无返顾的身影悄悄闪过他的窗棂
到我神秘消逝在他窗外的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从我奔跑于其中的床榻上的梦境
到我四顾茫然、失去方向的旷野中。
我,一个夜行者的脚步在大地上铿锵作响
我,一个夜行者的莅临使旷野获得应许之名
而诗人的笔在纸上滑动,滑动而沉寂无声。
在他那狭小而无限的空间里
在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的目光里
在神秘物体发出的水龙头反刍般的声音里
夜行者的身影浓缩了他的昼夜之思
夜行者的脚步带走了他的生死之痛
夜行者的行踪画出了他的尘世之旅
夜行者的沉思唱出了他的命运之声
当他搁笔,那神秘物体显露出黎明之形
而我已如晨露散尽,渗透进他那未完成的诗篇中。”
无主题变奏曲
在灰色的屋顶下我静如死物。
那遒劲的言辞,在泥沙中腌制过的言辞
那苍黑的砾石、光阴的眸子
以及那散发着神秘芳香的花粉
从胸腔中汩汩涌出,在一页页脆薄的纸上
摧毁虚伪的城镇,建起座座乡村。
烟尘暴雨般倾泻而下,痛击着我阴郁的心。
除了亡灵起身的声音、天体运行的声音
我听不见事物的任何动静
哦我的生命已臻于精神的黄昏。
而在昏暗的旷野中我哲人般伫立着
就像梦中伫立在深秋的广场中心。
白杨树在凋零,灌木丛在布阵
蜂蝶拼死飞舞,尘埃伺机呻吟
那狂放不羁的秋风梳理着我的头发和思绪
我的头发和思绪使狂放不羁的秋风渐渐温顺;
那无处不在的时光的身影在流动
恍若一辆辆马车疾驶而来,一百年内车轮滚滚;
还有刚刚在河对岸熄灭下去的野火一明一灭
还有早已平息下去的骚乱的空气一浮一沉。
在黑夜降临之前一切都不会发生变化
在星辰蒂落之前一切都保持着应有的自尊。
但在我精神的走廊里,天涯若比邻
石器时代和世纪末叶仿佛两着眼睛咄咄逼人。
激情如闪电烧毁了生存的蜂房
想象是黑烟埋葬了命运的孤坟。
而在那窗框框不住的生命的湖边
月亮在波心荡漾,飞鸟射出芦苇丛
手舞足蹈的人们脚下响起太阳梦呓般的召唤
一片片枯涩的嘴唇在无言地亲近
那变幻的云枝上悬挂起一架无弦琴。
还是在那里,在那窗框框不住的生命的湖边
一户农家的堂屋里杯盘狼藉灯光黯淡
一个画中少女坐在饭桌旁陷入思念萎靡不振。
我移动空洞的形体,湖水摇荡
我吐纳透明的黑暗,一本书打开在天边
我从走廊里走出,去迎接那精神最后的庆典!
(2009年9月至201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