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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然呆坐良久,石传钰才似想起什么一般的从袖中取出了那卷小册子。深青色封皮上空无一字,只在下方处,盖了一方小小的钤印,印上却是两个刚劲古朴的篆字:离人。
这只钤印,石传钰并非第一次见。事实上,广逸王石广逸一生曾用过七八方钤印,其中尤以这方“离人”之印用的最多。虽然石传钰一直也想不明白,石广逸与离人二字有何关联。
目注这方熟悉的小印,石传钰心潮起伏之下,竟是迟迟不能抬手翻开书皮。好半晌,他才勉强的收摄心神,抬起重逾千钧的右手,极艰难而又吃力的翻开了那卷书册。
入目的,是石广逸那曾经让他熟悉到了极点的飘逸清隽字体,心头陡然一酸,石传钰险险流下泪来。稍稍闭了闭眼,他竭力克制自己,将心神专注于那卷书册上。而入眼的第一句话,也不出意外的让他陡然一惊,以至于整个人都惊呆了。
卷首的第一段话,显然是写给远黛的。
“青螺,当你看到这卷遗书的时候,父王应该已死了有好几年了!也不知道这几年你在北周过的如何?但父王私心里总觉得,你过的绝不会差。能教你的,父王都教了你了,而你也不曾有负父王的期望,父王相信,以你如今所学,无论身在何处,定能过得很好。
青螺,你并未父王亲生,但在父王心中,你却永远都是父王捧在手心内的那颗明珠。”
石传钰默默看着,心中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样的滋味。良久,他才翻开了第二页。
“以下,是我这一生埋藏得最深的秘密,有生之年,我从未对人提起一个字。如今我要死了,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要将它告诉给我这一生最亲近的人。”
“青螺,若你愿意。可在看完了后,将之交给你四哥一览。若是不愿,也只由你。”
看到此,石传钰已觉心头猛震。以至于竟不能立刻往下看去。深吸一口气,他阖目片刻,这才睁开双眸,继续的往下看去。册上所言。并不在他意料之内,却仍让他震惊不已。
“佛家素有宿慧之说,原意是为宿世智慧。我有时却会想。这宿慧二字,是否也可解为带有前世的记忆呢?不错,我就是一个带有前世记忆的人!”
“我记得我前生发生的一切事情,包括我前生的父母、妻子还有女儿……
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永远无法理解我前生所在的那个世界,所以我也就不再多说那些距离你们遥远到不可企及的事了。我想说的,只有一点:青螺。你其实并不是被拐卖到大越来的,你是我从北周平京亲自带回大越的。我所以这么做,只因为你实在太像我的女儿。
我抱了你回来,心中却殊无歉疚,只因我知道,我若不将你抱回,那你很快也会天折。我知道,青螺,你永远不能明白,在我的心中,有多么的希望,你当真便是我前生的女儿。
我来了这个陌生的地方,这里的一切,从一开始的陌生而至渐渐熟悉,最后再到融入。然而即使我再融入这里,我的心中,也总有那么一块,是属于从前的。
你的出现……补足那属于我的从前的一块位置。
许是人之将死的缘故,最近这段日子,我时常会想起从前。所以,记下了一些我的遗言后,我又将从前留下的一些东西重又翻找了出来,一一整理,订成了这么一卷小册子。”
遗书到此,戛然而止。几乎迫不及待的,石传钰急急的便要去翻下一页。许是用力太过的缘故,他甚至不慎撕破了那张书页。正如石广逸所说的,这一页以下的纸张也与前页颇有不同,微微泛黄的纸张说明了这些书页的陈旧,而各不相同的书页,乃至书页上略有差别的字迹,也说明了这些书页,都是广逸王石广逸在不同时期留下的不同心情。
纸张上记载的东西颇有些驳杂,有太傅所教导的东西与他从前所学的对比与分析;也有一些成长的印记。零零碎碎的,却让人在恍惚之间,看到了一个少年的迷惘与怅然。
因为毕竟是重新翻找出来的零星字句,有些时候,一页上头,也没有多少话,而有些时候,却又写的密密麻麻。其中提的最多的,却是石广逸少年时候,漫游南越北周的见闻。间中更有好些内容,已被重墨涂抹了去。石传钰举起书页,对着灯影,仔细辨认了一回,依稀却是石广逸与大小金后的情感纠葛,显然是石广逸临终前修订这本册子时抹去。
确定了这一点后,石传钰便也不再细看什么。男女之事,很多时候,都说不上对错,更何况石广逸与大小金后之间,更涉及到了朝庭与皇位之争。死者已矣,又都是尊亲,他无心也无意去追根究底,看出被涂抹的内容为何后,他便迅速的往下翻去。
一直翻看到最后数页,他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青螺,直到现在,父王也还是不知道,当日命你离开郢都对你究竟是好是坏?也不知道钰儿会因此如何恨我?但我仍是这么做了,只因为我希望你们都能过得好!
