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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陇西是个地名,行是一种文题,陇西行是诗的古题,多写边塞征战之苦,唐朝许多诗人都以此为题写过诗,但写得最好的是陈陶的陇西行六首中的一首,其诗云: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以征战的残酷写闺房的相思,又以闺房的相思反写战争的残酷。”文静轩面对着六百名身材魁梧的斩鬼手侃侃而谈,他今年不过二十三岁,已在今年大考中高中探花,正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的时候。骑马夸官之余,又被雷凌大将军聘西席,为他训练的六百斩鬼手授些诗文的课。今日讲唐诗,万千首全唐诗中,他最喜欢的就是陈陶的这首陇西行,今日正要好好讲解一番。“静轩,”雷凌打断他的话道“我这六百名斩鬼手人人配有一把断魂刀,杀敌斩寇毫不留情,这儿女私情是绝少有的,你不必讲这个,专拣那些壮人胆色,励人志气的诗来讲。”
“是。”文静轩对这雷凌将军十分佩服,早在读书时就听说他有一把祖传的断魂刀,不但能取人性命,而且连人鬼魂也都斩了,当年他追随洪武皇帝南征北战时,曾用断魂刀一战而斩敌首级四百具,立下了赫赫威名,又传说他当年在鄱阳湖中作战翻船,将溺于水中时,却被一神人救起;现在得意亲眼所见又按祖传断魂刀的样式打造六百把,用以训练六百名斩鬼手,其威风、其魄力更是让文静轩敬若神人,听雷将军说不喜欢这诗,他心中虽然不愿,还是马上换了首诗,讲解“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雷凌这才笑着点点头。
文静轩从初春时来,一直授业到夏日,已讲诗词一百多首,全属古直悲凉,慷慨壮烈之类,雷凌十分满意。这天夜里,天气闷热,文静轩和雷凌闲谈一阵,许他夏日尽时,便向朝廷保举他一任官职,好让他建功立业。两人一直聊到深夜,热气稍退时,雷凌取出那把祖传的断魂刀,在月光下练了一遍这才回去。
雷凌素来不近女色,无妻无妾,每天与他同床共枕的便是这把祖传的断魂刀,这刀在他家已传五世,据说是当年因为祖上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道士,这道士便赠以此物,说这刀能够断人魂魄,他家世代不过拿这刀帮人驱妖除魔,骗口饭吃,不曾想到他手上凭着这把刀居然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所以这刀在他身上形影不离。每夜练完刀后,还要在床上欣赏一阵,爱如宠妾。这天月光很好,他不禁多看了一时,这断魂刀与其他刀无甚大的不同,只是刀背十分宽厚,画满了曲曲折折的符号,想必是镇鬼降妖用的道符。他看一阵,抚摸一阵,最后依依不舍地插入刀鞘,放在身旁,这才睡了。
睡到后半夜,忽觉一阵热浪逼人,烦躁中睁开双眼,正要呼仆人取冰块来,忽见四周全是火焰,卧室已成火海,他急忙下床就向外跑,可周围仿佛树了四道高墙,根本走不动,眼见得火焰就要烧着被褥,烧到自己,他急得拿出断魂刀一阵猛砍,听得有人一声惨叫,四周厚障立除,这才跑了出来。到外面猛然几声怒喝,仆人都跑过来,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里着火,慌忙一阵水泼,火很快灭掉了。几个仆人自知失职,吓得要死,跪下来请罪,雷凌静下心来,拎着刀四下看看道:“与你们无关,都回去吧。”众人千恩万谢地散了。文静轩也过来救火,奇怪道:“雷将军怎能如此纵容懒仆?”雷凌低声道:“此火来得蹊跷,应与他们无关。”接着把自己卧室中的事情说与他听,文静轩惊道:“有这种事,难道是鬼怪?”雷凌笑道:“估计他已被我断魂刀所伤,就算是个鬼魅之物,也活不过几日了。”文静轩这才安心睡觉了。
次日雷凌带众斩鬼手到城外训练,文静轩一人在家,闲来无事,出了将军府到外面游玩。出府门不远,街上围了好大一群人,到近前看看,是一个道士在算卦,这老道自称道号天渊,能知过去未来。文静轩见这老道天生得一双小眼,贼溜溜转个不停,带着江湖骗子的样子,他站在一旁,有意看他怎么骗人。不料这老道为人言过去事情,一说即准,连算数人,全是如此,众人无不惊为天人。但天渊道长只说过去事情,绝口不算将来。有人道:“往事已矣,你算得再准也没有什么用,还是算将来吧!”天渊却道:“知道往事于事无补,知道将来同样没有什么用,天自有道,人各有命,一切冥冥之中自由定数,知道了不过徒增烦恼而已。”这话说得颇有见地,文静轩大起敬佩之心,道:“道长可能看出我过去之事?”天渊抬头看他一眼,手抚两绺山羊胡慢慢道:“阁下一看就知道是个以读书而富贵的人,但你生性朴素、梗直,难免被人利用。”他站起来,拉文静轩到一旁低声问道:“最近你居住之地可有火灾。”文静轩惊道:“道长如何知道?”老道笑而不答,又问道:“我可否到您居住之地一看。”文静轩道:“当然可以,请随我来。”天渊当时收拾了东西就跟着文静轩走,众人还要缠着他算卦,老道生气道:“我已说过天自有道,人各有命,多知无益,散了吧。”众人不肯散,一直跟着老道到雷将军府门,守卫的兵丁几声训斥,这才散了。
天渊道长随文静轩进去府门,站在院子中一棵大槐树下,仰天看道:“就这里了。”文静轩还未询问,这老道对树上高声喊道:“徒儿,为师我早就教导你天自有道,人各有命,岂能强求,你怎能干扰天常,快把封魄剑还我,随我去吧。”这槐树据说有三百年,足够三人合抱,文静轩上下看了一遍,见这树上绿荫遮日,蝉声鼓噪,没有半点异象。天渊突然腾空而起,在树枝中一阵穿梭,惊得鸣蝉乱飞,文静轩都看呆了。老道飞行一阵,突然站在树顶笑道:“乖徒儿,你这道行还差得远。”从树上一纵而下,道袍大袖鼓鼓,似有东西在内。对文静轩深深一揖道:“多谢文先生帮助,以后府上可平安矣。”文静轩还要再问,天渊先道:“文先生是聪明人,我已说过天自有道,人各有命,凡事自有定数,你不必再问了。”
当晚雷凌回来,文静轩把此事说于他听,雷凌不屑道:“肯定是家中哪个不安分的家伙把家事说出去了,这老道借此诈财,现在这江湖术士中也深谙这虚虚实实的兵法了,他今日不向你要钱,过不了几天还要过来索取。”文静轩细想今日所遇老道情景,深不以雷凌的话为然。又过了几十日,天都快转凉了,终未见那老道来索取钱财,他说与雷凌,雷凌早就忘了此事,茫然不知所云,文静轩只好罢了。
立秋这日,雷凌下朝回来,满面喜色对文静轩道:“你在我处使命已结,吏部已任你为榆林县令,明日即可赴任。”
“榆林!”文静轩奇道“岂非将军当年斩敌首级四百,立下赫赫战功之地。”雷凌笑道:“亏你记得这么清楚,边塞之地虽苦,却是好男儿建功立业的地方,到任后,一定要和当地守备一起奋力御边,保家国平安。”文静轩恭敬地应了一声:“是!”次日到吏部领了印绶等,又回老家带了从小就跟他的书童文仪,往北而上。
从应天到榆林有几千里路程,二人日夜兼程,连走二十多天,一路上天气慢慢转寒,树叶由青而黄,到榆林地界已经是萧瑟之秋了。二人一路疾行,还是未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县城,看看天色已晚,文静轩道:“估计此时城门已闭,我们估计今夜要露宿野外了。”文仪四下看看抱怨道:“这榆林地方太荒凉了,城外竟然连个旅店都没有。”他先前紧跑一段,突然高兴道:“少爷你看前面有处大宅院。”文静轩也紧走几步,见前面果然有处庭院,文静轩道:“也好,到前面借宿去。”
这庭院虽然高墙大户,可门前台阶上生满了荒草,黑漆漆的大门紧闭,门楣上的大扁掉下一半,斜吊在门上,文静轩绕身子才看清,扁上写着一个字:胡。饶文静轩饱读诗书,但为庭院取如此名字还是第一次遇见,让他大惑不解。
文仪怯怯地道:“少爷我们还在这里住吗?”文静轩道:“当然,说着伸手上前敲门。不料双手一触,门就开了,看似笨拙厚重的两扇大门慢慢开启,竟然轻得无声无息。这时圆月东升,深秋的月光格外明亮,院内森森古木、巍巍高屋依稀可辨,看得出来曾经是个大户人家的府邸,只是地上荒草凄凄,秋虫低唱,显然荒废很久了。
“哇”的一声,一只夜鸟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突然从树上飞起,凄凉的叫声在空荡的院落内一阵回荡。文仪不由毛骨悚然,双腿都打颤了,结巴着说:“少爷,这里恐怕有鬼,咱们还是换个地方住吧。”
“胡说”文静轩瞪了他一眼,义正词严地道“大丈夫坦坦荡荡,人神共敬,鬼有何惧?”说着大踏步走进院子,文仪犹豫了一下,赶紧跟了进去。
站在院内,文静轩不由一楞,这院子虽然荒草过膝,但亭台楼阁的布局仍隐隐可见,院内一角有片竹林,甚是茂盛,清风吹动,摇碎一地月影。“好地方啊,”他暗暗赞叹“此间主人一定是个雅客。”他正要到近前去观赏,文仪却象要哭起来,喊道:“少爷,我知道您一身正气,不惧鬼神,可是这荒郊野外,这种地方,最容易有强盗出没,再说,您是到榆林上任,这已经是榆林地界,您什么时候带着人马来看好了,何苦非要今天”
“好,好,不去了。”文静轩打断他的罗嗦,文仪从小就跟着他做书童,素来胆小,今夜此地此景不知让他心里生了多少恐惧,不由笑道“你说我们到哪个屋内睡觉吧。”文仪一指面前说:“这个屋子大,应该没事,住这个屋子吧。”
文仪所指的是这个院子内正冲大门的上房,庭院之中属其最为巍峨,门楣上挂了块大匾,月光下依稀辩得字型曲曲折折如春蚕吐丝,文静轩认得是蒙古字,心下颇感意外:这么文雅的一个所在却原来是蒙古人的庭院。但转念一想,门口大扁上写着一个胡字,看来其意便是胡人的宅院了。雷凌将军当年在这里追亡逐北,蒙古人肯定闻风丧胆,家园如此荒芜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你知道吗?”文静轩对文仪道“榆林就是当年雷凌将军建功立业的地方,据说他当年就在这里一战而斩敌首级四百具,立下赫赫威名。”
“雷凌?就是你常说的那个在鄱阳湖翻船却被神人就起的将军。”文仪对这个人也很感兴趣。
文静轩笑道:“你知道那鄱阳湖中的事情还是他随当今天子征讨陈友谅时候的事情了,在那之前他跟随洪武爷南征北战打蒙古兵的时候,就在这榆林一带,曾一战而斩敌首级四百具,你想想那是何等的威风。那象你一点风吹草动,就吓破了胆。”文仪无所谓地说:“我怎么能和雷大将军比呢,人家是武曲星下凡,我是什么,一个小仆人”
两人说话间,已趟过院中的荒草,到了房门前,秋深露重,两人裤腿都湿了。文仪伸手要推门,文静轩故意吓他,说:“这屋里没准就住着当年被雷大将军杀死的鬼魂,你怕不怕?”文仪吓得一哆嗦,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文静轩看他的样子,笑道:“胆小鬼。”伸手自己就要推门。文仪忽然颤颤巍巍的道:“少少爷,你你看”话说了一半就象傻了一样直直地看着文静轩的后面,文静轩转身,一个红衣人正穿过庭院向飞快地院中一侧的竹林跑去。
文静轩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外面一阵脚步声,有人大喊:“他又跑到这蒙古人的宅院里去了。”一群人附和着:“快追,快追!”嘈杂声中有十几个人赶到大门口,文仪却不害怕了,高兴地说:“少爷,有人来了,太好了。”文静轩一拉他蹲在枯草丛边,低声说:“别说话,看看他们是什么人。”这时候,先前那红衣人影已跑进竹林,不见踪影。
那十几个人站在庭院门口却不敢进,有人说:“李捕头,上次就是在这里遇见鬼的,兄弟们现在想起来还害怕。”文仪听得身上一凛,道:“少爷这里面真的有鬼啊。”文静轩白他一眼低声道:“有鬼也不用害怕,你没看见他们是公门里的捕快吗?”文仪高兴地说道:“对啊,他们有一个人是捕头,当然是少爷您的手下了,有什么好怕的。”当即心下稍安。
却听李捕头粗声粗气地说:“放屁,老子从来不信鬼神。”说着大步走进院子,把佩刀握在手中,挥舞了几下,喊道:“那小毛贼赶快出来,少在这里装神弄鬼吓唬爷爷。”他声音奇大,在院中一阵回荡,古树上几只乌鸦,给他一吓,哇哇的几声乱叫,更显的深深可怖。文仪低声赞道:“少爷,这个李捕头好大的胆子啊。”文静轩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心中深不以为然:他要是胆子大,早自己进去寻找了,也不用大声喊叫了。
