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望

春花正开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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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夏季,我讨厌过,但马上就无所谓了。男人却总是喜欢。我很少出门,时装对我完全失去了意义,包括化妆品。

    我一天睡不到三个小时,竟然也能做梦。梦里全是男人,赤膊,淫笑。而我总是披着头发,把脸埋在后面。不想看。男人的手就肆意地缠了上来,先是试探,接着就长驱直入。我也懒得躲避,因为到钟之前,无路可退。后来男人得寸进尺,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我便醒了。每次都是这样。

    可是醒了也只能是梦的延续。日子于我就这样不分昼夜,纠缠无休。渐渐地脑子就迷糊难醒,一天到晚都昏昏沉沉。老板娘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没作声。来这里已经四个多月了,我很少说话,更难得一笑,直到遇上了高原。

    夜灯初上,客人很少。我走出店门,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车辆,一切都很陌生,包括小吃店里飘出的炊烟,马路前方的天空。回头来第一次认真观察自己呆了四个多月的店面,阴柔,俗媚。写着“盲人按摩”的灯光牌欲露还休,从斜伸过来的树枝中透出半个身子,像是一个媚眼,整天对着路人招摇。店里面人影晃动,全是软绵绵的身段,脚套拖鞋,穿着暴露。我也是这个样子吗?每次见到男人虚伪的笑,然后装着很随便地挑了一位选中了我,心里总会想起父亲。如果父亲不是那么绝情,我的生活就不会如此暗无天日。

    有两个男人进了店子,我也跟了进去。老板娘在热情地招呼,我懒得说话。眼睛盯着电视,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接着就听到一个25岁左右的男人对我说:“小姐,请你帮我按一下。”我就起身带她进房。看样子来人对这种地方很不熟悉,差点坐到浴足的沙发上。进了按摩房又问该仰躺还是该伏卧。我说随便。

    一切都是重复,假惺惺地开场,迫不及待地展开。我下大力气捏着他的肩膀,刮他的眉毛,捶他的腿。不到十分钟,已经感到累了。

    “累不累?”他突然很亲切地问,透过微弱的灯光,我看到他在对我笑。没有淫荡的意思。

    “有点。”我的手下放松了劲。

    “累了就先休息一下吧。”他说完径自坐了起来。

    我随他。心里却第一次有了辛酸,是那种恢复知觉后的疼痛。我们小声地聊了起来,也是第一次,我和客人说了这么多话。他说他叫高原,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是陪朋友来的,感觉很不习惯,像坐人力包车,特别不忍。我笑了,又要帮他按一按肩膀,心甘情愿地。他却转到我的身后,按起我的肩膀来,一面还说:“按的时候可以轻点,这样你省劲,别人也舒服。”我说:“我用劲轻了,客人老骂我没吃饭。”他听了这话手上的动作停了停,问:“你多大了?”“16岁。”“这么小?看起来很成熟啊。”他又帮我按摩双手。来这里这么久,除了老板娘示范,我还是第一次享受被按摩。

    我趴在床上,任由他按着我的肩膀,背脊,腰椎,有点想哭。我感觉到他的手有点发抖,他已经悄悄地摸到我的胸脯了。我很失望,为什么每个男人都这样?我翻过身来仰躺着,看他怎么弄。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刺得他很不舒服,他嗫嚅着说了声“对不起”手也迅速地挪开了。

    “还是你帮我按按吧。”他说。

    我仍然随他。这种地方产生不了真正的感情,他出钱,我就得听他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过分?”

    “一般。”

    “一般?不会吧?那比我还过分的人会是怎么样?”

    “不讲这些了。”我突然感到心烦意乱,看看钟,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

    他再次坐了起来,点了根烟,又问我要不要,我也点了一根,疲惫地躺在另一张床上。

    “经常抽烟吗?”

