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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页发黄的“检查”是我英年早逝的父亲在1964年6月25日写下的。几十年来，我读“父亲”一词是沉重的、悲凉的。父亲的躯体永远地离开了我，父亲的精魂却无时不和我在一起。颤抖着双手打开父亲40年前的检查：“偃师县山化人民公社稿纸”的红色字迹在绵软呈黄的纸张中依然赫目，稿纸中央，几处泪痕留下的斑迹浸覆了少许内容。噙泪读完这长达2000余字的检查，我伏案失声悲嚎。
父啊，您给女儿留下的“检查”竟是这般凄美，这般可敬！
我的父亲曹天杰，1931年7月初2出生在洛阳偃师西部北邙岭寨后村，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1950年9月在偃师二区被吸收为土改工作队队员。1952年10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77年农历4月11日因病去世，将生命定格在年轻的46岁。这“检查”是他33岁担任偃师山化公社党委书记时他人（可能是秘书）代笔而写，检查后面的两行半“同意结论”有他阅批过的痕迹，全篇“检查”的末尾签名，是他的手迹。这“检查”是写在1965年中共中央组织部印制的干部履历表中增补进去的稿纸上的。张张稿纸，记录的是一个逝去的共产党员的无私追求！条条“错误”书写的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的襟怀坦白！字字行行，诉说的是一个热血男儿对其老父及其亲人的挚爱！
父亲的“检查”是上世纪60年代社教运动的产物。1963年5月和9月，中共中央针对农村社会主义教育问题先后通过了“前十条”和“后十条”强调“阶级斗争是最基本的”要“以阶级斗争为纲”并下发全国城乡。这样，从1963年冬到1964年冬“社教”运动就在部分县、社开展起来。
父亲的“检查”题为自我检查。文中写到：“按照党对每一个共产党员的要求，应该有艰苦朴素和群众同甘共苦的优良作风。相反的是，我在这方面，不仅做的（得）不够，而且是有缺点错误的，在思想认识上也是有毛病的。过去总以为自己开过刀，脑子有病，身体不好，可以吃的好一点，实际在客观上滋长了个人的特权思想。”父啊，我的好父亲！让女儿彻心彻肺痛的是，您“开过刀、脑部有病”女儿却从不知晓。如果您能还世，女儿愿餐餐走进厨房，为父烹出可口的菜肴；愿细细侍奉您左右，让您“吃的好一点”父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您不留情面的自我批评，让女儿为之敬仰。
“在南蔡庄公社机关伙食方面，确实剩（乘）人来客去，或者下乡、开会早晚等机会，不断地做小锅饭。这样不仅多占了同志们的细粮、食油的供应标准，而且也给炊管人员增添了麻烦，直至影响到领导与同志之间的关系逐渐疏远。在山化公社，吃大、小锅饭加调料，和自己的面在伙上做后，均未付调料费和煤费。这一错误，除检查外，拿出二十元现金，向伙食单作损失赔退。”父啊，我的好父亲！女儿的悲声泪水可唤动您沉睡的魂灵？女儿依稀记得：幼年时的我，在外婆的脊背上一天天长大。父亲什么模样，脑海里模模糊糊。一次，您回家来了。我躲在妈妈的衣襟后面，怯生生地窥视。您发现了我，招手示意走近，口里还轻唤我的乳名：雪，过来。我始终没有靠近您，留给您的是尴尬无奈。夜幕降临，妈妈为您拾掇了床铺，您劳顿入屋就寝。我“哇”的一声哭了，闹着赶您这“陌生人”出去。父啊，您常年工作在外，怎有暇顾及妻儿？父啊，女儿今天懂得，一个公社有多大平方土地，您的胸中就装有多少儿女！您因会误了开饭时间，您下乡口渴肠辘，炊事为您做一碗热乎饭菜，是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人间浓情！又怎谈和同志们“关系疏远”？