李捕头又嚷了几声,院内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回荡,小毛贼并未给他吓出来,他回头看了看,见自己那些人仍站在大门口,喝道:“你们胆子也太小了,快进来。”那十几个人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到他跟前,李捕头道:“那小毛贼不肯出来,我们就把这院子一把火给他点了,抓不到他,我就不信烧不死他。”众人本来担心他会让大家跟他一起找寻整个院子,怕得要死,听他说要放火烧了院子,不由心下大宽。齐声道:“好,就烧了这个院子,免得再出现什么鬼神什么的。”当即有人拿出火镰火石,就要点火。文仪心下对这李捕头大生鄙夷:“如此一个雅致的所在,竟然要被烧掉,真是焚琴煮鹤的莽夫。”文仪吓得直摇他的胳膊:“少爷,我们出去吧,要不我们就会被烧死在这里的。”文静轩不想如此暴露身份,看着李捕头火就要点着。他憋粗了声音突然大声说道:“尔等屑小之徒,安敢毁我家园?”那群人正乱嚷嚷地拿着火镰火石点火,突然听得如此一吼,火镰火石掉在了地上,一下子全都愣住了,呆呆地互相看着。整个庭院猛然间显得好静,在素色如孝地月光下,古木、高屋无不显得森森可怖。半天有人小声道:“李、李捕头上一次是个女人地声音,这、这一次成了个男的。”李捕头这才愣过神来,大声喝道:“老子见过世面多了,这点小把戏骗不倒我的。”他声音虽大,但明显已是底气不足了。文静轩暗暗好笑,又道:“我就在你的面前,难道你看不见我吗?”众人忙四处乱看,秋风吹过,除了荒草晃动,树影轻摇之外,哪里有什么人影。李捕头还要说话,有人颤抖着说:“大仙,我们那银两不要了,孝敬您老人家了。”说着就往外跑,众人附和着:“是啊,孝敬您老人家了。”一起随他跑了出去。李捕头骂了声胆小鼠辈,也跟着跑了出去。
他们刚出去,文仪就忍不住笑出声来,说:“还什么大捕头呢?胆子这么小。”文静轩有意激他道:“你胆子大,敢不敢和我到竹林那里看看是什么人?”文仪给他吓得猛然收住笑容,惊道:“少爷,别,别天这么晚了,要不我们和那个李捕头一起回榆林县衙休息吧?这荒郊野外的多冷啊。”文静轩读书时便敬佩那微服私访的青官,今日他到榆林便想多多体察民情,刚才的事情让他充满了好奇,有意一探究竟。他对文仪道:“你要是害怕,自己跟他走。”说着便走向那片竹林。文仪无奈,只好壮着胆子跟在他后面。
二人趟过荒草,走到近前,文静轩才发现那竹林掩映之下竟有条青石铺成的小路,随院内亭台楼阁走势曲折蔓延,不知所终,难怪那人影跑到这里便不见了。文静轩站在小道上,脚踩一地碎月,兴致大发,朗声吟道:“独坐幽簧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唐人王摩诘诗中所写,其情其境,想必不过如此而已,可惜今日无琴可弹。”自言自语间,慢慢随小路向里走去。文仪小心地问:“少爷,还向里走啊?您没听他们说这里有鬼啊。”文静轩正感受这难得的雅致,听文仪一说不禁大为少兴,训斥道:“如此曲径通幽的之处,哪里来得什么鬼,你要害怕自己在这里等我。”文仪吓得再不敢说话,草木皆兵般地紧紧跟在文静轩后面。
那小道在竹林掩映中,或绕亭台而过,或经假山而行,间或中放石桌石凳,想必是当年主人弹琴长啸之处,文静轩越向里走,越是惊叹,他愿想这西北边陲,应当全是茹毛饮血的莽夫,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个蒙古人的庭院竟是如此高雅,真是匪夷所思。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文仪忽然拉住文静轩的衣角说:“少爷,你听什么声音?”文静轩仔细听了听,说:“哪里有什么声音?你又在疑神疑鬼了。”文仪委屈道:“少爷,你再听,是哗哗的声音。”文静轩不理他,又向前走了一段,的确有阵哗哗的声音越来越明显,不禁好笑道:“想不到,你这吓破胆子的人耳朵倒挺好使,这什么声音,河水声呗。”说着紧走几步,忽觉眼前一阵明亮,二人已经走出竹林,一条大河横在面前,波浪映着月色,尽是流光异彩。
文仪奇怪地道:“少爷,咱们出了那个庭院了吗?”文静轩也颇感意外,刚才在竹林小径中还尽是亭台轩榭,怎么一下子就出了庭院,他四下看了看,随即明白,更加佩服主人地雅致,说:“我们没有出庭院,这庭院依河而建,这条大河便是后墙。”文仪也赞道:“这家主人好生有趣啊。”
文静轩看着波光跳动中的无数个月亮,道:“记得我教过你一首名为陇西行的诗吗?”文仪想了一下,茫然地道:“好像是有一个,只是不记得了。”文静轩微微笑了笑,也不怪他,道:“就是那个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后面两句还记得吗?”文仪抓了抓脑袋,费力地说:“是不是什么河边的骨头,闺房的美人之类的。”文静轩点点头,道:“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条河应该就是无定河了。”
“无定河?”文仪恍然大悟地道“我想起来了,我记得你向我提起过,说雷凌将军就是在这条河边一战而斩敌首级四百具的。”文静轩面色沉重地道:“那只是一个人的功名,你可知道从秦汉以来,我汉家儿女丧命于胡人之手的又何止五千,这无定河里流的不光是水,还有我们汉家儿女的血啊!可怜那战死沙场的兵士,将军还有功名可立,他们呢?徒然埋骨荒野,记着他们姓名的,只有远在家乡的那个望眼欲穿的闺房女子。可恨胡人,世代扰我边境”
“此言大谬。”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打断他“听你前面说地还颇有见地,怎么后面却越说越迂腐。”声音缥缈,难辩方位。但语气严厉,似是非常生气。
“谁?”文仪竟然一时间忘了害怕,大声喝问。
这突然间的斥责,倒是让文静轩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朗声道:“在下文静轩,不知何言惹阁下生气,请明示。”
“哼!”那女子声音中满是生气“我问你,你刚才说什么你们汉人战死沙场,闺房中有人惦念,又怪胡人扰你边疆。难道那些你所说的胡人就该死到战场上吗?难道他们家中没有人惦念吗?”她越说越生气,到最后声音中已带哭腔。
“不一样。”文静轩刚要反驳“什么不一样。”女子非常生气地打断他道“根本是你骨子中那种酸劲在作怪。你只把你们汉人当人。看在刚才你伸张正义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今晚留你在此住一宿,明日速速离开。”言语斩钉截铁,不容争辩。
“少爷,咱们现在就走吧。”文仪现在才想起来害怕,紧紧靠在文静轩身后道。
文静轩越来越好奇,那女子盛气凌人的语气更激起他的少年意气,大声道:“荒郊野院本无主人,我是去是留自有自己做主,与你无关。”
“好一个狂徒”女子更加生气,道“荒郊野院也有主,我便是此间主人。”
“既是此间主人,为何不敢现身。”文静轩有意激她道“既是此间主人,刚才有人毁你家园,为何不敢说话。恐怕阁下也不过是个过客,只是看此间雅致,才装神弄鬼,吓唬他人,意欲独占”
他话没说完,就感到一阵急风驰过“啪”地一声脸上挨了一记清脆的耳光。那女子得意地笑道:“让你信口雌黄。”
文仪吓得拉住文静轩要跑,文静轩一把甩开他,大声道:“莫以为你打我一把掌我就害怕,正说明我刚才所言极是,你胆颤心虚。你敢现身一见么?”
文仪小声道:“少爷,她是鬼啊?鬼怎么现身呢?”文静轩不屑地大声道:“鬼?这世上最微不足道之物便是鬼?生前尚不足俱,死后又有何能耐?”刚才那以及耳光更激起文静轩地雄心,他现在言语已是不管对错,只拣不服输的说。
“好,看你嘴有多硬。”女子显然对文静轩失去了耐心,喊道“把他们两个锁起来。”她话音刚落,文静轩和文仪就感觉脖子一凉,有根铁链套在项上,自己不由自主跟着向前,前面却看不见任何人。二人连忙挣扎,那铁链却越锁越紧,他们一会儿便被拉进刚才的竹林小径。文仪吓得大哭,文静轩呵斥道:“没出息,哭什么。看他们还有什么伎俩可施。”
二人被铁链拉着沿原路返回,文仪不停地哀求:“鬼老爷,我们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这样对我们,求你放了我们吧,我们现在就离开。”文静轩懒得理他,只好听任他胡言乱语。他心里毫无俱意,只是对此事越来越好奇。一言不发随着那铁链走,看看下面还有什么事情发生。
走了一阵,突然转弯,走出竹林,沿着旁边的走廊行不多远,过了一扇月亮门,眼前赫然开朗,竟是一处不小的院落,院内丛丛菊花开得正艳,月光下,一片金黄灿烂。文静轩正要细细打量,忽觉项上一松,铁链已无。文仪大喊一声:“少爷快跑。”就往月亮门处飞奔。“你”文静轩话未出口,就听文仪“哎呀”象是撞在在了什么上面,捂着脑袋,身子慢慢歪下去,文静轩赶忙跑过去搀他起来。文仪脸上一片茫然,伸手如盲人探路般向前摸去,文静轩好奇地看着他,前面明明空无一物,却象扶在墙上一样,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突然变得脸色苍白,颤抖着对文静轩说:“少少爷你摸,鬼鬼打墙。”文静轩伸手摸去,门外走廊、荒草、树木虽无不历历在目,但触手之处,确有一层厚障,文静轩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文仪哭丧着脸道:“少爷,我们被困在这里了。”至此,文静轩心中掠过一丝俱意,但随之他心中那股雄心马上蓬勃而起,大声道:“既来之,则安之。哭有何用。”见文仪仍在抽泣,又道:“我要睡觉去了,你自己在这里哭吧。”说着就向院内走。文仪立刻止住哭泣道:“我和你一起去。”
文静轩这才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院子,除一排房屋外,诺大的地方遍种秋菊,竟无一棵其他的树木花草,与前面大院的荒草萋萋迥然相异。
他们到房屋前推门而入,房屋内也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床榻上,被褥齐全,丝毫不象在荒郊野外,倒似在一家高档的客栈内。这出乎意外的事情,让文仪更加害怕,他小声对文静轩说:“少爷,要不我们从墙上爬出去吧”没等他说完,文静轩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我累了,你要是想爬墙头,只管自己去,我要睡觉了。”说着拉开被褥,脱掉鞋袜,倒头躺下。文仪没有一个人爬墙头的勇气,他在旁边站了一会,见文静轩没有什么意外,这才小心地躺下。
二
次日一早,文静轩就被文仪摇醒“少爷,快跑吧,那鬼打墙解除了。”文仪喜形于色,文静轩倒颇感意外,他原以为今日会有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不曾想了然无事,看来真的要开门送客了,心下不免有些失望。走出那扇月亮门,回想昨夜事情浑然如梦,难以相信,文静轩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菊花灿烂的院落,不料正看见一个人影进入了院内的房间,他快步跑回去,然而房内却没有一个人,只是昨夜睡过的被褥已经完全叠放整齐。他站在院中环顾一遍,这院内全是菊花,一目了然,没有藏身之所“怪哉”他低声叹道“明明是看见一个人的。”文仪对他此举大为不满,他不敢再回院中,站在门外不耐烦地大声喊:“少爷,快走吧,这地方不太平,回头你带着人来看好了。”文静轩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走出来。到门口处再次仔细看看,那月亮门上竟然写着“金甲院”三个字,想必是取自唐黄巢咏菊诗句中“满城尽带黄金甲”之意,倒颇和这院中遍地菊花相符,只是想不明白为何如此雅致的一个所在,怎么如此的鬼魅。
此时日头渐高,阳光被竹叶分割成千万支利箭射下来,未散尽的辰霭飘在竹林小径中,阳光下显得烟雾缭绕,人行其间,颇有仙境之感。文静轩边走边欣赏这美景,每行不多远,这竹林中便分出一个岔道通向别处,想必尽头之处另有一番天地,他想过去看看,文仪却走得极快,恨不得两步就走出这是非之地,一会就和他拉开了很长的距离,文静轩只好作罢,打算他日再来欣赏。
快到尽头,转了两个弯,已经看不见文仪了,突然听见前面有人喊道:“毛贼,爷爷等你多时了。”就听文仪语无伦次地道:“我不是毛贼,我少爷是”文静轩快步跑出这竹林小径,院中站满了捕快,一个大块头的捕快正揪着文仪大声喝问:“还有同伙,他在哪里?”听其音,看其形,应该是昨夜那个外强中干的李捕头。文静轩道:“我在这里”话没有说完,立刻上来两个人翻转胳臂摁住了他,文仪喊道:“他是你们新上任的县太爷。”
“县太爷?”李捕头放开文仪,走到文静轩面前,摆摆手,示意放开。他仔细看了文静轩一阵,道:“可有印绶?”
