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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生命的腹地向记忆的深处进发,令人心潮起伏。驻足回首,往往产生在人生某个段落或高度时的事,而我只是有了些年龄的海拔。
回忆时常来相伴时,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老了。平日,我能面对一个旧时的搪瓷缸子出神,仿佛能看到人生的起伏与沉淀。每当看到影视上的男女吻得天昏地暗,吻得让人肉麻,不忍看下去时,顿然觉得,当年我们尊崇的含蓄,已被时下扔到了爪哇国去了。下乡那会儿,知青们最期盼的是到公社看电影。寒冬季节也要套个马车,十来个人挤在一个车上,每个男知青都手拉着一个心仪的女知青,在为了“安全”这个圣名下,手拉着手死死不放,心里还直恨二十多里路太短。那个时刻,每颗心都洋溢着甜蜜?饥渴?说不清,道不明,反正是温暖和幸福。
当时范运宾(绰号:犯病)最显活跃,常四处打听什么时候再放电影,说样板戏真精彩!大家心知肚明他醉翁之意,却用这么违心的话来掩盖。
终于,又盼到了再次放电影,大伙早早吃罢,套车上了路。又一次手挽着手挤在马车上,沉浸在一种美妙的感觉之中。
犯病不知抽了哪根筋,途中突然骂起这车跑得太快,颠得受不了。不由分说,他跳下车捡起一根很粗的树丫,失手把马腿给打瘸了。电影看不成了,像搅了一场美梦。我们男知青以维护公共财产的名义,合起来把他捶了一顿。犯病过后灰丧着脸说,我真后悔当时我只想着让车跑慢点儿,现在我自己都想捶我自己
那时我们年轻,走出校门踏入农村,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在广阔天地的路上走得豪迈,继而,当滚烫的口号在现实中冷却时,我们的脚步开始迟疑。才十七八岁,多梦的年龄,却面临的不是怎样去显身手,而是扎根与否的人生大课题。
忙里偷闲,远涉千里,沿着梦乡的小径,走一回几欲踏上又未成行的路。是三十年的梦在作崇吗?一切都洋溢出思念持久的浓度。那片塞上的穷乡僻壤,那个魂牵梦绕的村庄,是我们用青春开垦的情感圣地。
阔别三十年的路,被我匆匆的脚步拉短了。当年的生产队变大了,和别的村子连成了一片,村子的房屋也集中成了一条街。我们的知青点,终于被找到了,它被这片房屋甩在了背后,孤零零地伫立在田边。当年生产队最牛的房子,如今显得破旧而斑驳,墙皮中的泥草随风舞动,但它依然站立着。良久,我与它对视着,像久久不敢相认的旧友,直到我眼里扑簌簌滚落了泪滴以往青涩的感受,酿成了今天浓浓的思念,顷刻间表述出来。想啊!日思夜想地念你,想你麦草的清香,想你的简单与清澈,想你每天簇拥夕阳的炊烟。站进这装满草料的院子,就站在了我们青春的脉络上。那时村子古朴沉静,我们的欢笑常溅起涟漪,一口井也能映出一片天来。小伙子意气风发,姑娘们临风而妆。燃情岁月如一面镜子,折射出我们被时代映红的身影。
村子里最经得起回忆的人,就是队长刘木头。我曾几次纠正过他决心书和发言稿的错别字,减少了他闹笑话的次数。为这,临别时他送我了一本红塑料皮的笔记本,封面的毛主席语录都磨花了,但我仍然不舍得用,觉得写什么都不够分量,日子久了,便成了一种象征,一种不忍用来奢侈的信物。刘木头已经走了,他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永远定格在了壮年时期。刘木头的老伴吕大妈,年逾古稀,她拉着我的手一再问:“是大军吗?”说着,泪水淌着“大军,你回来了?我寻思着这辈子见不着你了”
面对弯腰驼背的吕大妈,我丝毫找不到她当年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一路小跑的影子了。时光无情地修改着我们每个人的身躯与容颜。
吕大妈指使小儿子去杀鸡,见我阻止,她便说,现在可不像你们下乡那会儿了,一分工才八分钱,饿得你们到临队去偷鸡,那时候没油水,你们娃娃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容易啊是啊,那时我们没有显出什么身手来,倒是做了些愧对乡亲们的事。那晚,村里熟知的人来了许多,我忽然想起了那首“围定亲人热炕上坐,知心的话儿飞出心窝窝”的歌,我这个当年曾给乡亲们添了不少麻烦的愣小子,受到他们的热情款待。一种久违的情感,一浪一浪涌在心头,特别是当吕大妈拿出了我留下的锅碗和汤勺时,我惊愕了,久久端详着它们,这些伴随我三年,尚沾着油垢的餐具,被我紧紧握入手中,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分别恍若昨天。哦,三十年了,快顶得上人的半辈子了,吕大妈一直珍藏着它们,已经把它们当成了一种念头,我的泪水顿然砸在了锅碗上,听到了它们以清脆的声音回应着我真想向吕大妈索回这些物件,但最终也没有说出口。即便是个有生命的娃娃,她抚养了这么多年,也绝不能伸手就要,这是本分。它们已经是她生命过程的一部分。
有人说,我们这一代是时代的切割体,出生在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上学在十年黑线专政时期;毕业在上山下乡时期;工作在改革开放时期。似乎每个时期的步点,都踩在我们身上,这使我们的耐受力变得殷实,使我们的情感更加丰富多彩,也使我们更懂得了珍惜,抑或这就是我们一代人的宿命。
身居闹市,心却孤单得像盏油灯,站在窗前遥望千里之外的村庄,心里就温暖就敞亮。那片被牵念着的故里,还有那憨憨的宽容与纯朴,是我心中难以割舍的青春遗址,是我人生旅程中闪耀的航标灯。今生虽然难达一身正气的境界,也要尽量厚道,这是我做人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