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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清明，没有下雨。
墓地在郊外的一座山上，中间一座直立的巨大火炉正冒着青烟，有家属在底下烧着纸钱，脸上看不到悲切。周围是一堵高高低低石墙，用白色的空心砖垒成，似乎是在防备着亡灵逃逸。
即使他们已经死了，这个世界还是没有放过他们。
我轻轻地走着，密密麻麻的墓碑上刻满了各式各样的名字。他们是代号，表明下面的人曾经的存在。每个名字后面都有出生和去世的时间。落款处写着他的配偶和子女。正上方是照片，统一都是黑白色。人死后，众多的色彩对他们已经失去了意义？我希望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最好都有彩虹。照片中的人没有笑容，也算不上悲伤，只是木然地看着远方，人死后也不快乐吗？不知道照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可曾预料到这会是他的结局？
我在一个墓碑前站定，她是我的外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她在生下妈妈后，把妈妈送给了乡下的奶奶，并且一直到死，都没有承认过这个女儿。谈不上仇恨，前来拜谒不过是母亲的命令。思维扩散开去，我恍惚有些错觉，一幅死亡图片浮现于脑海：一个个白晃晃的骷髅从黑黑的墓穴中吭吃吃爬出，站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咧着只剩下牙齿的嘴巴向着我微笑，其中有我不认识的人，也有我认识的人，也许应该说，其中也有我认识的骷髅，比较确切。
我微微笑了起来。四周的人都很严肃，有人狠狠瞪了我一眼，他一定认为我是个疯子，起码也是个脑子不正常的人。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丝毫不放在心上。我发笑的原因并不是有什么真正可笑的事情发生，而是突然被时间的永恒打动，被生命的渺小打动。我应该哭的，但我在笑。他们也在笑。
旁人看不见他们，我也无法用思想捕捉他们的存在，但我知道他们的存在。终有一天，我也会和他们一样。你也一样。
我在墓地里溜达起来，沿着窄窄的通道，一排排走过去。视线片刻也离不开那些墓碑，有些墓碑旧一些小一些，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有些墓碑新一些大一些，一幅自鸣得意的样子。我安慰旧墓碑后间的骷髅，死后不要在乎这些虚名；我安慰新墓碑后面的骷髅，死后不要在乎这些虚名。他们统统对着我笑，也不说话，只是笑。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应该说每一个骷髅，都曾经和我一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有血有肉有思想。但终于有一天，灵魂逃出了他们的躯体，他们死了，躯体化成了灰烬，永恒地躲在这里，审视着世界，审视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他们的目光冰冷，没有感情，像是看透了一切的幻象，成了一湖安静的湖水。直到有一天，有人来到跟前审视他们。
这就是死亡吗？
他们都死了，而我还活着。
有人在墓碑前轻声说笑，或许是想起了已故亲人的趣事？或许不过是在讨论昨晚床头的笑话？悲伤不是永恒的，怀念不是永恒的，有东西是永恒的吗？我突然感到胸闷，像是有颗巨大的石头压上心头，我忍不住把手伸进衣服里面，用手掌紧紧地贴着心脏，它还在跳动，每分钟八十下，它代表着我还活着。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有一天我的灵魂也会逃走，而且，我想这随时都可能发生。回过头去看，骷髅们正一个接一个地安然躺下，躲回到黑暗潮湿的地底。他们厌倦了与我的对视，在他们眼中，我和其他凡夫俗子没有什么区别。我一直以为是有区别的，看来我有可能错了。我觉得冷极了，于是快步跑出墓园。
我肯定，我的背影，像极了涂满香料的僵尸。
墓园外边是另一番景象，四月天里，油菜花已经盛开，满眼满眼都是大片大片的黄色，又有大朵大朵的绿色从地底跑出，点缀其中，加上红色的，粉色的，蓝色的各式各样的花朵，组成了一幅应该是很漂亮的图卷。可我隐隐觉得有些异样。确切地说，我是在猜想我也许并不应该存活在这个世界里——我并不是联想到了死亡，而是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活在另外一个比较合适的时空之中，另一个世界里：就像一颗心怀不满的苹果，想要从某棵苹果树转移到另一棵苹果树上生活。也许会有人认为，既然都是苹果树，那么长在哪一棵树上不都是一样的吗？
其实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