“当然有。”文仪得意地道,他打开包裹取印绶,突然惊道:“少爷,印绶不见了。”丢失印绶是杀头的罪名,文静轩不由一惊,正要过去看看,李捕头冷笑一声:“我就知道是假的,偷了我们的库银还冒充我们县太爷,当真可恶之极。”一摆手,又道:“捆上,带回去审问。”早有人过来,将文静轩和文仪五花大绑,文仪大喊:“我少爷真的是你们县太爷,可能印绶丢在昨夜那个屋子了。”文静轩对他的话不以为然,那印绶一直在包裹里面,如今包裹还在,印绶不见,怎么能是丢?显然是昨夜被人偷了。他高声喊道:“小鬼,我文某与你无缘无仇,何苦如此害我。”李捕头却以为他在骂自己,一把掌打在他脸上,道:“偷了我们库银还说我们害你,是你害爷爷。”文静轩虽自命一身正气,不惧鬼神,可也知道对这个莽汉没什么话好说,只好闭嘴不言,文仪见对方这么凶,吓得更是连哭都不敢哭一声。
众捕快押着二人,引得不少路人驻足观看,李捕头得意洋洋地大声炫耀:“这就是偷库银的那两个盗贼,今日终于被抓捕归案。”文静轩听得更是吃惊,想不到自己尚未到任,竟然出了这么大乱子,不是库银被盗,就是印绶被偷,更可气的是,他自己竟被当成偷库银的盗贼了,他一面走一面盘算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行不多远,便到了榆林县城,刚进城门,对面就飞驰来一人一马,到李捕头面前翻身下马禀道:“李捕头,新的县太爷上任了。”文静轩和文仪听这话都是一惊,想不到偷印绶的小贼如此猖狂,竟敢冒名上任。李捕头却高兴地道:“正好我们也抓住偷库银地盗贼了,给老爷交差。”说着也不顾对围观的人炫耀了,加快脚步赶回县衙。
一行人到了县衙,一个人正站在门外相迎,先前报信的人附在李捕头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李捕头回头招呼众捕快道:“大家见过新上任的文老爷。”众捕快一起跪下磕头。文静轩打量了一下这个代替自己上任的县太爷,比自己年长不少,至少已是三十岁,体格粗壮,一张大脸上长满了毛喳喳的胡子,怎么看怎么不像个读书人,正要细看,忽听得李捕头喝问:“怎么还不跪下?”文仪扑通一声跪下了,文静轩冷笑一声道:“敢问这位县太爷名讳。”李捕头正要发怒,那县太爷先道:“在下文静轩,你认识我?”李捕头道:“老爷不要理他,他刚才就要冒你的名讳,一个小贼,怎么能认识您,一会一通板子打下来,他就老实了。”文仪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喊道:“你们都错了,我们少爷才是你们的县太爷,不过我们的印绶丢在那个鬼窝了。”
“笑话!”那县太爷冷笑一声,回头道“来人,取我的印绶来。”一名随从飞奔回衙内,片刻捧着一个匣子回来,递给县太爷,他打了开来,里面正是一颗玉印。文仪简直不敢相信,道:“你偷了”话没有说完,脸上就挨了身边捕快的一把掌,吓得不敢再说。县太爷道:“屑小毛贼,不必与之计较,先关起来再说。”
牢房内恶臭难当,饭食馊气扑鼻,初到之时,文仪还一直哭不停,三五日下来已经渐渐习惯了。牢中原已经关了许多犯人,文静轩逐渐与他们相熟,知道这些人大都是蒙古人,原不过也是升斗小民谋生于此,只是元朝大势已去,他们都被捕快当成犯人关押起来。文静轩叹道:“他日我若是县令,一定送你们还家。”此言惹得众人一阵大笑,文仪严肃地道:“你们不相信啊,我们少爷真的是县太爷。”一个名叫乌个里的年轻人黯然道:“但愿上天保佑您能当上县太爷,那样我就可以回家和阿妹相见了,我出来时对她说,五年后我挣够了钱,回家买上五百只羊,我们一起放牧草原,去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听他这么说,其余人也都露出无限神往的神色。文静轩听他这话心中不由颤了一下,想起来陈陶的那两句名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那夜自己对着无定河乱发感慨说什么汉人闺房有人牵挂,又怪胡人世代扰边疆,惹得那不见其形的女子生气,现在看来的确是自己错了,其实无论汉人胡人哪个家中无牵挂。想到这里,他惭愧的摇了摇头,对乌个里说:“你一定会和她相见的。”文仪接茬道:“你们都能和自己亲人相见的。”言下之意他对文静轩当上县令相当有信心。
他话音刚落,牢门哗啦一声打开,一个狱卒斜眼打量了一遍众犯人:“你们都可以走了。”
“什么?”众人都愣了好大一阵没有反映过来,万万没有想到刚才笑谈之事转眼成真,都齐齐看向文静轩,文静轩和文仪也都不明所以,见众人都看他,文静轩提醒道:“大家快走啊,回去和亲人团聚。”大家这才反映过来,一阵欢呼,扶老搀幼,一拥而出。
文静轩和文仪也忙随众人向外走,这突如其来的事情让文仪喜出望外,直嫌前面的蒙古人挡他的道,文静轩紧走才跟上他,快出大门时,突觉背后被人一把抓住,将它拉了回去,他要叫文仪,嘴已经被人堵上,眼看着文仪随着众蒙古人跑了出去。他被人拉着又回了牢房,这里站了五六个捕快,李捕头坐在上首,那押着文静轩的两个人中,一个上前复命道:“大哥,真邪门,我抓这个主人,一点事情没有,伸手抓那个仆人,眼看着他在前面,却感觉前面总有一层东西挡着,怎么也拉不到他,所以就只好抓了一个人回来。”
“瞎说!”这李捕头斥责了一句“笨蛋,什么都干不成。”文静轩却不禁想起在那个蒙古人宅院里遇到的鬼打墙,牢中三日,他心绪渐平,对任何事已是见怪不怪,事已至此,只好静观其变,以思对策。只听那李捕快又对众人道:“诸位,这新上任的县太爷是个糊涂蛋,库银被盗他不去查,却把我们弟兄辛苦抓来请赏的蒙古人给放了,他早晚要被革职查办。”说到这里,他得意地看了文静轩一眼,又道:“他不查库银被盗的事,我们自己查,查到了库银我们自己平分。”这十几个捕快都喜形于色道:“我们跟着李捕快干。”文静轩这才明白放走犯人是那县太爷的命令,这些捕快抓他回来是为了私查库银下落。
李捕头走到文静轩面前,一幅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道:“榆林地方虽然不大,可这牢狱中也有七十二般刑法,不知你要选择哪一种才肯说,还是要一种一种的试一遍?”在应天,文静轩就听说过酷吏整治犯人的种种刑法让人生不如死,略一沉思,道:“不用动刑,我现在就告诉你,银两被我埋在了城外那个胡人的大宅院里。”
“在那宅院的哪里?”李捕快脸都快伸到文静轩嘴里,着急地问道。文静轩不觉好笑,接着往下编:“在那片竹林下的小径往里走,有个金甲院,那里种满了菊花,那库银就埋在一棵菊花下面。”
“哪棵菊花?”众捕快几乎都要齐声问出来,李捕头回头瞪了他们一眼,这才安静下来,文静轩稍一沉吟道:“那棵菊花在月光下没有影子?”他故意这么说,好引他们晚上去那宅院,自己趁机逃跑。
不料李捕头却道:“又是神神道道的东西,我偏不信,我们现在就去那个什么狗屁金甲院,把那院子翻个底朝天,我就不信找不到银子。”众捕快对那个宅院存满了恐惧,自然不敢晚上去,听那李捕快这么说马上道:“好的,现在就走。”当即押着文静轩,拿了铁锨、钩耙等工具就奔那宅院而去。
文静轩心中惦念文仪,他胆小怕事,又没有主张,离开了自己不知道能去哪里?跟着这些捕快,不停地寻找文仪,然而一路上,别说文仪,那些个蒙古人也没有看见一个。
到庭院门口,这十几个捕快心存恐惧,谁也不敢往里面进,李捕头一推文静轩道:“头前带路。”看文静轩进去,众人这才跟着进去。文静轩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好奇,看着对面的巍巍高屋,真想进去看看。李捕头在身后推他道:“快走。”文静轩只好带着他们趟过膝盖深的荒草再次走进这片竹林,站到竹林里,这几个捕快也不禁一阵感叹:“嗨,这里还有路,当年那个蒙古将军可真会享受。”文静轩不禁好奇地问道:“这原来是个什么样子的蒙古人啊?这么文雅。”
“这个蒙古将军,年纪不过三十岁,可是能文能武”一个年纪稍长一些的捕快刚要说,李捕头狠狠地打断他道:“别废话,天已不早,让他快带我们去找那个什么狗屁金甲院。”
到金甲院时,天已过午。这伙贪财之徒,早已忘了饥饿,见果然满院菊花,拿着铁锨就要去挖,李捕头伸手拦住他们,他拉着文静轩到院中房内看了一遍,见铺盖等一应俱全,倒更加相信文静轩藏银于此了,他问文静轩道:“你不记得是哪棵花,总记得是哪一片吧?”文静轩摇头道:“我们当中有个道士会使法术,他说这银子每天换个地方,哪棵花在月光底下没有花影,哪棵花就是藏银子的地方。”他故意把同伙说得玄乎吓唬他们。果然其中一个捕快颤抖着道:“平时这里神神怪怪的事情可是那老道弄出来的?”文静轩点点头“那个老道现在去哪里了?”有个捕快马上接着问。“他云游找他师兄去了,他说他和师兄两个人的法力才能把银子地遁运走。”文静轩说得一本正经,几个捕快倒是心下坦然了,他们本就害怕这个宅院闹鬼,现在得知情由,再不害怕;李捕头点点头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等到晚上看看再说。”
文静轩和众捕快一起吃了些干粮,他想逃走,可李捕头时刻在它身边,没有一丝机会,他只好盼今晚是个阴天,但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晴空上只见一排南归的大雁展翅飞过,没有半点乌云。日头渐渐偏西,一会明月东升,这些贪财之徒如果找不到所谓的无影菊花,自己恐怕要有性命之忧了。焦急之中,他忽然想起那夜不见其形的女子,牢中几日所听蒙古人的遭遇变故,早让他反思到自己那晚的错误之处,那女子法力不同一般,或许能对自己施手相救,当下大声喊道:“文某人前几夜错解唐人诗句,惹姑娘生气,在下经过这几日的变故,已然知错,望姑娘见谅”忽然听他如此言语,李捕头一时没反映过来,愣了一愣,一把捂住他嘴,呵斥道:“你胡言乱语什么?”众捕快以为他有同伙在此,立刻刀剑出鞘,严阵以待。
这时忽听有个女子幽怨地叹了一声,众捕快齐声喝问了一声:“谁?”四处乱看,除了满院的菊花,并不见半个人影,文静轩心头大喜,急着要说话,无奈口被遮掩,只得呜呜几声,李捕头恨他不老实,狠狠地踹了一脚。那女子依旧声音幽怨地道:“为什么不让他说话?”话音未落,李捕头就觉手臂如火烧一般地疼痛,惨叫一声放开了文静轩,众捕快无不色变,李捕头道:“你到底是谁?也是偷库银的盗贼吗?”声音已然发颤。那女子却不理他,问文静轩道:“你如何知错?你倒说说那诗句如何理解?”文静轩道:“这无定河边的骨头,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哪个不是父精母血,家中皆有人翘首以盼,这战死沙场的凄惨原无汉胡之分,而是天下同此悲凉。”
“说得好。”那女子声音更加幽怨,似有无尽的心事要说,道“你何以明白得如此晚。”文静轩惭愧道:“在下迂腐,读书误我,这几日在狱中听蒙古人的凄凉事,这才明白事理。”众捕快听这二人一问一答,茫然不知所言何事,刚才李捕头的一声惨叫,早让他们胆战心惊,几个胆小的悄悄地溜到了门处要向外跑,然看似空无一物的月亮门却怎么也跑不出去,几个跑得急的,头上竟被撞出了大包。李捕头不信邪,上前用力推了推见纹丝不动,又拔刀砍去“噹”的一声,如金石相击,虎口几于震裂,刀刃上赫然两个豁口。众捕快大吃一惊,李捕头回头对文静轩狠狠道:“先杀了这小子。”挥刀要砍,听那女子道:“文静轩,你可以出来了。”文静轩转身向外跑,轻轻一步就迈过了这月亮门,李捕头一刀狠狠砍在了那层无形的厚障上,用力过猛,钢刀断为两半。文静轩站在门外看着众捕快学着他的样子向外迈步,然而无不异于学步邯郸,徒费气力。有几个身手矫健的上了院墙,意欲翻墙而出,但墙头上也不知有多高的厚障,无论如何也翻不过去。
那女子轻轻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真是好诗啊,区区十四个字却道尽这世间沙场将士的心酸,这是谁写的?”文静轩道:“是唐朝人陈陶的诗句,全诗共四句,前两句是: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这陈陶也是个俗人,尽向着你们汉人说话。”女子变得很是恼怒道“原来他感叹那些春闺梦里的人也是你们汉人,这头两句不要了,你把后两句给我写出来吧。”文静轩道:“姑娘不嫌文某字拙,甘愿效劳,只是这里没有笔墨纸砚,如何写得东西。”话音刚落,忽见走廊尽头晃动着一团火焰,那女子道:“跟我来。”这才看清那火焰是女子身着的一袭红衣,忙快跑几步跟上。听得身后那些捕快连声哀求,文静轩恨他们贪财慕利,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三
文静轩跟在那女子身后,他脚步加快,那女子脚步也快,他慢,那女子也慢,始终和他保持着丈余的距离,他看不见那女子面貌,但见身材婀娜多姿,想必应该是世间绝色。文静轩对她充满了好奇,但念其救命之恩,不敢贸然相问。
沿着竹林小径走不远,又进入右侧的一条走廊,出得走廊,是一片大大的柳林,想必夏日是主人避暑纳凉的去处,只是这深秋时节,柳叶满道,柳枝空荡,入目全是萧瑟之相。穿过竹林,豁然开朗,竟然是一片不小的池塘,塘内满是荷花的枯叶,塘边一块巨石上刻了三个大字:无穷碧。取唐杨万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之诗意,夏日此处美景,可想而知。
那女子站住,指着旁边的一处小榭对文静轩道:“那里有好墨,好纸、好笔,你随我进来。”言罢闪身不见。文静轩进去时,女子已铺好笔墨纸砚,临窗而立,面对一池静水,似有所思。
笔是上好的狼毫,纸也是上好的宣纸,只是墨中有一股难闻的血腥气,文静轩微微皱了皱眉,他想起自己从应天来时带了几块好墨,正欲拿出来,忽而记起这些东西都有由文仪随身携带,想起文仪他不由一阵心痛,自己到边塞来,原本想建功立业,不曾想却遭此变故,先是身陷囹圄,刚才几乎丧命于小人之手,一阵“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伤涌上心头,大好男儿也要泪满长襟,这时天近黄昏,秋风起于水面,穿榭而过,文静轩借字写怀,胸中块垒一泻而出,十四个字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文静轩搁笔,那女子道:“拿来我看。”这幅书法腾空而起,到她手中,女子细看一遍赞道:“果然是好字,比铁云而山写得要好。”
“铁云而山?”文静轩奇道“是个书法大家么?”女子不理他,道:“你的印绶是我所拿,暂借一时,那库银也是我所盗,这几个捕快我关押他们一时,今晚我留你一宿,明天就可以走了。”言语间斩钉截铁,颇为强硬,不容争辩。文静轩原想自己的印绶也是被她所拿,听她坦言承认倒也不感意外,他怒气早消,问道:“姑娘借我印绶做何用途啊”女子道:“你莫关我做什么用,用完之后我自然奉还。”
“可是那库银”文静轩话没说完,女子打断他的话道:“库银原本就是抢我同族的财物,自然不再归还。”文静轩还要说什么,女子拿着那幅书法,从窗口飘然而出。夕阳下只见一团火焰在飘过池塘,消失在对面的亭台轩榭间。
天色全黑时,忽然闻到肉香味,循香寻去,门口一个托盘上放着一只烤羊腿,旁边还放着一卷铺盖。四下望望,没有半个人影,不知何时放下的,文静轩越发感觉这女子法术高强,真非凡世中人,他大声道了谢,把东西搬进室内。
一条羊腿啃了一半就吃饱了,这时月亮升起,虽是一轮偏月,但月朗风清,依然十分明亮,文静轩沿着池塘向前漫无目的地走,他已无心欣赏美景,只是对这个庭院充满了好奇,真不知这亭台楼阁藏着多少神秘。绕行不远,听得有潺潺的流水声,是一条小溪,细水长流,不急不缓的注入池塘。溯源而行,溪水渐宽,两岸杂种各样果树,秋果压满枝头,文静轩正要摘个梨子以化满口的羊骚气,忽然听见溪水彼岸有人笑谈,仔细听,是一男一女,说的是蒙古话,文静轩虽听不懂他们的话语,但这两个人声音缠绵甜蜜,显然是一对情侣,二人肯定在说着一件高兴的事情,不是发出一阵笑声。
前面不远处溪水上架了座别致的小桥,文静轩高兴地过桥来到对岸,想和他们打招呼。那对情侣看见他却是非常吃惊,转身向果园里面跑去,文静轩喊道:“我是一个借宿于此的过客。”那对情侣却只在前面跑,看都不看他一眼,文静轩紧跟其后,果园的尽头是一处大大的宅门,门口上写着小蒙古三个字,那对情侣推门而入,文静轩到近前时,大门重重的关上,他用力拍打着门高声喊道:“开门啊,我不是什么坏人,不过借宿于此而已。”喊了两声,大门“哗”地打开,十几个身着蒙古服装彪形大汉一拥而出,文静轩连退几步道:“我只是感觉这院子好奇,想和你们说话”
“是你啊,文大哥,”从这十几个彪形大汉身后钻出一个年轻人高兴地拉住文静轩,竟是在狱中认识的蒙古青年乌个里,听他这么一喊,又有几十个人围了过来,全是他在狱中认识的那些蒙古人,乌个里对那十几个彪形大汉道:“文大哥是我们在狱中认识的人,是个好人,让他进里面去吧。”那十几个大汉点点头,众人拉着文静轩的手进了这大宅院。
一进这宅院的门,文静轩就不由一愣,这所宅院足有百亩之大,一马平川,没有一棵树木,全是青草,中间散落着十几个蒙古包,俨然一幅草原的景色,难怪取名小蒙古。乌个里拉着文静轩坐在草地上说道:“我们那天从狱中出来,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想翻过长城回大草原,又怕遇见兵士抓我们。正在大家都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时候,我们遇见了青琴姑娘。”
“青琴姑娘?”文静轩忽然想起那个一身红衣艳如火焰的女子,不禁问道“她可是一身红衣?”乌个里奇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也是她带过来的?”文静轩连忙摇头道:“我是自己误走进来的,跟她没有关系,我只是听说过这么一个人。”乌个里继续道:“我们就是她带过来的,我们来时,这里已经有了十几个蒙古人,青琴姑娘说,等救了更多的蒙古人,我们就一起返回草原。”
“哦”文静轩恍然大悟,那女子借印绶就是为救这些蒙古人回家的,不禁赞道“倒颇有红线盗盒的侠风。”乌个里不知他在说什么,茫然道:“什么”
“没什么。”得知那女子借他印绶的用途,文静轩心下大安,若是他做县令,也会放那些蒙古人回家的。他记起文仪,忙问道:“你可见过我那个仆人?”
