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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暮时的秋雨，似锦织的缎。声丝入扣，浓得稠密粘人。
青彦骑了白马。飞踢晾过路边泥青的草，溅起星火。一棵巨大的榕树，暂且息身。
无心侧目。
十步以外，牡丹亭内，一袭翠色的罗裙，嫩嫩的收满他全部视线。那裸在雨中的肌肤如霜雪，滴滴答答，如月夜幽兰，清瑟的开。有浅而柔的光，四周软软的散来，揉进青彦的惊叹。浓重的剑眉，再也招架不住，这两汪莹动的月。
只望他一眼。
轻描淡写，便心生了根般，醉灭。
淫雨，丝丝渗她寸寸青润长裙。氤氲细发飞语，埋着头，细数心事的样子。突然，她抬头，发现了他。她转身，他愣住，她一路小跑，隐了去途。他驾马，欲追欲赶。
少爷。家丁急唤。
夫人已传声三遍。您可要赶紧回府。
欲望还休，收了神来。
暮色越发张狂。路下驰骋，心头，却惦那青翠女子，暖意从生。
二
上官家乃江南第一镖局。
得母亲教导，青彦六岁便从名师，剑不离身。转春十四载，生得俊俏浪漫，武艺超群。
祠堂里，母亲手捻佛珠，微启薄唇。
原是要，押送丝织大户秦家，一趟去往京城的镖车。
母亲一脸肃穆。
彦儿，你招集壮丁四十人，折日动身。七日后回信于我，我自有安排。
是。
青彦哪敢怠慢。匆忙请了安，回卧室，收拾衣物。只目光突触到窗外，被雨清洗过后越发青翠的幽竹，不由得心生悸动。
那雨中女子，不知去了何处。我若回还，可否能再遇到她？
秦家跟去的管家在洪锦楼包了席位，设下盛宴。说是奉主人之命，非不能推脱。
盛情难却，青彦几杯下肚。不胜酒力的管家便开始昏天昏地道出天机：青彦兄，你还不知道吧。你压这一趟镖之后我家小姐便许配与你了。
青彦呆住。
你家小姐？可不能开如此玩笑。怕坏秦家小姐的清白。
如此大事，怎可儿戏？那管家到是惊诧，怎的，令堂不曾告之与你？
续又婉尔，笑意灼灼。怕是上官公子一回乡，就可以做新郎官了。我等也好讨杯喜酒吃吃。
好，好啊。
青彦心中兀然涌出一股心酸。
揉胸，微痛。
管家依旧喋喋不休。谈论他家小姐如何贤良淑德，怎样琴棋书画样样通晓，怎样倾国美貌天下难找
青彦仰面，连饮几杯烈酒。
娶一房娴熟温婉的儿媳，怕是母亲一辈子为我所望自青彦之父不幸在他四岁那年保镖途中遇难，母亲便日日以泪洗面。十六年来，为一心造就青彦，不顾其他，忍辱负重，为上官家尽心尽力
我又怎能，有负于她。
夜不能寐。
青彦辗转反撤。梦里依稀反复出现一幅图画：那偶遇女子拿一双青葱的眼幽怨的望他，欲哭欲诉。还是那日的牡丹亭，那日的雨，那日的黄昏，那日的青裙
青彦惊醒，满头的汗湿透遂夜。
心里暗暗安抚自己，母亲，容我再去寻她一回。只一回，若无法再见，我定按期回返与秦家小姐完婚。
驾了快马，连日飞奔。
三
秦水伤已是第二次逃婚。
暮色四和，披上丫鬟的绿衣，跌跌撞撞。郊外牡丹亭内息身。
怕所嫁非人。
水伤的痛，蔓延到发稍，随雨滴黯然纠缠。与表哥竹马青梅，心早有所属。爹爹却要硬生生逼我上官家的花轿。水伤苦笑。那只是，一门功利联姻，怎可饶恕自己，牺牲清白莲花之身。
远处，一名男子骑马翩然而至。
水伤惶恐。万不能让人再发现自己的行踪，这次，好容易疏通丫鬟乔装打扮逃出秦府。若再被抓回，定无法与表哥再见。
此人正是青彦。
连夜赶路，虽疲惫却万分清醒。若让母亲知道自己遂夜迂回，只能被迫去秦家迎亲。
苦苦守侯，果然有幸喜。那青衣女子，柔柔又现。青彦再次惊艳她梨花带露的清美。鼓足勇气，下了马来。前去作辑。
水伤心慌，忙向后挪了挪碎步，矜持的还礼。
青彦忙上前去扶住了她。