    “偶尔。”

    他半响不说话,一连抽了三根烟。快到钟点了,他突然伏下身来抱着我,一边寻着要吻我。我忍耐着,让他抱但不让他亲。实在躲不过了,才隔着手掌吻了他一下。

    到点了,他在房间里掏钱。

    “在外边付钱。给老板娘。”我提醒他说。

    “知道。”他掏出十块钱,说:“这是给你的,算是小费。”

    我接了,第二次对他笑了笑,心里有种想抱抱他的冲动,但脚下却迈不开步子。出门前,他又回头说:“你要保重。”

    我就这样记住了高原,生命里第一个让我觉得些许温暖的男人。

    我开始体会了想念的滋味,因为高原。16岁,生命的花苞还来不及开放,就过早地经历了频繁的风雨。我也开始懂得了珍惜自己,还是因为高原。自从认识了高原,我就不再迁就客人了,哪怕因此少赚了不少钱。我变得开朗起来,与客人有说有笑,但却不让男人占一丁点便宜。老板娘说我变了,那些常来的男人更说我变了。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不甘甚至恼怒,但我不屑一顾。我的心里一直想着高原,他对我说:“你要保重。”

    但是一晃又是四个多月,高原再也没有来过。我后悔当时没有要来他的电话,以至于现在除了等待之外,毫无办法。就连高原的朋友,也没有再来。也许他们只是来体验一下,根本无意于作这种享受。而高原的那些话,不过是一时的感慨。他不是坏男人,但是,我不是好女孩。高原

    希望得不到满足不如没有希望。等不到高原,让我颓废不少。我现在又不苟言笑,而且遇到男人的纠缠反抗强烈。那些常来的男人不再选我了,给我冷板凳坐。我也无所谓。没有胃口,不用吃饭。足不出户,也不用打扮。家,那个让我伤心的地方,更不用牵挂。我没有一个需要用钱的地方。我坐得起。

    改变这种局面的,是老板娘。她忍了我很久,这我看得出来。但她终于忍不住了。她说:“你不能老是这样坐着。你不用钱,我还得活人呢。”

    “没人找我嘛。”

    “你整天苦着个脸,谁找你?不是我没人情味,你要搞清楚,这是工作,不是在自己家里,有了脸色只能下班后对着镜子甩给自己看。”

    我没有和她继续争论下去,要笑就笑吧,除了笑,还能怎么样呢?我想我的笑肯定比哭还难看。我能够勉强自己笑,却无法痛快地哭。笑可以是因为无望,哭却一定要有资本。而我,什么都没有。

    在灯光昏暗的按摩房里,我试着把每一个躺在床上的男人都当作是高原,努力把自己丢进梦里。但是高原并没有来,手下的男人没一个规规矩矩,我总是在霍然一惊中醒来。醒来后知道,眼前躺着的不是高原。高原不会这么色笑,高原没有这么龌龊。隐隐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我开始恨高原了,恨他当初对我这么好,让我自此无法摆脱。

    “小姐,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到钟了,床上的男人又发出另一个邀请。

    “干吗?”我懒懒地问,男人没一个安有好心。

    “周末嘛,随便走走,吃点宵夜,喝点酒。”男人说。

    “随便啦,去就去呗。”我突然想放纵一回。我无需“保重”因为保重从来都是为着心中的另一个人。我的心是空的。

    男人见我答应,很是高兴,一颠一颠地付了钱,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便拉我出门。他是常客,老板娘并不阻挡,还笑着说玩得开心点。

    我跟着这个男人走了差不多一刻钟的路程,越走越远,越走越暗。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呀?”我差不多确定他是骗我的,有些气恼地问。

    “还有一会儿就到了,我们到前面去开一间包厢吧。”男人色眯眯地笑。

    “我回去了。”我说完转身就往回走。

    男人却赶过来挡在我的前面,凶凶地说:“妈的,老子把你当人你还真不给面子。像你这样的破鞋还装个什么,陪哥们玩玩亏不了你,不去我就要你”我不等他说完就狠狠地踢了他裆部一脚。他疼得弯下了腰,我赶紧往回跑去。男人恼羞成怒,一面骂着脏话一面追了上来。

    恐惧袭上我的心头,我这才想起高原的话:“你要保重。”我绝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给毁了。现在我还可以想着高原,毁了之后,想的资格都没有。眼看快要到了灯光明亮的马路,却摔了一跤,身后的男人及时奔过来扯住了我的头发。我拼命挣扎,一面大声地喊“救命”路口有人闻声走了过来,男人狠狠给了我一巴掌,转身溜了。