“他啊,”乌个里笑道“他出监狱后见不到你,急得号啕大哭啊,我们谁劝他都不管事,只说要找你,最后还是”
“乌个里你在和谁说话呢?”有个女子严厉地打断乌个里的话,二人回头,那红衣女子正站在他们面前,双目如电盯着他们。乌个里高兴的道:“文大哥,这就是青琴姑娘。”文静轩第一次和她对面而视,不觉仔细打量了一番,她长得没有普通汉家女子那种娇媚,但剑眉星目,配上冠玉一般的脸庞,别有一番豪气之美。青琴或是感觉到文静轩在打量她,扭过脸去责怪道:“你怎能随意闯我家庭院?”文静轩道:“在下夜来无事,随意散步,不想到这里遇见故人,实属无意。”乌个里道:“青琴姑娘,文大哥是我们在狱中认识的人,他是我们蒙古人的朋友,他在大牢中说他当了县令就放我们出去,结果他刚说完,我们就被放出来了。”这时旁边又围过来一些同在牢中的蒙古人,纷纷道:“是的,是的。”
青琴看了一眼众人道:“现在汉人的朝廷还一直在抓蒙古人,大家一定要小心,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藏身的地方,否则我们就很难回家了。”众人齐应了一声是,她回头看了文静轩一眼道:“你既然知道了我们这个地方,你明天就不能再出去了,和他们在一起,什么时候,我们出了长城,你再出去当你的县太爷。”文静轩道:“请姑娘放心,文某虽是一介书生,但也懂得慕侠尚义,一定协助各位过长城,回家乡。”
文静轩当日便住了下来,他每日不出庭院,只和这些蒙古人闲聊,他们每个人无不对草原望眼欲穿,巴不得明日便回家。他开始还要问问文仪的事情,乌个里再不肯说半个字,只说不知道,问别的蒙古人更是不知所云,无奈只好怅然做罢。他后又问起青琴姑娘,所有的蒙古人都说她是一个神仙一样的姑娘,有着神仙一样的法术,神仙一样的心肠。那十几个彪形大汉有曾和青琴一起偷过库银的,说起来无不是神采飞扬:“青琴姑娘到近前,随便挥挥手,那看守银库的兵丁不但不拦她,还帮着搬库银呢,青琴姑娘说她这叫锁魂术,一旦被锁住,就要事事听她的。”文静轩本不相信青琴的法术如此神奇,但见一个蒙古包里堆满了白花花的银子,每一锭上都刻有“榆林课”的字样,若非有非凡法力,别说逃过看库兵丁的重重包围,就是搬动这些库银都难。
青琴不时从外面带回几个蒙古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大家都在这里等着回家。就这样过了月余,这小蒙古庭院内人越来越多,渐渐已过二百之数,众人衣食之源便是这些偷来的官银,每日都有人装成汉人出去买东西,吃剩下的还给金甲院中关着的捕快们送过去一些。这一日青琴又打发几个人出去买些东西回来,文静轩道:“青琴姑娘,我们所用的这些银子都有‘榆林课’的字样,每日如此花销,难免引起他人注意,尽管你关押了榆林的捕快,榆林的县令也听命于你,可是还需提防邻县和榆林守备,万一他们知道,将节外生枝。”这一月来,青琴见他虽是个读书人,但心中并无什么汉胡之分,待人一律亲切,大改从前对他的印象,说话也客气了许多,道:“文先生所言极是,目前这庭院中已有二百四十三人,也是该出城的时候了,可是长城守备森严,如何能出得去啊!”文静轩笑道:“姑娘法力这么高,我听他们说姑娘有摄人神魄的本领,让人一举一动皆听命于你,何不在长城”青琴打断他的话,惭愧道:“我这微末之技,最多作用于五六百人,而且只作用于那些平凡奇庸之辈,对于那些大奸大恶、大善大勇之辈都没有用处。”文静轩有些失望,但口上仍安慰道:“我们慢慢重长计议吧。”青琴感激道:“文先生饱读诗书,若有良策,还望救我们。”
二人正说话,大门突然被推开,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人,到众人面前,道:“青琴姑娘,不好了,那长城的守备明天要邀请我去赴宴,我怕应付不来。”文静轩认得正是那个代他上任的假县太爷,青琴皱了皱眉道:“汉人之间礼节烦杂,说话语气之中,爱有许多虚伪之词,你的确不好应付。”说着看了一眼文静轩道:“明天让这位文先生随你去吧。”
“文先生?”假县太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文静轩上前一步道:“就是在下。”
“你”假县太爷吃惊道“你不是那个文静轩吗?”青琴忙道:“你不必惊慌,文先生现在一心帮我们出长城回家乡,明天让文先生帮你一定万无一失。”
“可是,他是个汉人,我们又拿他官印”假县太爷明显对文静轩不放心“你放心,我会在暗中保护你的。”青琴打断他的话,斜眼看了一下文静轩道“谁要敢对你不利,我让他化为灰烬。”文静轩听得出来,她这话是对自己警告,凛然道:“请姑娘放心,文某人一定尽力相帮,若有二心,五雷轰顶。”青琴道:“先谢过文先生,晚上你就和腾格一起回县衙吧。”
这假县太爷名叫腾格,是个很健谈的人,他告诉文静轩他到这里原是卖狼皮的,不曾想遭此大难,他妻儿本就靠他卖狼皮回家过日子的,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言下露出无限凄凉之意,文静轩想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好,有意把话岔开问道:“咱们避难的那个大宅院,原来住的什么样的人啊?”
“那是千夫长铁云而山的宅院”
“铁云而山?”文静轩突然记起青琴姑娘夸他的字比铁云而山写得好,打断腾格的话,问道:“他可是书法家?”
“书法家?”腾格先是一愣,笑道“他是个千夫长,不过我听别人说他十分喜欢你们汉人的诗和字,还喜欢你们汉人的宅院,于是他就建了这么一个庭院,不知道后来是战死沙场,还是跑回蒙古了。”文静轩又问:“青琴姑娘和铁云而山认识吗?”腾格摇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是那天被一个汉兵抓住,青琴姑娘施展法术把我救出来,又让我藏身到这个庭院中,后来有别的汉人到这里想偷盗物品,都是青琴姑娘施展法术把他们吓走的。我们只知道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她其余的事情就不知道了。”文静轩又问他文仪的事情,腾格茫然不知所言何人。言谈之间已到县衙,两人到后堂,文静轩又为腾格讲解一遍官员见面的礼节,才各自歇息。
次日一早,那守备就派人来接,文静轩接过拜帖,见落款是王冲,小声对腾格道:“你只管称呼这守备王大人即可。”腾格坐轿,文静轩骑马跟在后面,望长城而去。
一出榆林县城北门,便可望见长城,在崇山峻岭间蜿蜒盘旋,颇为雄壮。忽然对面旌旗摇晃,长城内驰出一彪人马,那接他们的官兵道:“我们大人来接你了。”果然人马跑到近前,队分两列,闪出中间的一员武将来,文静轩想必此人就是榆林守备王冲了,轻轻拍了拍轿杆示意腾格出轿,那武将翻身下马大声道:“末将王冲见过文大人。”腾格出轿拱手道:“我文静轩不过一七品县令,怎劳王守备降阶相应,惭愧惭愧。”王冲哈哈大笑道:“文大人以探花之尊自请到边疆任职,他日一定飞黄腾达,更何况在下素来敬仰雷凌将军”文静轩本就奇怪这守备何以对一个县令如此相待,听他提起雷凌将军,心下豁然,原来这守备得知自己与雷凌的关系,想借此以走门路,不禁对这王冲大气鄙夷之心。
军营之内早已烹羊宰牛,准备好酒宴,王冲执意拉腾格上坐,文静轩冲他点点头,这才坐了,宾主坐定后,随从就可以退出了,腾格伸手拉住文静轩,对王冲道:“我这随从和我亲如兄弟,能否和我们一起入座。”王冲本对文静轩正眼都不看一下,听他这么一说,上下仔细打量了文静轩一阵,笑道:“有何不可?三个人一起饮酒岂不更热闹。”文静轩道了声谢,在下首坐了。王冲看着文静轩问道:“小兄弟可是名叫文仪。”文静轩大吃一惊,想不到这王冲对自己了解这么清,就差让人把自己画出来了,陪笑道:“王大人何以知道我这么一个小仆人的名字?”王冲颇为自得的一阵哈哈大笑,对腾格道:“我从来就十分敬仰雷凌将军,对将军的心腹自然也十分了解。”文静轩对他更是不屑,派这样的人守卫边疆,真是国家之忧。迎合着笑了几声道:“王大人可真是有心人啊?”王冲听不出文静轩语气中的讽刺,更加得意地笑了几声。对腾格道:“文大人,你可知道当年雷凌将军就在这里一战而斩敌首级四百具的。”腾格不知所言何事,只得茫然应答。文静轩有意对此事问个究竟,道:“雷凌将军当年在什么地方杀敌的?可是这长城一带。”王冲喝一大口酒道:“你可知道城西的那片宅院?”文静轩点点头,王冲继续道:“那里原来住着一个蒙古的千夫长,叫铁什么山。”
“叫铁云而山。”终于说到一件腾格知道的事情,他忙接口道。“对!是叫铁云而山。”王冲兴奋的一拍桌子道“还是文大人对雷将军的事情知道得详细,这铁云而山就带着他的人和雷将军展开血战,雷将军英勇杀敌,就在那里一战斩敌四百,立下赫赫威名,据说那庭院到现在每夜还鬼哭狼嚎”
他正兴致勃勃地往下说,忽然有个女子幽幽叹了口气,低声吟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力人。”腾格和文静轩识得是青琴姑娘的声音,想必她一直在暗中保护,王冲言语又惹她伤心,终于忍不出感叹一声。王冲吓了一大跳,酒杯失手落地,大声喝问道:“哪一个?”门外兵丁听他言语,都跑了进来,王冲命令道:“速速查处周围有什么人。”兵丁急忙出去查找,三人又安静一时,听得再无人言语,王冲抱歉道:“让文大人受惊了。”腾格笑笑道:“没什么,没什么。”文静轩已渐渐听明白铁云而山和雷凌将军之间的事情,他怕再提起雷凌将军杀蒙古人的事情,再惹青琴姑娘生气,就故意把话题岔开,闲谈一些别的事情。
吃完午饭,三人一起登临长城,极目北望,全是绿草青山,还能看见如白云般散开的羊群。腾格一幅神往的样子,道:“何时,我才能再去草原放牧啊?”王冲笑道:“文大人有此雅兴,什么时候兄弟们夺了蒙古人的羊,让大人放牧一下。”腾格自知失言,忙摇头笑道:“不过笑谈而已。”文静轩细细观察了一番,这里进出入只有一条道路,长城周围布局甚严,兵丁日夜值守,蒙古人出境真是不易。
三人游览到日头将落西山,将要返回时,文静轩把王冲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听说这蒙古人的狼皮特别值钱,我家少爷想派一些人出长城外收狼皮回来卖,不知王大人可能通融。”王冲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道:“文大人还有此经商之道。”文静轩严肃道:“我家少爷说了,若能得王大人帮助,他一定向雷将军保举大人,并且银子也不会少给。”王冲眼角扫了一下远处的腾格,也正色道:“但听文大人差使。”
腾格见文静轩和王冲神神秘秘的说话,王冲不时抬头看他,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心中大为紧张,他深怕文静轩把他们的事情泄漏出去,一离开王冲的军营,他就问道:“你刚才和他说什么?”文静轩四下看了看道:“我们回去再说。”快到县城时,腾格终于忍不住又问,文静轩看看离军营已远,颇为得意地笑道:“我和他说让他放大家出去啊?”腾格更是不信,着急道:“他怎么可能放我们出去啊?”