抬起头来，眼前的男子生得风发意气，风度翩翩。朦胧间，莫名的羞红了脸。
青彦心头微醉，竟望住她，失了神。
水伤突然头眩。
两日来，只顾隐躲，滴水未进。瘫在青彦怀里，重重晕了过去
四
生起篝火。
望着熟睡的水伤，青彦心里泛起无尽的怜爱。
她到底有怎样的故事？梦里，也不曾安稳。眉头纠结，落尽愁丝。无意伸手，拭她头上微涔的汗滴。那知她梦里惊醒，猛的扑进他的怀，仍旧紧紧闭眼，口里呢喃。表哥，救我，救我。
从未曾的温暖霎时袭遍青彦全身，电击般周身颤抖。任她喑喑哭泣，只楞在那里，木桩般肃静。
水伤渐渐息声，转过头来，睁开朦胧的眼。
你是谁！
水伤恍然醒悟。对着青彦，就是一浓烈的耳光。
反倒吓住自己。
眼前这名男子非但不生气，眼里分明还漾着几许疼爱之情。他默默转过身去，从随身的口袋里掏从出两个鲜红的桃，捧到自己跟前。轻声的问。小姐，饿了吧？先填填肚子。
一时间，连日的苦，全然爬满眼眶。顺着脸頬，潺潺流淌。那男子慌了神，猴子般捧着桃子踱来踱去，唯恐又冒犯了自己的焦躁模样。
到是可笑之举。
水伤掩了嘴，哭笑不得。
方才，可曾伤了公子？
没有，没有。并无大碍。
青彦偷望她。眼前女子，破涕为笑到也有与众不同的风韵。举手投足，绝非俗世凡尘，碧玉小家。她可是夜夜思恋的人啊。
深深吸了口气，试探的问其芳名。
水伤警惕起来。缓缓摇头，面色沉浸，轻声叹气：你我萍水相逢，何必自寻烦恼。况我尚且自身难保
水伤说的，确是事实。
江南秦家，声明显赫。爹爹更是好钱好权之人。如今自己出逃，定风雨满城。爹爹早颜面无存。即便再回府邸。怕也是要被爹爹锁住，再见不到明日春色。
青彦万分惊诧。心中落下炸雷。
小姐何出此言？！
水伤定眼看他。只见他神色紧张，拳头紧握，一副义愤填膺的英俊。眉宇间执着的英气，到与表哥有些相似。况他也算救我一命。说与他听，不妨大碍罢。
恰有风，凉意深秋眷。水伤绻紧了身躯。青彦情急，忙脱下白衫，披在水伤身上。似有还无的男儿温度丝丝入骨。从不曾与男子这般接近啊。顿时，脸颊飞红。娇柔的美，看得青彦望了回神。竟然痴了过去。
水伤摇头轻笑。银铃般，苦中笑颜。
我本百计逃婚而出。不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明日却要嫁做他人妇
青彦心头一怔！口中喃喃。
原来如此，与我一般。同是天涯沦落之人。
怎么，你也是？水伤略感好奇。
青彦无奈，点头。母亲有命，让我娶一个我并不认识的女子为妻。
说罢便悠悠的望住水伤，眼里满是期待与灼热。水伤也是无意，转过头正与他目光碰触。心儿便小鹿般跳个不停，赶紧低头，轻咬唇瓣。真是奇怪，从未有过的一股热流掠过脸頬，红彤彤的，火光下，霎是好看。
油然升起莫名伤怀。
小小的溪流般，潺潺的流。
流经之处，细细的开满一种不知名的花儿。
是什么花呢？
一朵，两朵，小小的。渐渐，在心的河床盛开，有些酸酸甜甜。
五
两人再无话。
篝火燃燃，青彦心却愈加冷。
怎能就此心死？
可眼前妙龄女子，已有心上之人。君子不夺人所爱，更何况自己婚期在身，母亲有命不能违。
火苗张牙舞爪，吞噬夜空。映着青彦落寞的脸。
多想时间停住，此生就此完结。
转眼去看那女子。
秀发拂面，安然入睡。似有笑容，婴儿般恬静。
梦里定有桃花源，定有她的心上人吧。我这陌生男子，与她，只秋叶一匹。今日落土，终究入不了她的梦罢。
泪。
怎就落了下来？
耳边轰然做响，只听得狂烈的心跳。还蜿蜒崎岖，直抵心的深处。
绵长的叹息，蔓延心窝。此起彼伏，比寂寥的夜，还张狂得淋漓尽致。
六
听母亲兴高采烈说起与秦家的亲事。青彦佯装惊喜，嘴角蔓轻微的笑容。