若你继续留在郢都,那你迟早会嫁给他。以钰儿对你的感情,他必不愿薄待了你,你便会因此成了金氏的眼中钉、肉中刺!也许你们会有足够的能力去化解,但这仍不能使我放心。更何况,我知道,在你心中,必会因泯儿与我之死而对他心存怨恨。
所以我命你离开。我知道,总有一天,钰儿会将你找回来。
这一天,也许很快,也许很慢;也许来得及,也许来不及。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天,我是看不到了。钰儿对你,至少目前而言,确是真心无疑。然光阴如箭、韶华易逝,为父所能给你的最后建议就是,坚持你自己的选择,不要后悔、不要回头。
若你们最终能在一起,那么,别再去计较从前曾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人生苦短,若将所有的好时光都huā在钻牛角尖上,是为智人所不取。为父相信,你会选择你所应选的路。
钰儿,你也要记得,莫要强求!莫要强求!”
许是因为心情太过激荡的缘故,这最后的“莫要强求”四字,石广逸写的极大,龙飞凤舞而笔墨酣畅,只是那最后的一个“求”字,却显得有些歪曲,笔力似有不足。
很显然的,这一段,正是石广逸留下的最后墨宝。
怔怔然的看着“莫要强求”四字,石传钰忽然便笑了出来,笑声里满是凄清。他初初开始笑时,声音不大,而后去愈笑愈是大声,笑声在狭窄的甬道内四下乱撞,回声便也声声传来:“莫要强求,莫要强求,到了最后,你也仍是以她为重……”他且笑且说,似带笑意,却倍显凄清。一直压抑着的泪水,却再忍不住,滚滚而下,打湿了面前的那页纸张。
眼泪落在最后的“莫要强求”四字上,旋即洇了开来,丝丝缕缕而又朦朦胧胧。
他猛地一把抓起那卷书页,似要将之撕得粉粹,然而最终,也还是没能下的去手。陡地一挥手,劲风起处,雅室内,十数盏灯光尽数熄灭无存,残留的,却仍是那轰轰回响的笑声及那一句“莫要强求”。
…… ……
绘春小心的觑视着远黛的面色。远黛保持着这么一个姿势静静靠在贵妃榻上已有许久,却一直动也没动一下,这让绘春心中委实觉得有些不安。
早些时候,云燕醒来时,她已同晴宁二人将云燕扶去安置下。因一时半会的,还未找到合宜之人,远黛便索性命晴宁与柳儿暂且留在云燕处照看,因此这会儿屋内却只有她们二人在。“郡主?”绘春忍不住的叫了一声,关切之意却已溢于言表。
一惊抬眸,待见绘春那张写满了关切的面容时,远黛才自一笑:“你放心,我没事的!”说过这话后,她便理所当然的挪动了一下身躯。她已有许久没有动弹,此刻忽然一动,这才觉得双腿却已酸软的全没了知觉,不由的“嗳”了一声,远黛微蹙黛眉,勉力的动了一动双腿,却只觉又酸又麻,滋味委实不甚好受。绘春在旁看着,不禁失笑,便忙过来,帮她揉腿。
注目看向绘春,良久,远黛才忽然问道:“绘春,你可愿意随我去平京吗?”
不承想她会忽然问起这个,绘春先是一怔,旋吃惊问道:“郡主……这是什么意思?”
淡淡一笑,心中既觉惆怅,却又不无轻省,远黛慢慢的道:“该说的话,我都已同四哥说了,我想着,若无意外,他是不会再勉强我了!我打算着,等明年正月十五过后,便启程返回平京。若是你愿意,我也有几分把握能够说服四哥,让你陪我同去!”
陡然听了这话,却由不得绘春怔愣了许久,但最终,她却还是摇了摇头:“若是可以,求郡主帮奴婢向皇上说项,就让奴婢留在这广逸王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