“文先生的注意很好。”文静轩还未说话,青琴姑娘突然站在他们面前道“文先生刚才与那守备的言谈,我已经听清楚,你想让大家扮成贩卖狼皮的人出城?”文静轩点点头道:“对,我正是此意,不过为取信于他,不妨先给他送过去三百两银子。”青琴赞道:“好主意,你今晚就去给他送银子,告诉他我们今夜子时就要出城?”
“今夜出城?”文静轩疑惑道“怎么这么着急?”
青琴满是歉意的看了文静轩一眼道:“那雷将军已经在路上了,若他一到,事情就不好办了。”
“雷凌?”文静轩奇道“他怎么来了?”青琴道:“是你的仆人文仪告诉他的。”
“文仪?”文静轩更加迷惑道“他回应天了吗?”青琴道:“那天出牢门的时候,是我帮他才没有被那些捕快抓住。我赠他快马和银两,让他回去了,他回到应天,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了雷将军,雷将军自然就来了。”文静轩心中暗暗感激雷将军对自己如此照顾,为自己区区一个县令,以开国元勋之尊,奔波千里。他愣了一阵才道:“既然这样事不宜迟,我今晚就去给他送银子。”青琴从背后拿出一个包裹来,递给文静轩道:“三百两银子我已经准备好了。”她准备如此周全,大出文静轩意料之外,一抱拳道:“姑娘处事周全,文某佩服。”调转马头,在暮色中再奔长城而去。
四
文静轩到军营时已经夜色苍茫,把银两的包裹递给王冲,他伸手一摸,便知何物,立刻屏退左右,满脸堆笑道:“文大人客气了。”文静轩道:“这只是一部分,我家少爷说了,狼皮贩卖所赚银两,分三成给大人。”王冲倒显得不好意思,道:“我为文大人做点事情是应该的,何谈报酬。不知文大人的人何时出城,一共多少人?”文静轩假装想了一下道:“大概三百多人,今夜子时出城。”
“三百多人?”王冲吃了一惊道“怎么这么多人?”这全在文静轩的意料之中,应对之辞,已经想好,微微一笑道:“出城一次不易,多派些人好多买狼皮啊?再说蒙古草原现在不太平,人多也防止被抢。”王冲被他说得心服口服,点头道:“请转告文大人,今夜子时我一切都准备好,恭送大人商队出城发财。”言罢,哈哈大笑,文静轩厌恶他那幅嘴脸,当即告辞。
天色漆黑,阴阴欲雨,文静轩心中暗喜,他想起一首塞下曲“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这样的夜晚自古都是逃跑的夜晚,不过今晚要逃离的不是单于,而是一些受苦受难的人。他穿城而过,尽量快行,一个多时辰才到那所宅院,隐约门口有个人,文静轩以为是青琴姑娘派人等他,到近前看清这人身着宽衣大袖,后背一柄长剑,是个老道,正在驻足观望,看来有意留宿,文静轩担心今晚出城之事被他知道,大声道:“这个庭院闹鬼,你还是换个地方住吧。”那人回头看看他,笑道:“小兄弟,好忘性,不认识我了吗?”这声音十分熟悉,文静轩心中一惊,下马与他对面细看,竟然是他在应天见过的天渊道长,奇怪道:“道长,怎么云游到此。”他现在心中全是蒙古人出长城的事情,惟恐天渊在这里多事,不等他说话,又道:“这里的恶鬼好厉害的,道长可不能住这里。”不料天渊颇为自负地道:“我四处寻找的便是鬼,只有鬼怕我,哪有我怕鬼的道理。”说着迈步进入。文静轩急得上到马上,猛抽一鞭,跨门而入,拦在他面前,道:“我是为道长好,此处恶鬼厉害得很,恐怕道长对付不了。”他故意大声说话,好让青琴姑娘听见,做出些动静来吓他出去。天渊呵呵笑了两声,道:“小兄弟倒说说这鬼有多厉害,我倒愿意十分见识。”
“这鬼啊”文静轩心不在焉地答道“很厉害很厉害的。”他听不到青琴说话,不想再耽搁时间,但念这竹林小径内曲折蜿蜒,自己纵马快驰,这天渊不一定赶上。大声说了一句:“道长保重。”一勒马头,在马屁股上狠抽一鞭,驰入那片竹林。
竹林之内更是黑暗,道路又狭窄,马匹根本走不快,文静轩正在着急,忽然前面一丝光亮,乌个里手执火把在前面引路,冲他摆摆手示意别出声,文静轩静静跟着他直到那片小草原。
众人已全部收拾停当,静待出发。青琴面色凝重看着众人,文静轩刚要说话,她把文静轩拉到一旁,抢先问道:“门口那个道士说什么?”文静轩没想到她竟然知道有人,语气中略带责怪道:“那老道说他不怕鬼,非要住下来,青琴姑娘你还是吓他一吓,让他离开,否则”
“唉——”青琴长叹一口气道“文先生对我同族恩重如山,是我们对不住您,盗您官印,冒名上任,他日若有可能,青琴一定报答。”语气伤感中带着凝重,似要生死离别,在此关头,突发这种感叹,文静轩不知如何回答,青琴看了一眼众蒙古人道:“今夜他们出城之事,还要文先生鼎立相帮,这二百四十三个蒙古人性命就交给先生了。”
“主要是靠您啊?”文静轩大惑不解道“青琴姑娘你不管了吗。”青琴又重重叹了口气道:“门口那老道是我师父,我这些法术全是跟他所学,后来元朝灭亡,我见蒙古人受尽欺凌,就偷了师父的火神衣出来帮我这些同族,不曾想他今天找到这里了,我一会引他出去,请你帮他们回去吧。”
“这时行善积德的好事,你师父身为出家人不可能阻止你的。”听她这么一说,文静轩更是佩服,着急道“我现在就出去跟他说道理。”说着转身就向外走,青琴忙拉住他道:“我师父为人喜怒无常,刚才居然把那些捕快们给放走了,他从不管这人间的是是非非的,否则我也不用偷他东西下山了。”
“哈哈”门口忽然一阵大笑,青琴脸色变得煞白,抓住文静轩的双手用力一握道:“拜托先生了,事成之后,如果我侥幸得逃,我们在此相会。”言罢随风而起,大声道:“师父弟子知错了。”天渊高声道:“知错了还不乖乖还我火神衣,跟我回去。”两人声音越来越远,青琴姑娘显然是故意把他引开了。
腾格走过来,递给文静轩一个包裹道:“青琴姑娘刚才说让我们跟您出长城,让我把这个给你。”打开包裹是他的官印和一件火红的衣服,和青琴姑娘身上所穿一模一样,看来是个纪念之物,文静轩双手刚才与青琴一握,已在她的温柔温暖中感到信任和托付,见这衣服,更觉自己责任重大,雄心激荡。把包裹在身上背了,对腾格道:“通知大家走了,一路上不要说话,更不要说蒙古话!”
众人归心似箭,如一支突袭的夜行军快速行驰,将到长城时,细雨飘落,文静轩站在众人面前再次嘱咐一阵:“到长城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不得慌乱,更不得说话。”再向前行一阵,对面有个官兵手持火把过来,低声问道:“可是文大人的人?”文静轩应了一声,那官兵道:“在下是王大人的心腹,请大人随我来。”众人跟他走到出城口处,十几个士兵手执火把,把这里照得如同白昼,王冲左右看了看问道:“除了文大人和您没有人知道这个事情吧。”文静轩斩钉截铁地说:“绝对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王冲这才稍稍放心,对身边的心腹使个眼色,那心腹手一挥,官兵两下让开,文静轩故意对众人大声道:“到了蒙古可要多为大人收购上好的狼皮,谁如果敢昧着银子跑了,小心全家性命。”王冲也得意地喊了一声:“都走吧。”
受文静轩叮嘱,众人慢慢出城,丝毫不带慌乱,腾格站在队伍中间,唯恐王冲认出他,更是只顾低头出城,抬都不抬头一下。文静轩不时看一下队伍,看一下王冲的脸色,唯恐他发现什么破绽,直到最后一个蒙古人出城,才大出一口气。他高兴地对王冲道:“多谢王大人深夜相送。”王冲诡异地一笑道:“我不是深夜相送,而是深夜杀人。”
“杀人?”文静轩一时没听明,王冲狠狠地道:“没错,就是杀人。”他身边那心腹朝城外大声喝问:“事情办得如何?”长城外一群人齐声答道:“全部料理干净。”说着从城外走进来几百名官兵,皆是一手执钢刀,一手拎人头,鲜血淋漓。文静轩心中一惊,仔细看那些人头,全是刚才走出去的那些蒙古人,刚才还默默和他告别的人,此刻全成了一颗颗的人头。文静轩急得几欲发疯,他不顾一切冲上去要和王冲拼命,旁边的官兵当即把他摁住。王冲得意地道:“亏你想这个注意帮蒙古人出城,办法倒是好办法,可惜有个漏洞,你不想想哪个县太爷敢把县衙库银拿出来行贿。”文静轩心中懊悔之极,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青琴所有的银子全是偷县衙库银,都留有榆林课的印记,如何能用来行贿。王冲见他脸上全是懊悔,更加得意道:“我看你那些银子不对,马上派心腹到榆林县衙找文大人和你,可是文大人没有找到,竟然遇见了刚从你们那个鬼宅逃出来的李捕头和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自然你的把戏要揭穿了。”文静轩记起青琴姑娘对他说那老道已经把捕快们给放了,他气得用力一跺脚,长叹一声,仰天大声道:“青琴姑娘啊,我对不住,我把您托付给我的二百四十三条人命全部葬送了。”言罢,呜呜大哭。
“静轩,你这大好男儿,怎能如此惺惺作态。”从长城内走出一个人大声斥责道“这点小事便哭哭啼啼,怎能在这边塞之地建功立业。”王冲满面讨好的笑容道:“雷将军。”文静轩停住哭泣看去,果然是雷凌,旁边还站着文仪和李捕头,文仪跑过来,对押着文静轩的两名官兵呵斥道:“快放开,他是真正的县太爷。”王冲和李捕头一愣,都看向雷凌,雷凌点点头道:“他才是真正的文静轩,你们那个县太爷是假的,”又指指文仪道:“他才是真正地文仪。”王冲和李捕头齐齐愣了一下,随即马上回过神来,王冲大声呵斥道:“还不快放开文大人。”李捕头跪下来请罪:“小得真的不知您是真正的县太爷。”文静轩深恶其人,毫不答理他的请罪。
文仪一幅小人得志的样子道:“我家少爷的官印被贼人所偷,你们这些人啊有眼不识泰山,把我家少爷当成偷库银的贼人。”王冲道:“那假县太爷在哪里,我马上带兵去抓。”文仪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刚才看得清楚他就在那些蒙古人的队伍里,已经被你杀了。”说着走到一个官兵面前,一指他的手中的人头道:“这就是那家伙的人头。”李捕头见文静轩不理他,自己尴尬地起身,跑过去从那个官兵手中拿过人头,到雷凌面前道:“雷将军请看。”雷凌扫了一眼道:“一看就知道是个胡人,你们怎么就认不出来。”王冲故作愤愤状道:“胡人欺我太甚,来人,把他们的尸首全部给我碎尸万段。”
“你敢!”文静轩愤怒地一声大喝,他看见腾格的人头,心中已经十分伤心,忽听他还要碎尸万段,更是悲愤到极点,不顾雷凌在场,大声道:“你们守卫边疆的,本应该是沙场杀敌,你们做捕快的,本应该是擒拿盗贼,可是你们你们今天杀的是什么人啊?他们可是一个个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啊?他们犯了什么罪?有什么过错,捕快要把他们抓起来去请功,官兵要把他们给杀掉,你们是什么心肠,难道一点仁慈之心都没有吗?”说着又是泣不成声。王冲和李捕头给他说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雷凌脸色铁青,狠狠地扇了了他一巴掌,呵斥道:“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他们,你以为你读了几本书便了不起了吗,你怎么知道边疆的混乱,你又如何体会他们的艰难?说什么人家滥杀无辜,你不过听了这些蒙古人一面之辞,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无辜的,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杀过我们的人,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探听军机的奸细。”