    我捂着被扯破的吊带裙,一路哭着走了回去。到了店门前,我恨不得拣起一块石头砸烂门牌,但我一点力气都没有。

    “阿芹,你回来了,正好”老板娘见我回来,又要让我上钟接客。发现我有点不对劲,又没有说下去了。

    “阿芹,你怎么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好熟悉。

    我抬头望去,眼泪顿时流了下来。很痛快。眼前是我想了无数次的高原。他终于又来了。我扑到他的怀里大声哭了起来,一店子的人都望着我们俩。

    “老板娘,我就请阿芹按一下。”高原扶着我进了按摩房。

    “阿芹,发生什么事了?”他关切地问。

    “我差点给坏人欺负了。呜”

    他抱着我,像哄小孩一样拍着我的背,间或抚摸着我的头发。也许女人认识男人之后才会变得如此脆弱。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地哭过。在高原的怀里,我真想世界就此延续下去,永远不要变。我也紧搂着他,四个多月的想念,让我身心憔悴。

    “你要学会保护自己。”高原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一直缩在他的怀里。他说:“时间到了,我该走了,以后我会常来看你。”我却舍不得放手,虽然我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他低下头来吻了吻我的额头,我却擒住了他的嘴唇。我想说我是个好女孩,我从没有和别人亲吻过,更没有和别人上过床,请你不要嫌弃我,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他终于还是站起身来,说:“以后不要轻易出去,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你一定要常来看我。”

    他朝我点了点头,给了我50块钱,说:“一定的。”

    有了高原的照顾,我感觉自己重见天日了。虽然辛苦,但却甜蜜。高原差不多每周来一次,大多数在周五。进了按摩房我们就相拥而卧,只作拥抱不干其他。高原自从目睹了我上次的遭遇之后,变得像是我的大哥,对我反倒比第一次见面更规矩。没有人会相信,在肮脏昏暗的按摩房里,会有这么纯洁干净的感情在滋长。我对自己说,我再也离不开高原了。

    八月的时候,高原约我去c城最有名气的公园玩过一次。我们将近12点钟才出发,他说他等了我差不多一个半小时,说的时候笑眯眯地,像是在讲另外一位痴情郎的故事。

    跟高原在一起,我感觉自己是个正常人了,可以有梦想,有追求,可以撒娇,可以耍小姐脾气。而所有的这一切,在认识高原之前,都是我不敢想的奢求。

    到公园的时候天下起了大雨,但我们一点都不在乎。我走到哪里他的伞就跟到哪里,这使我第一次发现,原来雨天也可以这么安全。高原给我拍了很多照片,我把郁积了这么多日日夜夜的笑容都洒了出来。每当高原竖起两根手指说“ok,很漂亮”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女孩。

    雨中的公园像是一块世外桃源,人迹稀少,空气清新。

    “要是我们一辈子都住在这里,那该多好啊。”我向往地说。

    高原望着我笑而不语。

    往回走的路上,我说好累啊,现在雨停了,你背我一下好吗?高原很爽快地答应了,小心地将我放到他宽阔的背上。我又想哭。小时候都是爸爸背我,可是自从3岁那年妈妈生病去世之后,爸爸的脾气变得很坏,说我和哥哥姐姐都是累赘,没有我们,他会过得很自在。因为母亲的离去,我读完小学就永远地离开了学堂,被爸爸逼着外出打工。当我拿着几件简单衣物走出家门时,不过是瘦瘦的丫头片子一个。到处漂流,在啤酒城打工被人灌醉,在酒店帮厨被人训斥,直到最后来到这家盲人按摩店,世界从此在我眼中一片漆黑。

    “到车站了。”高原一直把我背出公园,停在门口的车站旁,小心翼翼地放下我。

    我拽着他的手腕,心里酸酸地,不想说话。

    “你好像不高兴。”他说。

    “没什么。你真好。”我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车来了,我们一前一后地跨上去。世外桃源离我们越来越远,终于模糊不见。

    “阿芹,最近精神不错嘛,交男朋友啦?”又是一个傍晚,店子里的姐妹都很闲,老板娘笑着问我。

    “哪有!”我笑说。

    “这就不用隐瞒了,我们又不反对。那个高原,对你好像是真心的。而且我觉得他人也不错。”

    我低头弄着手指甲,心里甜甜地,并不作答。

    高原从来没有说过爱我,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更像是一位兄长对待妹妹。我只知道和他在一起很幸福,却从没有考虑过如果提出做他的女朋友会不会遭到拒绝。心又开始乱了起来,想的全是高原,也是自己。

    再次见到高原的时候,我们很默契地一起走到那间熟悉的按摩房。我鼓足了勇气开口问他:“你爱我吗?”

