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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门贴封条，整个寝室空空如也。楼门外的漫天大雪提醒了她，已经是大学时代最后一个寒假。
这学期她只在寝室里睡过十几晚。有两次是和苏苏吵架。第二天，他的道歉短信和电话铺天盖地，她挂掉手机，不回短信，他打到寝室来。
寝室没有人，她也不接，听着电话铃一声又一声地响，带着整个楼道的颤音。天色如晦，秋天的雨绵延不绝，落在窗外的树叶和石板上，细小的破碎的声音直敲到她心里去。
同屋的三个女孩还在上大二。每天兢兢业业，很看不惯她们三个大四女生的做派：通宵上网、抱着电话煲粥，或者支了桌子叫一班人来打牌，个个都有通宵不下牌桌的经历。有个女孩脾气大些，向她抱怨，她笑，搭腔和应付都懒得，手一甩：“毙了！”始终头也不回。那女生悻悻，摔门出去。只有在被人替下牌桌的间隙，才能隐约想起她的大二时光。
是月光如雪流银泻玉的时节。快考试了，她和阿随依旧在草坪上坐足通宵，阿随的手从t恤下胆怯地探到她胸口，她惊讶而战栗，屏息到几乎透不过气来，一天遥远的星光惨淡，是永恒的未知的定格。
暑假里，阿随把她介绍给他的哥们。一起出去喝酒，听他们唱摇滚，小饭店的老板也极爽气，为他们开到深夜三点。一帮男孩子，只得一个她，帮着把不胜酒力的兄弟抬回去。如今在校园里遇到了，是尴尬的一声“嗨”或者全当没看到。
前天才听说他已经签回家乡的单位，说这话的女生也毫不在意，马上又开始研究新射雕的内容和周迅的嗓音。
她却是在意的，红袖和她一个寝室，阿随却是红袖前男友。所有人，尤其是红袖，看着他们，淡漠而疏离。于是为他远了周围所有朋友，不听人劝，莽撞地冲到爱情前头去。她在苏苏的怀里会忽然回想起从前一往无前的那些故事，似乎只是她一个人的战争，这时候已经过了很久。
甚至想不起分手的原因。谁知道，或许全天下人都猜到了结局，他和她又这样年轻放肆，注定失败的校园恋爱。
大三寒假回来就看到他又和红袖走在一起。她站在一教门口盯着他们，倔强地。她和他不理。红袖是得到他就是全世界的模样，他则是电话里简短的一句：“我们分手吧。”
就像今天这样，其他五个人围在牌桌旁，她默默地听着电话那边“卡搭”一响“嘟嘟”的忙音，雪光在窗户上泛出浮亮的色彩，身后五个人还在计较某张牌的出法，争论不已，一切真实得不容置疑。
她忽然想生活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枉她倾注了偌大心力，不过为回到原地的结局作一个备注。雪还在无声地朝地上铺，她想看清楚些，看得再清楚些，才发觉早已满眼是泪。身后，红袖刷地一张牌拍到桌上去：“吊主！”
此后屋里的寒度一日日高过屋外，原本是她竭力讨好着红袖的冷眼，现在是两个人互不交错地生活。教室里上课，又是好一番波涛汹涌：她抬着眼，他低着头，红袖是微笑的爽利的表情，始终未变。冬天的雪渐渐消融，她心里却一日日彻骨地寒。周围人不当着她提这事，然而自己刺心，知道这里是再不能住了。
就是这时遇到了苏苏，忽然将他揪得紧紧。那时候和三个大四的女生住在一起。也是成日打牌，只除了她一人。恹恹地躺在床上，被整屋的笑语吵得永远睡不着，几乎崩溃，这时候接到苏苏的电话，她当场抽抽噎噎哭出声来。
是适当的时候遇到适当的人。苏苏始终耐心细致地对待她的孩子气，微微地笑着，从不生气。他微笑着听她讲阿随的故事，轻描淡写一句，他不懂珍惜你。她的眼泪揉进苏苏浅灰色的西装里，一层层渗下去，再也看不见。苏苏说我会永远珍惜你，苏苏说我不会再让你流泪，苏苏说一看到你我就觉得开心无比。
她凝视着苏苏。他身后，明丽的阳光流泻而下，天空照旧是灰的白的蓝，然而总疑心绿色就隐藏在哪里，动一动，就爆发出来。一片一片地蔓延，刷刷地响，由淡薄而浓烈，转瞬间事。
三个月后她就住过他那边去。像是今天那个大二女生，背了包把门一甩，然后好几天不回学校来。逐渐习惯了家居生活，有时候还做饭，溅一地的油出来，苏苏吓一大跳，再不许她进厨房。
有时候会想起以前的自己，以前的眼神里有恐惧和希望，闪闪的幽黑的光，周围始终不缺殷勤的男生。现在有点钝，只晓得懒洋洋地向着人微笑，人也渐渐丰润起来。在路上看到红袖和阿随，还是一样，笑着，走过去，眼光飘到更远的地方上去。苏苏在旁边揪她的耳朵：“又在想什么？”