“他们绝对不是奸细。”文静轩不顾耳朵被他打得嗡嗡作响,大声辩解道“他们绝对不是奸细,我和他们在一起呆了三十多天,他们可是真正的贫苦人啊,他们到这里来,不过是谋生而已,再说如果是奸细,怎么这么多人呢?”雷凌没想到,文静轩敢这么顶撞他,扬手又要打他,文仪扑通跪下哀求道:“念少爷年轻无知,你就原谅他这一次吧。”雷凌举起的手又放下,冷冷道:“实话告诉你,杀他们的注意是我出的,杀他们的兵士也是我从应天带来的斩鬼手,你不必责怪王守备。”
文仪有意打圆场,道:“少爷,我到应天一给雷将军说你的遭遇,他就带着六百斩鬼手日夜不停地赶来了。”文静轩厌恶地看他一眼道:“你当初回京是谁帮你的?”文仪道:“是一个女子啊,我不认识她,她赠我银两和马匹,让我回京的。我还说这次来一定报答她呢?”文静轩瞪着他道:“你可知道她就是个蒙古人。”
“蒙古人?”文仪似乎不敢相信“她没有说啊,不可能吧,蒙古人怎么对我那么好?”雷凌已经不耐烦文静轩的执迷不悟,道:“人已经全死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你准备怎样,你是想继续留在这里当县令,还是回应天?”文静轩心中烦乱如麻,他看着那些个人头,一阵苦笑,喃喃道:“当什么县令,回什么应天?我亲手葬送了二百四十三条蒙古人的性命,我算什么?”又仰天道:“青琴姑娘,我对不住你啊?”转身跑了。
“少爷”文仪刚喊了半声,雷凌拦住他,问道:“青琴姑娘是谁?”文仪和王冲都摇了摇头,李捕头道:“那院中住着一个女鬼,莫不是她?”文仪也想起来,附和着道:“那个女鬼给我们说过话,还打过少爷一把掌,还把我们关在一个满是菊花的院子里。”
“什么样的女鬼?你们可曾见过。”雷凌忙问道。李捕头和文仪均摇头道:“我仅闻其声,从没有见过这个人。”雷凌暗自一惊,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个宅院里怎么还有鬼?”王冲道:“雷将军,明天我带人和你一起去看看。”雷凌道:“我带我自己的人就是了。”文仪道:“我们少爷他”众人向外看去,茫茫夜色,绵绵细雨,哪里还有半个人影。雷凌叹口气道:“我看错人了。”
雨虽然不大,但秋雨缠绵,丝丝不绝,文静轩的衣服不一时便全部淋透,他心中只觉以天地之大,却无自己容身之所,伤心之至,阵阵秋风吹来,也觉不出半点寒意。漫无目的乱走一阵,天亮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站在那所宅院的门口,他猛地想起昨夜走时,青琴姑娘叮嘱自己说事成之后,如有可能,在这里相见。而今事情虽败,自己固无面目见青琴姑娘,可怎么也得有所交待啊。
他快步跑到那个全是青草的庭院,漫漫枯草中,没有一个人影,文静轩心中一凉,难道她也被天渊抓走了,急得一阵大喊:“青琴姑娘”连喊了十几声,没有人应答。正着急间,忽然有人哈哈笑道:“想不到有人和我在寻找同一个人。”天渊走了进来,淫雨霏霏中,他宽衣大袍,一如晴日,衣角也未曾湿半分。文静轩不耐烦地道:“老道,靑琴姑娘哪里去了?”老道小眼斜视着他苦笑道:“我这个徒弟精灵古怪,我昨夜赶了她一夜,连个正面也没有见着,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听他这么说,文静轩心中心下稍安,倒开始盼着靑琴姑娘不要到这里来。他再看看这老道,一双耗子眼,两撇山羊胡,令人望之生厌,冷冷道:“靑琴姑娘扶弱济困,替天行道,有什么过错,亏你还是出家人,不帮他也就罢了,还要抓他,怎么没有半点仁慈之心。”他如此责怪,天渊也不恼,依旧呵呵笑道:“小兄弟真是侠义中人,古道热肠,频道佩服佩服,不过天自有道,人各有命,何用你我来替,恐怕你这一替,反倒把天常给搅乱了。”
“你”文静轩知他说得不对,却又不知如何反驳,愣了一愣道“强词夺理。”
“孺子不可教也!”天渊摇头叹道“老夫安分守己,却落个强词夺理,我那徒儿倒不强词夺理,偷我火神衣,私自出观,你倒不强词夺理,葬送了三百条人命。”
“你怎么也知道?”听他提起伤心事,文静轩又一阵难过。天渊严肃道:“天自有道,人各有命,正如冬去春来,夏尽秋至,天地万物生死荣枯自有其规律,焉用人助。你和我那徒儿都是以侠义中人自居,自谓能度人苦难,殊不知正是你们这样害苦了他们”听他把一番歪理说得头头是道,文静轩正欲辩驳,天渊突然大喝一声道:“孽徒,出来吧。”人剑合一,直向旁边墙上刺去。文静轩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听有女子一声惊叫,靑琴姑娘贴在对面墙上,老道的长剑扎住了她衣服一角,他得意道:“徒儿,你这隐身的功夫还差了点啊,害我追你一宿,这火神衣该还我了吧。”长剑横挑,靑琴姑娘一袭红衣已到他手中,露出里面蒙古女子的装束来。天渊把火神衣揣入怀中,道:“徒儿,你这仇心太重,待我回去在那无欲火中再炼你一百年,定要把你这仇欲之火全部去掉。”说着伸手拉她就要走。文静轩心下大急,他已经对不住靑琴姑娘的托付,怎容她再被这老道抓走,更何况还说在什么火中烧一百年,四下寻寻草地上没有什么东西,慌忙中顾不上别的,从身上包裹中取出印绶掷了出去,天渊听得身后风声,知道有物掷来,随手挥剑一格,原以为顺手可以打落,不料两物相碰,长剑竟然“咔”地一声断为两截。天渊大吃一惊,顾不上再拉靑琴,起身去看文静轩所掷何物,靑琴趁机飞身到文静轩身边。
天渊看看文静轩的印绶,再看看自己的断剑,满脸心痛的样子,靑琴道:“师父你的封魄剑太差劲了吧,竟然被一颗玉印砸断了。”天渊变得脸色铁青,惋惜道:“怎么可能,我这封魄剑在天火中炼四十九年啊,除了雷凌的断魂刀,可以说无坚不摧,怎么可能不经这玉印一砸。”又仔细看了那玉印一遍,道:“不可能啊,这明明是一颗普通的玉印,怎么能断我长剑。”他越说越是生气,反手把印向文静轩掷了过来,狠狠道:“我倒要看看这玉印能不能砸死你。”靑琴飞身接住笑道:“师父何必生气,你不是说天自有道,人各有其命,或许这剑被这玉印砸断便是其命吧。”
“无量天尊!”老道自知失态,高宣了一声法号,稳了稳情绪道:“一块烂玉怎能砸断我的封魄剑?”文静轩从靑琴手中接过玉印,他仔细看了看,的确也不过一颗普通的玉印,实在难以相信居然能砸断宝剑,但听老道一再如此轻视他的玉印,心中老大不快,他稍一思量,有了主张,大声道:“老道,我文某为人向来一身正气,我这官职虽卑,官印虽小,可我不曾用它冤屈过一个人,不曾用它干过一件坏事,也配得上正大光明四个大字,其神力少说也有千钧,怎么砸不断你这妖邪之剑。”靑琴在一旁点头道:“言之有理,不过我师父这剑可不是什么妖邪之物,我师父虽没有用它救过半条人命,但也不曾用它害过任何一个人。”文静轩道:“那也是个平庸之物。”老道默默听他二人一言一语地议论,沉默了好大一阵,靑琴突然笑道:“师父,你的头发和衣服全部湿了,说明你心神已乱,还不承认我说得有理?你想想看这封魄剑柄天地之锐气,聚天地之精华,不拿出来替天行道,斩妖除魔,而是藏起锋利于匣内,再好的宝贝也成了个庸物。”老道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伤心地道:“我也知道宝剑应当用于当世才算是宝剑,可天自有常,人各有命,一切顺其自然才是大道,我怎能凭一把利器去干扰天常。”靑琴最怕师父说这番道理,让她无言可辨。文静轩从小习儒家学说,最佩服孟子以天下为己任的浩然之气,对老道这种清净无为的道理自有一番辩驳,大声道:“既然天自有道,那你知道什么是天道吗?哪种道才是天道?既然人各有命,那你能告诉我怎样的命才是正理,既然我们不应干扰天道和各自的命运,难道他们随便把人抓起来,随便杀人难道就不是干扰天道了吗?”
“对啊!”经文静轩一提醒,靑琴恍然大悟道“师父,当年我要在水中淹死雷凌,你救他出来说什么人各有命,他命中合该被火烧死,我偷了你的火神衣和封魄剑出来,要烧死他,可你又救了他,说什么天自有道,应有上天把他烧死,不让我干扰天常,可是师父,我没有见到天常,倒见他更加害人,昨夜又杀我同族二百四十三人,师父啊,我们干什么都是干扰天道,难道雷凌当年在这里杀死铁运而山就是天道,难道他昨晚杀我同族就是天道?”她言语铿锵,越说越激动,最后已是泣不成声。她这一番话,让文静轩大吃一惊,听她语气她和雷将军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已经三番五次的报复,若不是老道护着,十个雷凌也死了。
老道脸上的雨水更多了,道袍尽湿,裹在身上,再无仙风道骨的飘逸。他又看一眼两柄断剑,突然呵呵干笑两声又道:“当年我得此物,自以为其贵在锋利天下无双,未曾想他贵在以其身躯之裂,醒我百年迷惑。”把两柄断剑随手仍在地上,道:“我修了三百年的道,从来相信天自有道,人各有命,没想到今日一把断剑和两个年轻人竟让我不知道什么是道,越发得糊涂了。”长叹一声又道:“罢罢罢,一切随他去吧,老道再不管这闲事。”言罢,身形飘起,消失在雨雾中。
五
看那老道走远,文静轩惭愧道:“靑琴姑娘,静轩无能,二百四十三个人,全部被杀了!”靑琴咬牙道:“我知道了,我已经见过他们了?”
“见过他们了?”文静轩疑惑道“他们不是已经死了吗?如何”靑琴转身向外走去,道:“你随我来,我带你见他们去。”文静轩忙跟在她后面。
出了这小蒙古,沿着竹林内小径向外走去,秋雨一淋,青石板光滑如镜,文静轩小心走着,文静轩小心走着,靑琴却一如平常,步履如飞,文静轩小跑才能跟上。出了竹林小径,到大门口处荒草萋萋的庭院,靑琴直向冲大门口的那所高大的房屋走去。文静轩心中一惊,当初第一次到这庭院里来,和文仪二人便想到这个屋子里休息,后经这一番变故,没想到今日靑琴姑娘又要到这个屋子里来了。
正胡思乱想间,靑琴姑娘已推门而入,忙跟了进去。这屋内显然是主人当年会客的地方,十分宽大,茶几桌椅等井然有序,迎门挂着一幅书法:“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正是文静轩那日在无穷碧小榭中所书,只是字迹殷红,似用鲜血写成。靑琴见它看字发楞道:“这字不是用寻常的墨所写,而是用鲜血写成。”文静轩记起那日写字时便闻得一股血腥气,奇道:“谁的血?”靑琴郑重道:“是我们蒙古人的血?”
“蒙古人的血?”文静轩还要问,靑琴突然道:“都出来吧。”这房中突然之间站满了人,全是昨夜已送出城的蒙古人。文静轩高兴道:“你们,你们没事?”他看见腾格和乌个里,道:“你们两个好好的啊”靑琴冷冷道:“你昨晚亲眼所见他们一个个身首异处,怎说他们没死?”文静轩看着面前一个个的人,迷惑道:“那他们”乌个里呻吟幽幽地道:“文大哥,我们是鬼啊?”
“鬼?”文静轩吓得后退一步,仔细看看众人,这才发现他们一个个无不是身形飘忽,面容枯憔毫无血色,黯然道:“人真有鬼魂可以和亲人相见,也是一种好事。”靑琴叹气道:“可惜啊,他们连鬼魂也做不了了,雷凌那些手下使用的全是断魂刀,一刀斩下,不但肉体身首异处,连鬼魂也要飞散尽,也是那些斩鬼手的刀是个赝品,他们这魂魄尚可再有三个时辰,三个时辰之后就要魂飞魄散。”众鬼无不痛哭失声,靑琴对众鬼道:“你们快快不要哭了,隐身到背风蔽日处,或许魂魄还能多存活一时。”众鬼这才停住哭泣,隐身不见。
文静轩流泪道:“是我无能,对不住大家。”靑琴咬牙道:“你不必过于自责,也怪我复仇之心太重,一心想让雷凌过来,唉——“她长叹一口气道:“总之,都怪这雷凌太歹毒了。”文静轩听他说雷凌歹毒,心头虽不敢苟同,口上也懒得争辩,问道:“姑娘你与雷将军有何仇?”
“仇?”靑琴一脸的怨恨道“我与他仇深似海,必杀之而后快”话说了一半见文静轩满脸的惊愕之色,缓了口气,才道:“他杀我同族二百四十三人,这仇还算少吗?”文静轩虽觉雷凌昨晚杀人不对,对他有所怨恨,但从未有过杀他之心,忙争辩道:“雷将军也算是忠心为国,不过手段毒了些。”
“忠心为国。”靑琴一阵冷笑“那他当年杀铁运而山一家也是忠心为国?”
“当然是了。”文静轩道“两军交战,死伤自然是平常之事”靑琴不耐烦地打断文静轩的话道:“你不必再说了,把火神衣还我吧!”