    高原觉得很意外,笑着说:“干吗突然问这个?你还小,还是先不要想这个问题。”

    我能感受到自己心跳的剧烈,很多话想问想说,却不知如何开口。我是按摩小姐,一直活在污泥里,我以为跟高原在一起可以忘掉一切摒弃一切,殊不知一旦正式面对,还是拖出了一大截毁抹不掉的过去。能够遇见高原这么好的男孩,我应该感到满足,不能再有其它的奢望。

    第一次体验到了无望的忧伤。又想哭。自从遇见了高原,眼泪就丰富起来。

    “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高原又习惯性地摸摸我的头发,疼爱地说。

    “可是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离我而去。”

    “不用想得太远。”他说。

    我向他要了一根烟,自顾着抽了起来。我很清醒,知道其实高原正是想得很远。心在一点一点地碎掉,每一片坠落都是刻骨地痛。

    高原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决定要把他忘掉。

    高原像只受惊的兔子,被我几句话给吓跑了。轻拥,哀哭,偷笑,娇羞,雨中的世外桃源,暗巷的落荒而逃,一切转眼成梦。高原消失了。

    不来就不来,没什么了不起。

    高原,我恨你,你真的就这样丢下我了吗?

    高原,你在哪里

    在生命的第16个轮回,我经历了第一场冷到寒心的大雪。开始习惯了以泪洗面。原来哭如此容易,如此欲罢不能。

    在腊月的第一天,我向老板娘请了一个月的假。

    再次回到那个所谓的家,冷冷清清。大哥和二姐都没有回。爸爸整天喝酒。他看到我回来的时候,只醉醺醺地挑了挑眉毛,然后继续东倒西歪地喝。

    妈妈走得那么干脆,连一张相片都没留下。如果可以,我愿意一直活在3岁以下,能够骑在爸爸的肩膀上逛街,能够坐在妈妈的腿上梳头。然而季节轮番反复,裹着我青黄寡瘦地迈向人生。

    “出去一年了,捞了几个钱回来?”爸爸问。

    “没钱。”

    “你说什么?欠揍是不是?”恼怒让他显得精神了。

    “我只能养活我自己。”

    “你在c城干什么?”

    “推销。”我想都没想就回答了他。

    “妈的,都是窝囊废,我养你们干什么?”他又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酒。

    我懒得理他,一个人回到那个熟悉的房间睡觉。脑子里全是高原的影子。我幻想如果这次能够和体面的高原相携而归,爸爸会是什么态度。惊讶?欣喜?也许我高兴了会塞给他几个钱。高原

    回来的第二天,有人来看我。是小学同学黑皮。一个常年流鼻涕,瘦得像猴子的男孩。他比我大2岁,五年级的时候曾经同过桌。

    “阿芹,你回来了。”他说。

    “嗯。”“你又长漂亮了。”黑皮讨好地说。

    我没理他,虽然奇怪他也会恭维别人。以往他见了女孩子只会一个劲儿地流鼻涕。流着流着就感到不好意思,越是不好意思就越流得厉害。

    黑皮见我没反应,坐在一边手足不安,脸都憋红了。

    “我妈,我妈让我,给你说,说个事儿。”

    我白了他一眼,还是没吭声。

    “你,能不能,做我媳妇?我很会耕田的。还有,别看我瘦,村里孩子没几个力气大过我的。”

    我惊讶地望着他,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等着吧,等我打工赚够了钱,再做你媳妇。”我说完就起身进了房间,顺手关上了房门。

    黑皮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被挡在门外,徘徊了一阵子,只好走了。

    我没有在家过年,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吃团圆饭的日子,我又走了,并且决定不再回来。

    天又下起了很大的雪,像是要极力埋葬过去的一切。高原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终于慢慢模糊了。也许,我活在世上渺小如鸿毛,但在感情的世界里,却足以让一个男人畏缩而退,譬如高原。

    在这个举国团圆的日子里,无望的我,在雪地里丢失了自己。只剩下身后一串瞬间消失的脚印,留给世间一些短暂的传说。

    2003年6月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