彦儿，秦家亲戚遍及朝野。成就这门亲事，简直是为上官家锦上添花。你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啊。
母亲的用心良苦，青彦怎会不知？
惟有认命。
母亲，孩儿一切听您的安排。
好好好！
好久不曾见母亲如此开怀大笑。青彦微瞥的眉，终轻轻漾开。而紧握的拳头，竟有丝丝血迹，针刺般，钻心的疼痛。
少爷，我们等着吃你的喜酒啊
少爷，听说秦家小姐有倾城美貌呢
少爷少爷
怎么如此嘈杂？
青彦的眼，渐渐模糊起来。朦胧中，依旧跳跃那青衣女子的笑貌音容：呵呵，可曾伤了公子？公子同我皆是沦落之人
青彦再也抑制不住。
我怎能，娶一个我并不喜爱的女子为妻？我怎能委屈自己，我怎能忘记她？
反复难眠。
不想，母亲房中，也是一片明亮。她坐在桌旁，捧着父亲的牌位，神色黯然，默默流泪。
窗下的青彦，眉头紧聚。手中握了宝剑，冲回后花园，发髻散开，银色飞溅，剑花狂舞。
清郎的月，受了重伤般，隐了阴霾的脸。
雷声急遽翻滚。
磅礴的雨，倾泻。剑深入土地，青彦低头半跪。大声的笑，全被雨水淹没
七
秦官府上下，张灯结彩，一片欢腾。
铜镜前，丫鬟帮水伤描眉印唇。水伤端坐在那里，红衣新娘，娇媚百饶。
窗外，两两喜鹊，叽喳叫妙，愁上眉稍。
心，无来由的乱。
千心万苦的逃，竟又回到原点。
清晨醒来，睁开眼，看到的竟然是表哥。
四处寻望。他呢？他去了哪里？！
亭楼矗立。篝火只剩丝缕薄烟，清然有浓雾，只那陌生男子，没了踪迹。
却依偎在表哥的怀里。
他正望着自己，爱怜的叹气。怎从没发现，表哥的眼里，全没有那陌生男子的闪亮。他的眼，温馨，如父亲般。全是小时候玩游戏时的恬淡笑容。
表妹，你找什么？
水伤缓缓摇头，嚅嚅嘴。又摇摇头。我冷。便紧紧的偎着表哥。闭上眼睛，还是冷。
水伤，我们回家。
水伤只顾点头，眼睛心不在焉的游移。那不知名的小花又开始在心底繁盛滋长起来，甚至越来越多，越来越拥挤。小小的脚蹭到了眼眶的边缘
是泪！
是泪花！
猝不及防的砸落下来
为何心，还伴着酸酸的痛？
难道，难道那晚，只是南柯一梦？
不会不会，水伤摊开手心。轻轻抚摩，明明，还余有那男子温度
终于明白，那男子的温度，早就在自己心里幻化成汹涌的热泪。一旦触及，便无限崩溃坍塌。万劫不复。
可惜，太迟太迟。天涯咫尺，何处再去寻他明亮眼神？
小姐，你真漂亮！
水伤婉笑。看镜里的自己，明眸弯月，淑静雅致。
谁有这么好的服气，娶了自己。
呵呵，委屈了自己。
八
上花轿前，若大空荡荡的锦袖，十指葱郁握住一把剪刀。盖头下，华美的冠。精致的妆，空懵的眼，淡峨的眉，自然上扬的嘴角，眉心的梅花痔，幽雅不迫的从容。
青彦红衣白马，早立在秦府外。
飘逸少年，凤衣娇娘。
人群沸腾。鞭炮，浓烈喜庆。
新娘款款而来，碎步盈盈。一步，两步。越来越近。
青彦胸口开始刀割般剧烈疼痛。
原来，这病，竟已入膏肓。
眼睛越来越痛，只觉得人影重重压过来。控制不住自己，面部冻结，失笑到麻木。
轰然摔下马来，重重倒在地上。
马蹄失叫。
轿子，剧烈摇晃。
众人一片慌乱
青彦醒时，双目溘然失明。
找了最高明的大夫，无从下手。
婚事不了了之。
只听说，轿子摇晃时，一把锋利的剪刀歪歪的插进秦家小姐的的心脏。女子惊恐的脸，万分触目。怎么也闭不上的眼，微启的朱唇，似乎还寻觅着一丝清澈的美梦。
青彦摇头，浑浊的眼，流出血泪。
再不愿去寻那女子。
只在梦里，一遍遍，喊那只见过两面的女子。
心里始终，一丛丛，睁着一双青翠的眼，充盈着漆黑的视线。
结尾：
落花时节，你是否看到，有一个，面容英俊的失明男子。握着利剑。终日，坐在牡丹亭内。
流泪，流泪。
心底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