“火神衣?”文静轩奇道“不是给你师父夺走了吗?如何向我要?”靑琴微微一笑道:“师父拿走的是假的,真的在你身上?”文静轩记起包裹中那件红衣,他原以为靑琴是留与他做纪念的,不曾想是她调换之计。取出来给她,靑琴姑娘接过来批在身上,道:“事情虽败,但文先生对我同族之恩,靑琴没齿难忘。”文静轩惭愧地摆了摆手。
靑琴抬凝神看着外面丝丝细雨,似自言自语道:“雷凌,若非我师父三番五次阻挠,早让你死我手中,今日无我师父救你,我们新帐老帐一起算。”见文静轩又要说话,对他道:“文先生不必多言,此事已毕,我们就此告辞。”言语间,身形已飘出窗外。
文静轩站在门口呆呆地看他一袭红衣如霞光般消失,心中盼着雷将军和她两个人都无事才好。好大一阵还过神来,感到又冷又饿,看看自己身上衣服已全部湿透,正要离开这里到城内换件衣服,忽然门口一阵马嘶声,听见文仪的声音道:“雷将军就是这里了。”听雷凌命令道:“下马,进去。”一群兵士拥着他走了进来,随后还跟着文仪、王冲和李捕头等人,众人都批着蓑衣,带着斗笠。他们进院便看见了文静轩,文仪高兴地喊道:“少爷,你怎么也到这里了。”王冲和李捕头看雷凌没有说话,也都装作没有看见一样。雷凌斜眼打量了一眼文静轩,大步朝屋中走来,文仪早先跑到文静轩面前,道:“少爷,你全身衣服都湿透了,快换件衣服吧。“他随身带着一个油纸裹紧了的小包,一层层打开,全是文静轩的行李。雷凌到近前,双目炯炯地盯着文静轩道:”文老爷,好侠义啊,我等凶恶之辈给你见礼了。“文静轩心中全是靑琴要杀他地事情,他地讥讽一句没有听见,寻思半天,大声说道:“雷将军,这个庭院阴气森森,你不该到这里来地。”雷凌哼一声道:“我不该来,怕我遇到你那些蒙古朋友吧,阴气森森,于我何干?我断魂刀一举,哪个恶鬼不怕?”说着,一把推开文静轩迈步进入室内,抬头看见迎们地书法,冷笑两声道:“文老爷,果然把这里当家了,连自己的字都挂上去了。”四下看了看,突然大声道:“来人!”门外一声齐禀,进来五名斩鬼手,雷凌道:“你们刀法不熟,昨夜斩杀那些蒙古人,其鬼魂还在这里苟延残喘,给我斩尽了。”文静轩大吃一惊,顾不上换文仪给他拿来的衣服,拦在五人面前道:“雷将军,他们已经被断魂刀所杀,魂魄最多存活三个时辰便随风散尽,何必”雷凌上前一把拉开他,道:“除恶务尽,还不动手。”五名斩鬼手应了一声是,在室内手舞长刀,一阵腾挪飞跃,刀锋过处,不时一声惨叫,文静轩被雷凌拉着,动弹不得,听惨叫声不断,心如刀绞,自己没能送他们肉身还乡,想不到连鬼魂也保护不了。大约半个时辰,五名斩鬼手大刀入鞘,向雷凌复命道:“二百四十三名鬼魂全部斩尽。”雷凌点点头,五人退下,依旧站到屋外,六百斩鬼手军纪严明,尽管风吹雨打,但无雷凌的命令,一个个都如木雕石塑一般站在外面。
看文静轩满面痛苦之状,雷凌摇头叹道:“静轩,我如此器重于你,你竟然如此不成材。”文静轩跪下哀求道:“雷将军,你不可再错下去,须知蒙古人中也有高人,当心他们报复啊!”雷凌怒道:“放屁,我雷凌能怕他们报复,当年这院子的主人铁云而山何等的威风,身为千夫长又自称什么蒙古人中第一儒将,在我刀下还不照样身首异处。”
“雷凌你连魂魄都不肯放过,欺我同族太甚,今日你劫数已满,死期到了。”突然青琴大声斥责道,众人脸色均为之一变“唰”的一声,六百名斩鬼手断魂刀一起出鞘,四下看看,却没有一个人,文仪和李捕头慌张地对雷凌道:“雷将军这正是那女鬼的声音。”雷凌不屑地道:“好一个女鬼,你这伎俩吓鼠辈可以,吓我雷凌还差点。”说着手一挥,二百多名斩鬼手四下散开前去寻找。
青琴又道:“你居然敢在这里提你一斩斩敌四百的壮举,扪心自问,你不觉有愧吗?”
雷凌厉声道:“我为国杀敌,忠心耿耿为洪武皇帝办事,何愧之有?”
“为国杀敌?”青琴冷笑两声道“他们真的是敌人吗?他们恐怕和昨天你杀的那些人一样,都是些手无寸铁的人吧。铁云而山手下有四百个神箭手,个个骁勇异常,岂是你这个鲁莽匹夫轻易杀得了的,他们当年厌倦了随大汗南征北战的的生活,原不过想投降了你,在这个庭院中安享天伦之乐,岂知你如此歹毒,心贪战功,竟然把他们”
“住口。”雷凌气急败坏地喊道:“你胡说八道。”
青琴继续道:“你当年在战功表上说,你以四千之众,击败数万敌人。你一个人便杀敌四百。你这种谎言骗你们汉人可以,骗你们那个姓朱的皇帝可以,蒙古人你是骗不了的。你不想想,如果你和铁云而山在这个庭院开战,这个庭院岂能如此完好,地上何不见一匹伤马”她分析得句句在理,众人都看向雷凌,那二百名去寻找的人回来,纷纷摇头,表示一无所获。雷凌更加气急败坏道:“干脆一把火将这庭院烧了干净。”李捕头早有此心,听雷凌这么说,马上拿出火镰、火石等物,见外面淫雨霏霏,便直接在室内点火。青琴道:“料你技已穷已,才会出这狗急跳墙之招,看你如何烧了我这庭院。”
文静轩换了文仪给他拿来的干衣服,正要吃些干粮,见李捕头拿着火镰火石去点一把椅子,刚要开言阻止,李捕头点了几下,火镰火石上连一个火星都冒不出来,王冲上前一把推开李捕头,他试了几下,依然如故,只得尴尬地起来。青琴笑道:“在我火神面前点火,这才应了你们汉人的一句话:关公面前耍大刀。”文静轩突然想起她身上那件火红的衣服名叫火神衣,既取此名,难道穿上便是掌握人间烟火的神仙?
雷凌面色愈发得冷峻,沉思一阵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意欲如何?”
青琴满是鄙夷地道:“雷凌,你到底还是怕了啊?”
“我怕?”雷凌故意豪气干云地说“我怕什么?你连自己是哪一个都不敢说,分明是你心中本来就怕。”
“你若不怕,今晚敢在这里和我斗法吗?”青琴显然是在有意激她。
“我能怕你区区一个小鬼?”雷凌昂然道“今夜就让你见识见识爷爷的断魂刀!”
“好,一言为定。”青琴道“那我今晚就领教一下你这传说中的断魂刀。”声音越来越远,想必已经离开。
文静轩忙道:“雷将军万万不可意气用事,这女子法术不同小可”雷凌心中那股傲气已被激起万丈高,对文静轩的话置若罔闻,对那六百名斩鬼手大声道:“今夜我们就住在这里,和那恶鬼决一死战,你们怕不怕?”
“不怕!”六百人齐声答道,豪迈之气这庭院中一阵回荡。雷凌骄傲地看文静轩一眼,得意道:“我雷凌受命于天,当年在鄱阳湖中翻船尚有神人救起,今日一个小鬼能乃我何?”李捕头和王冲也趁机奉承道:“雷将军神功盖世,怎能怕这么一个小鬼,断魂刀一举让她变成鬼中鬼。”雷凌一阵哈哈大笑,对他二人道:“你们怕不怕?”这两个人见青琴神出鬼没,雷凌等人居然连她身影都没有看见,尤其是李捕头早见识过厉害,心中早怕得要死,但在雷凌面前还是状起胆子道:“不怕!”雷凌听他们声音毫无底气,苦笑一声道:“一时你们二人可以回去了。”二人最怕雷凌让他们陪在这里,忽听此言,如遇大赦,但嘴上不敢这么说出来,依旧道:“我等愿陪将军战那恶鬼”雷凌一阵冷笑打断他的话道:“不必了,你二人明天过来迎我即可。”二人慌慌张张向外走,连斗笠都顾不上带了。不料刚到门口,雷凌突然喝了一声:“回来!”二人吓得心差点没蹦出来,万分不情愿地回头,雷凌指着文静轩和文仪道:“把他二人带走。”文静轩道:“将军,我在这里陪你吧。我见过那个女子,或许能帮上你。”雷凌沉吟了一下,点头道:“也好,今晚我让你看看我如何斩杀那恶鬼,也好除了你心中的魔障。”文仪只好一人随着他二人走了。
傍晚时分,雨丝渐密,大了许多,阴云漠漠,天就黑得格外早。随便吃了些干粮,雷凌令众人到旁边房内待命,独留文静轩与他一起在中间大厅。他随军行囊中带着红烛,拿出来火镰火石一碰这次居然点着了,雷凌现在一心和青琴斗法,暂绝了烧掉这庭院的想法,燃起两根红烛,手握大刀等待青琴到来。文静轩想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道:“雷将军这女子的法力非常高强,我想我们不如避让她些”雷凌斜眼看他一下道:“我早让你随他们走,你偏要留下来,让你留下来,却这么多废话。”文静轩只好住口。陪他一起静坐,那六百斩鬼手军纪严明,在厢房内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世间一片寂静,唯有外面一阵阵风声、雨声。
如此过了好大一阵,雷凌焦躁不安地站起来,骂道:“要来就早些来,老子杀了你还要睡觉呢。”说着双手猛地摔开门,立刻一阵冷风吹进来,两根红烛的火苗摇了摇便灭掉了。文静轩正要接着去点,两根红烛居然自己亮了,细弱的火苗在冷风中竟毫不摇摆,正自奇怪,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道:“雷将军何必着急。”天渊道长不知何时站到这室内,一袭火神衣,鲜如火焰。“难道他发现自己的火神衣是假的了?”文静轩还未说话。雷凌回头看见他,稍愣了一下,纳头便拜,文静轩道:“神仙恩公在上,雷凌给你磕头了。”语气中无比地尊敬,没有一丝平时的自负和傲气。“恩公?”文静轩大为奇怪“怎么有恩于他?”天渊搀起雷凌道:“当年不过偶施援手,雷将军不必客气!”雷凌满是感激道:“若非恩公,雷凌早就成了那鄱阳湖中的鱼鳖了,何来今日之荣华富贵,雷某未曾一日敢忘先生大恩啊。”文静轩恍然大悟,原来这天渊就是当年就他出鄱阳湖的仙人。
雷凌又道:“恩公,今日何以到此?”天渊道:“雷将军今日所遇这女子非同一般,我恐怕你斗不过她。”听天渊这么说,文静轩非常高兴:“雷凌听不进去他的话,肯定能听这天渊道长的话,如果这天渊道长能让雷凌避让一下他的徒弟,以免有所死伤,岂不更好。”雷凌微微皱了皱眉,道:“这女子有多厉害?”天渊道:“这女子擅长幻化身形,他有六百个假身,倘若你与他搏斗,千万不可轻视,你要斩杀他六百个假身,第六百零一个才是她的真身。”文静轩本盼着他说出些劝雷凌避让的话,不曾想他却说这些,岂不是陷青琴于被动之地。雷凌道:“我六百斩鬼手,一人杀她一个假身,刚刚合适,留下最后一个让我斩杀,岂不快哉!”天渊摇头道:“你这断魂刀杀平常恶鬼可以,杀这女子可不行。”雷凌面色一变道:“那怎么是好?”天渊笑道:“我正为此而来。”说着拿过雷凌的断魂刀,在烛光下仔细端详了好大一阵,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符,手指夹住,轻轻一挥便点燃了,他口中念念有词,猛地把符往刀身上一帖,室内突然一阵寒光闪过,亮如闪电,迅起而灭。雷凌和文静轩不禁看呆了,不知他要作什么,天渊把刀还给雷凌,笑道:“雷将军的刀已比往日锋利百倍,凭此刀便可以斩尽妖孽,不必叫你那六百名斩鬼手了。”雷凌接过,看看刀锋,寒光耀目,令人望而生畏,高兴道:“多谢恩公,今夜我就再显当年一斩而斩敌四百的威风,我要一夜杀鬼六百零一个。”文静轩越听越奇怪:“老道再信奉天自有道,人各有命,也不能帮雷凌杀他授业弟子啊?”问道:“道长应该调节雷将军和青琴姑娘的”话没说完,雷凌一巴掌打他脸上,斥责道:“哪有你这懦夫说话的地方?”天渊似乎不认识文静轩一般,看都不看他一眼,指着墙上文静轩那幅书法道:“这女子化身出现必然口吟这两句诗,你休要问她什么话,提刀便砍就行。”雷凌道:“铭记在心。”天渊道:“既然如此,贫道就放心了,我去也。”转身迈步出屋,消失在外面茫茫夜海中。雷凌必恭必敬地磕了个头道:“恭送道长。”
刚才一巴掌打得文静轩脸都肿起来了,他捂着脸道:“将军,这个老道是那女子的师父”话没说完,雷凌寒刃一举道:“你再说,我先拿你祭刀。”他只好缄口不言,心中唯盼青琴姑娘今晚不要来。雷凌把玩一阵断魂刀,抬头又看了一阵,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是你送给那个女鬼地吗?”文静轩尚未回答,忽然门口有女子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声音凄惨,如泣如诉,吟罢,嘤嘤而泣。雷凌面上一喜道:“果然来了。”闪身站在门边,见门口白影一晃,刚要进来,大刀就砍了下去,那人哼都没哼一声便倒了下去,雷凌得意道:“让你变成鬼中鬼。”他探头想看一下鬼的尸体是什么样子,可这门口白影倒下之地,竟然一无所有,正自奇怪,忽然又是个女子嘤嘤而泣:“可怜无定河边骨”没等她吟完,雷凌反手把刀横推了出去,声音未尽而止,想必是已被斩为两截了,再看地上,依旧没有尸体。他得意地看了文静轩一眼道:“帮我数着。”文静轩见他如此骁勇,心中颇为青琴担心,于是大声数道:“杀了两个了。”好提醒青琴姑娘知难而退。但马上马上又是一阵嘤嘤而泣,尚未吟出一个字来,雷凌就一刀捅了出去。文静轩大声道:“三个了。”雷凌哈哈大笑道:“想不到这杀鬼的感觉和杀人没什么两样,都是一样的爽快,可惜这鬼没有尸体,否则又可以请战功了。”
如是,门外嘤嘤而泣声络绎不绝,白影前仆后继,两根红烛燃尽时,文静轩已经数到了二百,雷凌道:“这鬼若真有尸体,恐怕要把门都给堵住了。”文静轩又换了两根红烛,雷凌转眼又斩杀五名,文静轩忍不住喊道:“青琴姑娘,雷将军已得天渊道长所助,你不是雷将军对手,我劝你还是及罢了吧。”漫漫夜色,丝丝细雨中,青琴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嘤嘤,前头刚倒下一个,凄惨的吟诗声马上又想起,雷凌哈哈大笑道:“静轩,你这忠言逆耳他听不进去啊。”大刀挥处,又斩杀了一名。
天将亮时,文静轩换了三次红烛,雷凌已斩杀六百个,雷凌顾不上手腕的疲惫,大声道:“你幻身已尽,还不将真神显出受死。”外面黑夜之中,忽听青琴一阵哈哈大笑,丝毫不象败在雷凌手中的样子,道:“雷凌,你好厉害,佩服佩服。”语气中,全是嘲讽,没有一点伤心的样子。雷凌大声道:“少废话,快出来受死。”青琴道:“明日我再来会你吧。”声音缥缈,似已远去。雷凌高声道:“那就让你多活一时。”
青琴姑娘离开,让文静轩很高兴,他跑过去扶住雷凌道:“将军辛苦了。”雷凌得意道:“静轩,你那青琴姑娘不过如此而已。”斩杀一夜,他非常疲倦,怕在桌上便睡着了。文静轩也颇有困意,也伏在一边睡了。
六
两人睡得正香甜,突然被一阵惊叫声吵醒,抬头看,李捕头、王冲和文仪他们过来了,见两人安然无恙,才大出一口气。王冲小心问道:“雷将军昨晚那一战可凶。”雷凌得意地笑道:“什么厉害的恶鬼,我一人便斩杀六百,还剩下一个今晚再杀。”
“那我们死伤多少”王冲更加小心地问道,雷凌瞪他一眼道:“我们一人未伤。”
“可外面的死人”文仪掩不住满面的惊惧之色问道。“外面的死人”雷凌突然觉到一些不对,大声喊道:“弟兄们,速速出来集合。”两边厢房之内,没有半个人答话。李捕头和王冲颇为迷惑地对视一眼,王冲鼓了下勇气才道:“他们在外面。”雷凌面色惨白,操起断魂刀一面向外跑,一面怒声喝道“在外面怎么不回答我的话,难道都变聋了吗?”文静轩赶忙跟了出去。
那些斩鬼手果然都在外面,六百个人一个不少,躺在草地上,或断首、或腰斩、或剖腹,全是他昨夜所杀。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太阳已经升起一树高,斩鬼手惨白的脸上还有未散尽的水珠,在太阳下显得五颜六色,有一种说不出的奇魅,雷凌颤抖着身体一个个地看过去,至此他才明白为什么那老道说这女子有六百个化身,这正合他六百斩鬼手之人数啊!自己昨夜得意洋洋砍杀恶鬼时,哪知道全是一手训练出来的干将,自以为自己勇猛无比,哪知道竟被一个女鬼所骗。他越想越气,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众人忙过去扶住他,雷凌问文静轩道:“这女鬼真的是天渊道长得徒弟?”文静轩沉痛地点点头,雷凌突然奋力推开众人,大声道:“你有本事出来和我大战,用此卑鄙之计算什么?”
