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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 我真想觑空去鄂北再尝尝那里的锅巴粥。
当年下乡到那遥远的小山村,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几乎每天三餐餐餐都有锅巴粥垫底。锅巴粥那个特异的香啊,真应了那句文人文言“只可意会难以言传”
我下乡时正是“十七十八如烈马”的年龄,做农活总感觉特饿,农村又少油,每人每天几乎都是一餐一斤米的量。农民没有什么特权,唯一的优越性就是先吃新谷。新谷好吃,饭量骤增,因此我们粮食总在超支。不过生产队对知青很是照顾,并不卡我们的口粮,粮缸一空就挑上箩筐到队里粮库去挑谷,年终结帐时再从总工分中扣除。
我们当年吃饭却不像眼下这样细嚼慢咽的,一来肚皮咕咕叫得紧,二来要赶着去出工(晚饭后还要赶着去队部学习),满满一海碗饭盛上来,就着一点辣椒粉拌炒腌菜,三下五去二便如风卷残云般下肚了。倒是再喝锅巴粥时没有了初端碗时的那股紧乎劲,可能是因为肚皮已饱随时可以起身的缘故,便使这喝锅巴粥有了个相对细品慢咂的功夫。你可以想像得出当时那副情景:满满一碗锅巴粥添上来,稠稠的,盈盈的,香喷喷地冒着热气,端在手里,并不感觉怎样烫手。你疏忽了,猛不丁地呷上一口,立时烫得你舌头一卷,眉头一皱,情不自禁地嘘嘘连声。然而到底不甘心,下意识地朝着碗里轻轻吹几口气,呷一口,再吹口气,再呷一口,稍顷下来,一碗锅巴粥便也见底了。肚皮顿觉暖暖的,但嘴里到底不满足,于是乎又上一碗。就这么一碗碗下来,硬是直呷到个锅见底碗朝天。
呷锅巴粥难得是那种情致。你想,在星月如朗的夏夜,当你在田里挑草头累得一身臭汗全身酸软到家,先把肚皮胡乱填得个八成饱以后,再端上一碗锅巴粥,趿着鞋敞着怀踱到村边大槐树下,那里已有不少山民和你一样也端着一碗锅巴粥在边呷边聊着丰收的好年景。就着田野里传过来的蛙声和习习吹过来的凉风,你会从香喷喷的锅巴粥里呷出耕耘收获自食其力乐在其中的滋味。或是在大雪封门的冬晚,你和伙伴们围坐在墙脚几个大枯树兜燃着的火堆旁呻着锅巴粥,火堆将身上烤得暖暖的,锅巴粥将心里润得暖暖的。
熬锅巴粥有学问,首先要过好烧饭这一关。山区都是用铁锅烧饭,那铁锅特大,一般是灶上两口铁锅并列,一口烧饭一口炒菜,职责分明毫不马虎。我们知青都能吃饭,熬锅巴粥一定要米汤,因此不上满足够的水是不行的。待水烧开后再将洗净的米倒进锅里去,在这期间不能盖上锅盖,还得用葫芦瓢时不时搅动,以免沾锅。山区的葫芦瓢也大,拿在手里沉甸甸,和铁锅恰成正比。待到米粒胀到七成熟,这时就要注意退灶火了,弄不好就极易糊汤。葫芦瓢此时须不停搅动,一边淘沙一边将饭和米汤一并舀到筲箕里,筲箕下置陶盆(沙比饭重,这么搅动后都沉淀于锅底,而筲箕漏眼又使饭和米汤正式分家)。这道工序完成以后,再将锅洗净刷干,然后将饭倒进锅里,堆成平平小丘状,再沿着四周浇上一圈细细的清水,在饭中央用筷子捅几个气眼,这时方可盖上锅盖,四周不严实处还须将抹布卷成长条密密堵住。此时烧火万不可用松枝,噼噼啪啪几下,饭必焦糊无疑。我们刚开始独立烧饭时多是在此关节前功尽弃。熬锅巴粥当然要有锅巴,烧得好的锅巴必然是香香的,黄黄的,脆脆的。只能架上两根松柴,就着灶膛余火慢慢细烧,中医学谓之文火。而且还得随时警觉,注意锅内动静。此时眼鼻手皆有用武之地,眼观锅沿有否蒸汽渗出,鼻嗅锅内有否香味传出,待一切均达理想程度,那手就忙不迭二次退灶火了。饭烧好盛到各人碗中以后,此时方将米汤全部倾进锅里,和锅巴搅和,再盖上锅盖,施以文火。然后任它慢慢熬去,要不了许久,你就可以享用到那热呼呼、香喷喷的锅巴粥了。
锅巴粥好吃,那时我们曾戏谓之有“三解”的功用,即解饥、解渴、解馋。可惜当年没有红高梁,否则我们也会为锅巴粥吼几嗓子的:“喝了锅巴粥,上下通泰精神抖;喝了锅巴粥,什么毛病也没有;喝了锅巴粥,东西南北任我走。香香的锅巴粥哇——”
回城以后,再难得尝到锅巴粥了。先是在企业吃大食堂,继之在机关吃小食堂,再则是在家里开小灶。有时念及锅巴粥的好处,便试着在家里做做,但怎么做也吃起来不香。我估摸当年的锅巴粥是柴灶烧成的缘故,现在的煤气炉是自然出不来那味道的。但突然想到原因大概并不那么简单,哲学上有条原理叫存在决定意识,当年那特定的环境特定的条件才有对锅巴粥特定的感受。而现在呢?当年那种饥、饿、馋的生理和心理状态已不覆再现,对锅巴粥曾拥有的“三解”功用,怕是再难找到当年的感觉了。没有了那种感觉,即使是柴灶烧成的锅巴粥,味道又能怎么样呢?
我真不敢再动念头去鄂北尝那里的锅巴粥了,我担心对锅巴粥的美好印象从此会离我而去,我担心许多美好的回忆翻转头来会令我怅然若失,那,才是我心灵深处真正的悲哀。
啊,锅巴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