“一九六三年冬季下雪时，当时想到夏天经常中暑，并错误地想到，家里老人在冬天积雪，到夏季解暑，当时我就叫通讯员、管理员腾缸积雪并还说，同志们开会热了都可以喝。”父啊，我的好父亲！女儿深情的呼唤可嵌入您休憩的灵柩？女儿知道，您幼年丧母，与其胞姐和爷爷相依为命，艰难成人。您爱爷爷胜过爱您自己。爷爷治家有规，勤劳一生。您是爷爷的优秀儿男，效仿爷爷“腾缸积雪”用以“夏季解暑”“老人”和“同志们”同取受之，您捧出的是一颗拳拳孝心和赤赤爱心！父啊，女儿已经看到您当年抑郁的面庞父啊，女儿今天拿起了笔，叩拜您哺育之恩，跪谢您生之教诲；祭扫您积淀的郁积，奠祭您被淡忘的英名。
“自己爱吃大浆豆，和佃庄公社某同志说，过年的，买点浆豆。个人吃的，特派通讯员去买。买回后，自己用去一半，机关伙上用了一半。但错误的是，丢公为私，增加了国家的旅差费。这些，我个人应该负责，作出赔退。”父啊，我的好父亲！女儿的心被噬咬啼血，女儿的喉被堵塞窒息！您告诉女儿，您回答女儿，那是个什么年代，那是个什么日月？“浆豆”是您和“机关伙上”的食之上品，您那有病的身躯何以支撑繁重的工作？您那缺失营养的“脑部”又何以日夜操劳？您的“机关同志们”又拿什么本钱为党的事业增砖添瓦？“买浆豆的通讯员”叔叔啊，你在哪里？请你为我带路，再买“佃庄浆豆”慰祭我父，传讯我父：昔日年月不复存在，今日年月已翻天覆地！
“去年夏天，爱人来山化公社看病时，带有面，在山圪垱找了一个窑洞乘凉。并带了公社一条裤子，借团委书记孙义合（他下乡了）同志的蚊帐，还叫通讯员用滴滴涕去打过蚊子，错误的是，自己的家属，应该带上自己的用具，自己去安排自己的家属，毫不应该使用通讯员，机关的通讯员，应该为工作服务，不应该为个人的家属服务。另外，李专员来时，我叫机关同志去动员山圪垱小学教师杨书林住的一孔窑，叫李专员去那里休息一下，李专员走后，我不自觉地去睡了，使杨书林也不好意思辇（撵）我。”父啊，我的好父亲！您在天堂还好吧？您一走就是永远，可知道女儿思父癫狂，可知道母亲哭瞎泪眼？就在您走的那一年，母亲乌发换银丝。您是一社书记，母亲怎会外出“看病”没有一件替换的衣衫？父啊，父，您说的“李专员”女儿记得！他是原洛阳地区专员李平伯伯。李伯伯枪林弹雨打了红色江山，是人民的功劳之臣。您在李伯伯睡过的窑洞片刻歇息，自责竟这样深深？您是纯粹的共产党员，这样直面着灵魂深处。
“一九六二年，在南蔡庄开小片荒时，我和唐正斌同志一块种的红薯，约三分地，是唐正斌同志掏钱买的红薯芽，红薯出了以后，听我女人说，我分了少半架子车，分时我没在场，是我爱人去拉的。我在南蔡庄未调任城关公社前，xx（斑迹不清）向唐正斌说：买红薯芽的钱，我应该摊多少，你在我工资上扣喽吧。以后，他是否扣了，我记不清了。这个情况，我再问一下我爱人，是否出的红薯，我都拉走了，再问一下买红薯芽的钱是否未扣，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应向唐正斌同志作赔退。”父啊，我的好父亲！天堂里有没有瓜果蔬粮？天堂里您和李平伯是否又常聚常谈？您是小麦、棉花、红薯的植培专家，李平伯是护您、赏您的好领导！您调任哪里，哪里的粮作物就丰产一片，哪里的粮屯就高耸溢流，哪里的农民就笑红了脸。女儿知道，您的行为垂范，您的要求标尺，是无形的命令，是有形的准则。妈妈是老“布尔什维克”妈妈没给您抹黑。忆此事她老泪横流，忆此事她泣不成篇。
“一九六二年春上，我在南蔡庄任区委书记时，对社办企业停办后所乘（剩）余的粮食、布x（斑迹不清）和布作了错误的处理。具体是：所剩余的约七千多斤粮食，xxx（斑迹不清）赵群业电话请示了路县长，作补助兽医院的种畜饲料使用，后在机关的行政管理上，管理形成了乱开支乱使用，经我批准，中洲渠训练技术员补助约五百来斤；机关干部分粮，当时是管理员唐正斌向我x报说是伙食节余的，同志们议论纷纷要分，我没作了解，同意分了，两三次分去约七百来斤，我分得了十六斤，已赔退。其余开支的粮食，是经管理人员经办的，但那些和区专研究与否，我不知道，当然乱开支粮食，我应负官僚主义之责。