“雷凌,你也知道同族被杀的伤痛了吧?”青琴的声音突然说道“早知如此,何苦如此待我同族。”
雷凌四下寻了一遍,不见她的人影,悲愤道:“你师父仗他昔日对我我的恩情骗我,算什么本事?”
“我师父?”青琴突然显身在那片竹林边,道“是这个人吗?”转了个身已经变成那老道的模样,再转过身又变会她的模样,笑道:“我告诉你我善于幻化的。”雷凌怒道:“你变成你师父的样子骗我。”青琴道:“那又怎样?昨晚我不过变成你恩公的样子骗你,然后又施展索魂大法锁住你那六百名斩鬼手的魂魄,让他们听我所用,这点伎俩比起你杀我们蒙古人来说还差得远。”
雷凌大怒,操起断魂刀,恶狠狠地向她跑过去,青琴身形一晃,已飘到竹林上,道:“雷凌,提起你当年壮举。怎么如此颠狂?”雷凌大吼一声挥刀斩断一片竹林,青琴早已飘到另一处,雷凌如发疯了一样,又跑过去砍断一片,青琴几挪栖身处,雷凌已斩断一大片竹林,露出中间地小路来。众人见他如此挥刀乱砍,谁敢靠近他,任有他挥刀发狂。小半天的功夫,已沿着那条小路砍了一里多地。青琴依旧站在枝头,笑道:“莽汉,你把着万竿青竹斩尽又如何?”雷凌这才停住不砍,恶狠狠地看着她道:“你到底是谁?为何如此对我?”青琴道:“你已是将死之人,就让你死个明白,我便是当年被你杀了请功的那个铁云而山的妻子,那时他给我写信说,他不想跟着大汗打仗了,在榆林这个地方修了个大庭院,让我过去跟他一起过神仙一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我还没到,已经被你杀死了。我伤心欲绝就在这里触柱而亡,原想到阴间于他团聚,不曾想他灵魂也被你所杀,我恨透了你,处处想置你于死地,当年你在鄱阳湖中和陈友谅作战,翻你战船的就是我,谁知道天渊道长竟然就了你,这个迂腐的老道说什么天自有道,人各有命,你命中该是被火烧死的。我不死心,就拜天渊为师学道,继续寻找机会杀你。”听到这里,雷凌突然问道:“当年我卧室那把火可是你所烧”
“对!”青琴又道“既然你命该被火烧死,我就放火烧你,可惜被你断魂刀斩断我的鬼墙,没能困住你,让你逃了一条命。”雷凌看了一眼自己的断魂刀,道:“当年你被我断魂刀所伤,应该早就魂飞魄散才对。”青琴道:“天不亡我,我手中拿着天渊道长的封魄剑,用封魄剑挡了你断魂刀,那封魄剑被你这刀砍得成了一把不经一碰的废物,而我安然无恙。”文静轩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昨天以一颗玉印竟然砸断天渊的宝剑是个这个缘故,可怜那天渊道长被徒弟如此愚弄。
青琴继续说道:“那天我没有烧死你,藏在你家院中那棵百年槐树上,准备得机会在来杀你,可惜被文静轩引来我师父抓了回去,天渊道长为人迂腐之极,他说什么雷凌该被火烧死,自由天定,又说不让我干扰天常,无奈我只好接着等待机会。”雷凌隐约记起文静轩提起过此事,他心头狂躁之气已平,平静道:“后来呢。”青琴道:“后来,我又偷了师父的火神衣跑出来,我怕我师父在应天府你家中等我,就跟着文静轩来到榆林,想把你引到这里。”文静轩大吃一惊,他原以为和这青琴相遇不过是个邂逅,那知道是他精心安排,气愤地问道:“这么说,你一直都在骗我,说什么帮蒙古人出长城,都不过是你杀雷将军的一步棋了。”青琴道:“文先生是个难得的正直之人,可惜你看事情太简单了。我知道你到榆林上任,就先你一步赶到这里,没想到遇到这么多回不了家的蒙古人,我是真心帮他们,当然这也不失是我的一步棋。”文静轩苦笑几声道:“那么我在这里遇到的一切都是你的安排,你故意在我面前装得云山雾罩,好让我相信你是真心就那些蒙古人,绝无二心,你故意在李捕头抓我的时候,放走文仪,你又资助他银两让他回应天报信,好骗雷将军前来!”青琴点头道:“正是。”文静轩痛苦道:“你可知道,正是因为你这种满脑子报仇的心里害了他们,如果你不让文仪回去报信,雷将军就不会来,雷将军不来,我们的计谋就不会被拆穿,你那二百同族就不会死。”青琴黯然道:“我也知道此事是我的过错,但不杀雷凌我心头之气难平。”
雷凌突然哈哈笑道:“你凭什么杀我,断魂刀在我手上,你能近我半分吗。”青琴狠狠道:“我费了这么大的心机杀你,当然志在必得,今天就随了天渊道长所说的天道,让你死在这火海里。”说着双手一挥,衣袖内飞出一只火龙,所到之处,火势腾然而起,这火龙绕着众人所在飞了一圈,四周便点起了四道火墙。众人大惊,忙要向外走,哪里还能走得动,四周早已禁锢得如铜墙铁壁一般,根本走不动半分,文仪和李捕头齐声惊道:“鬼打墙。”雷凌喝道:“让开,再厚的鬼打墙也挡不住我这断魂刀。”高举大刀狠劈下去,唯有金石相击之声,四周高墙依然入故。青琴笑道:“雷凌,昨夜我给你这断魂刀上烧得那道红符已限制了对我这鬼打墙的作用了,再砍亦是无效。”
“你混蛋!”情急之下,雷凌破口大骂。四周大火慢慢逼过来,热气灼得人脸上生疼。李捕头和王冲竟然跪在地上哀求道:“姑娘你要杀的是雷凌,就放我们出去吧。”青琴狠狠道:“杀我同族二百四十三人,你们都有份,怎么能绕你呢?”
“小人!”雷凌恼他二人如此无骨气,气得大骂,文仪吓得拉着文静轩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火势更大了,四周火焰有一丈多高,灼热之下,眼睛被烤得都睁不开了。
青琴道:“文静轩、文仪你们二人清白无辜,可以出来了。”文仪高兴道:“少爷,我们可以出去。”就要向外跑,文静轩惦记着雷凌,一把抓住拉他一起跑,他二人轻轻一迈就出了这厚障,文静轩觉手臂一挫,回头看,雷凌已经被隔在里面。雷凌惨笑道:“静轩,你是正直之士,我没有看错人,你不用再救我了,当年这庭院那四百首级的确是我屈杀投降过来得蒙古兵,我死在此地,也是报应不爽。”此时身后火浪漫了过来,文静轩有一片衣角已经被烧着,文仪赶忙帮他扑灭。还要再想什么办法,忽觉身体一轻,飘然而起,听见青琴道:“再不走,就给他陪葬了。”原来是青琴姑娘拉着他二人,飞过这庭院高墙,这才放下他们,文静轩顾不上和她生气,跪倒在地道:“雷将军也是一代豪杰,只是犯过一点错误,你好歹饶他性命。”
“豪杰?”青琴冷笑道“他不自己也承认屈杀俘虏了,如何称得上豪杰。”文静轩还要再说,青琴先道:“你不必再说,若念他恩情,待这火烧完,就为他捧一把骨灰吧。”闪身不见。文静轩无奈想再冲进去就雷凌,可这院外不知树立了多高得厚障,无论如何也走不进去。听李捕头和王冲在里面先是哀求,随后又和雷凌一起漫骂,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至于无。
文静轩和文仪就这么呆呆地看着,里面声音住了时,火势也慢慢变小了,到傍晚时分,已经全部灭了,周围的厚障已全部解除。二人忙跑进去,这前半个庭院已经全部烧遍,两人四下寻找,想看看有没有雷将军的遗体,可大火已熔尽一切,只留下满地飞灰,哪里还有半个人影。文仪忽然惊道:“少爷这里有刀。”文静轩忙跑过去,文仪拨去地上灰烬,露出里面一把又一把的断魂刀来,仔细数数,六百零一把断魂刀全在这里,这精钢所铸宝物,大火未能伤气分毫。文静轩拿起一把,吹去上面枯灰,迎着阳光一照,依旧寒光闪闪。文仪突然奇道:“少爷你看这上面有字。”文静轩翻转刀身,上面竟然写着两句陇西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完全是自己的字体,不过字色殷红,如鲜血所书,再看其他,每一把刀上均有同样字体。
“我熔先生字体于刀身,想为纪念那些战死沙场的所有将士,无论汉人还是胡人。”青琴不知何时已到他们面前,说道“正如先生所说,沙场枯骨哪个不是父精母血,谁家中无人牵挂?这两句诗记于刀身,希望汉胡之间永无战争,世代修好。”文静轩点头道:“但愿如此。”文仪道:“这些刀”青琴道:“这些杀人之物但愿永不见天日,就沉它于那无定河地吧。”飘然飞起,手臂挥处,六百余把刀随他一起飞起,到无定河上,说了声:“去吧。”六百余把刀一起沉入河底。飞身回到文静轩面前道:“的确是因为我报仇心切,害了我那二百四十三名同族,我认错,我不但欺骗你,利用你们,我还冒我师父的名讳骗了这雷凌,我要找我师父认罚去了,让他在无欲火中烧我三百年吧,你也该去做你的县令了,望先生能消弥战乱,造福汉胡两家。”文静轩沉痛地点头道:“谨记在心。”
文静轩回到县衙,上奏朝廷说雷凌和榆林守备在榆林遇火灾身亡,朝中下旨着文静轩兼代榆林守备之职。他找到那二百四十三个蒙古人的尸体,按蒙古人的风俗葬了。又命令守城兵丁汉胡之间有亲戚走动的,不得为难,一律放行。又大开互市,方便汉胡之间互通有无。凡汉胡之间出现争执的,他一律秉公而断,决不偏袒任何一方。如此过了三年,边疆一片祥和的气氛。
这一日他忽然接到密旨,着其调备粮草,以备徐达将军出征蒙古之用。文静轩伏地一阵狂笑,然后把乌纱帽和官印在梁上挂了,头发也披散了,单人单骑出长城往北而去,再没有回来。后朝中问起此事,文仪在写给朝廷的密报上说,胡人深夜袭城,文守备带兵迎战,勇猛杀敌,斩敌首级六百具,力尽而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