和苏苏的感觉很奇怪，似乎是不很爱的一个人，不激烈不迷狂不痛楚，然而又贴得异常近。许多次苏苏去上班了，她懒洋洋地赖在床上。阳光冲不过墨绿色的窗帘，整个屋子像是生满了涩涩的青苔。心里却异常安闲，像是上辈子就住在这里。看着苏苏宠溺的微笑。
他们住的地方和学校足足隔了二万五千里，以前的事情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有时候也怀念学校里的蓝天，然而一回去，又觉得阳光过分刺眼，周围人讨论的话题也格格不入。春天的花逐渐凋谢，而秋的果实尚未成熟。她每每听到展翅飞翔的声音，让她从深夜的梦里忽然惊醒。
和苏苏的同事们出去卡拉ok，总有女孩子会点这首歌：“也许忘记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确实，等到寝室里的大四女生终于毕业，这一季盛夏的果实即将离开校园，她反而有点舍不得。他们的散伙饭吃了一顿又一顿，暴雨里全身透湿抱头痛哭。她看着这一切，淡淡地悲凉，心里某一个部分，正在逐渐老去。
暑假里找了家报社实习。她似乎天生是做这一行的：采访任务接连压给她；下班后又叫她回去，改稿改到深夜；自己买了名片簿，几乎填得满满。开学后继续实习，部门主任几次问她的就业意向，想她留下。
苏苏渐渐发觉管不住她。他想她留在他身边，少些交游，找安定些的工作“坐干净的写字楼”她仰起头来看着苏苏，忽然觉得陌生。苏苏还是一样的温柔，一样的微笑，一样地搂着她的肩。然而还是阻拦不了小小的吵嘴。两个人都觉得悲哀。各有各的事忙，一见面就被未来的可能弄得烦扰不已。他已经习惯了替她打点一切，她开始觉得自己渐渐不满足。
一日吵起来，她摔门就回学校去，和宿舍里那三个新搬进来的大二女孩为伴。直到深夜12点，苏苏还在努力打电话给她，话机放在靠门的凳子上，震得几乎要跳起来。她过去拔掉电话线，一点睡意也无。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事情：明天要采访的教授和ceo，计算机二级考试，苏苏说“十一”想带她一起回家去，想买笔记本电脑，还没选定牌子然而她每每想到自己，心内却是一片空白，像是这半边雪一般的月光，似有还无，天亮后即将消失无踪。
还能隐约回想起少女时代的爱情，他和她在楼后的草坪上拥抱，月华如水，静静聆听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像是上辈子的事，然而也不过才一年时间。阿飞和红袖也已经搬出学校自成天地。各走各的路，再不能回头。
第二天就叫了一班人来打牌。同屋的大二女孩躲得远远，一地的瓜子皮和零食袋子，就像今天。直熬到晚上，苏苏来接她。他在楼后的草坪上拥住她，说对不起，我太自私了。她听着他的心跳声，落下泪来。少年时代的爱情充满理想和幻梦。苏苏不是一个合格的男主角，阿随才是。但是，她终于知道，自己不再年轻，也再不需要用幻想来填充自己的爱情。眼前有许多事要做，甚至忙得，只有这一个独处的晚上，才可以如此贴近自己初恋的朦胧影子。
期末考试那几天终于搬回宿舍住，看到了久违的红袖，两个人都说对方胖了。考完试后，是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大二的女孩们在楼下笑闹，她和红袖攀着阳台的玻璃向下看，一起微笑说：“真是小孩子！”说完一起笑了。她问红袖：“找到工作了么？”红袖说：“中国银行已经发了接收函，年后就签。她们还都不知道呢，你先别说。”她略带惊讶地瞪大眼睛，红袖接着道：“阿随一定要回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总不好跟着他回家去。”一派外交口吻。
从大雪里看出去，似乎能回忆起她们的大学时代：她等在一教门口眼神绝望，她看着窗外的雪光泪流满面，她们每天在教室里上演一场默剧。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疑惑地想，记忆还在，鲜明如昨，但是她、红袖、阿随早不再扮演纯情故事里的角色；那时候自己或者他们，都以为这些故事是永生永世不能被人忘记的，才不过一年时间。
过去的一切注定在记忆里沉埋，而未来或许像眼前的白雪，掩盖了一切无知。最后一个回家的她关上门时，还依稀听得到自己内心展翅飞翔的声音，在怅然之上，悲哀之下，鼓风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