企业下马剩余的二千五百多尺，当时移交拖拉机站，还留有几个女工，农忙耕地，农闲搞缝纫。但因冬季救灾，群众缺乏过冬衣服，经区委研究，将约1千二百余尺分一些公社作救灾用。同时又批准拖拉机站职工做工作服用去六百余尺。这些，我都应真（直）接负责。但我记的是赵群叶向我说过下边请示说，缺衣服的个别公社老干部是否可以解决一些，我答复说：干部穿衣困难者，可以适当解决一些。x（不清）十分xx（不清）的。但其他公社私分救灾指标的用布，我未作及时检查处理。当时，我和区里几个同志，到拖拉机站买x（不清）布，我买了一丈xxx（斑迹不清），我的布证是在唐正斌那里存放着的，买后叫唐代交，唐是否交了，我没再问。有一次经赵群业同意，用拖拉机站的布，救济了我一丈。我检查起来，这一丈是不合理的多占，已经检讨赔退了五尺，计划再赔退五尺。布和布证的其它开支，是否经办人员与区县研究了，我不清楚。但我是主管领导，对国家财产造成的损失，我有责任。
总之，上述错误，是由于个人本位主义的出现，是党性不强，对国家集体经济财产不负责任xx（不清），致至个人也从中多占，除深刻检讨外，属于个人部分，情愿退赔。父啊，我的好父亲！何为“官僚主义”？您顺应“同志们的议论纷纷”同意“开支粮食”是从实际出发，体察民情，关心群众的正确决断，做了一个真正爱同志、爱人民的好“官”！女儿相信：南蔡庄干部引您为荣，南蔡庄人民怀念着您，唐正斌叔叔是还历史原本的见证者。父啊，父！衣食是人类生存的基本要素，是好干部就要先当好人民的衣食父母！“剩余的布”让群众御寒过冬，您做了可敬的“本位主义”者！您爱您的“同志”赵群业叔叔们也爱您！
“在一九六四年七、八月间，因山化食品经营处的猪往县调运时，有一头跑掉，窜进玉米地里，好几天辇（撵）不出来，损坏庄稼，该单位袁坤定同志说来公社武装部借枪打猪，并说，谁打住按县里规定是付给五元的报酬，当时，由于我个人风头主义，就掂着短枪到玉谷地里把猪打住了，食品经营处买了两个西瓜，搬到公社几个同志吃了。尽管如此，就我的身份来讲，我不应该冒风头去打猪，更不应该xx（斑迹不清）西瓜xx（斑迹不清），在群众中造xxx（斑迹不清）不良影响。
我所犯上述错误是严重的，除深刻检查认错外应作赔退，但在今后工作中，我一定要认真学习，克服错误，积极工作，并自觉主动地，拿地（起）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武器，经常不断地检查克服自己的错误和缺点。但我这个检查仅是初步的，请组织给予批评与应得之处分。1964年6。25。
城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是党发动和领导的一次大规模的群众运动。尽管它对解决干部作风和经济管理等方面的问题起了一定的作用。但由于指导思想上的偏差，使“左”的错误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父啊，我的好父亲！父啊，我年轻夭逝的父亲！这时的您，正值30余年华“打猪”解难题，是偶发事件。如果说这是“错误”那什么是“正确”？如果说这是“风头”那什么是“智勇”？父啊，您的“检查”女儿读得好累，好涩，好苦。
父啊，您的“检查”是一缕阴云，罩在女儿的心房，挥之难散；您的“检查”是一面镜子，照着女儿的足迹，磊落做人；您的“检查”是您的碑铭，留给世人，留给历史，荡涤清浊，传您英名。
读父亲的“检查”是一种难以断言的回忆。叔叔说，他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不是做女儿的千言之文可以归纳的。是的。父是一个怎样的人，父是怎样的担当着工作？女儿不能言准。但是，天下女儿哭父的情愫，却是相通的。我更读懂了“惟有死者的灵魂和生者的情感是永远的存在”这一句。
200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