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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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厌了城市的水泥森林和风景名胜区攒动的人头了么?那就随我作一趟记忆中的旅行吧。

    目标地——豫西山区,伏牛山东麓石人山自然保护区。

    时间——公元1991,阳春三月。

    从繁华喧闹的小县城乘中巴望西南方向行驶,经两个多小时的山路辗转,再转乘机动三轮,颠簸半个多小时,方到了保护区山门。

    山门前,零星散落着几户做买卖的农家,多是简陋的饭馆、旅馆。也有卖山货的,就地摆些拳菜、香菇、木耳、核桃等——都是农民从深山中采来的。

    买了门票,工作人员告诉我们,昨天上山的也就几十人而已,大都当天下来了。有些没下山的,一定是夜宿山腰林场的旅店或范半仙家,今早登主峰去了。我们两人是今天的第一拨。

    站在山门旁侧刷着白石灰的影壁墙前,昂首墙上手绘的导游图,进山的路线弯弯曲曲,沿途标注着千丈岩、黑龙潭(瀑布)白龙潭等景点。想买一张纸的,竟没有。我只好将墙壁上的看了又看,几乎把景点和解说都背下来了,才有些放心地拉着女友向里进发。

    先是一段漫长而难走的羊肠小道。就当考验自己的意志和体力吧,我们并不在意它的漫长,只随性地望前走,一边不时停下来啧啧于沿途的竹园、桃林、奇峰、怪石、幽谷、静溪。暮春的阳光像山里人家一样质朴、热情。我们不得不脱掉笨厚的外衣了。有时干脆坐在山谷滩涂的大石头上,撩拨那淙淙清凉的溪水。和溪水声相伴的是树林里传来的清脆的鸟的鸣叫,以及微微的山风摇曳树枝桠的响声。偶尔仰望,会有苍鹰在山颠盘旋。

    但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导游图上标注的景点一个影儿也没见到。心底不免有些疑惑,怕是走错路了吧。想找人问,但找谁去:方圆二百多平方公里的高山幽谷里,也就数十名游客和一些散居的山民。我们就是坐下来等,一半个小时都不见得能遇到一个同类。

    忙小心地寻找路标——那些刷在大石头上的红漆箭头和“由此上山”的字样虽经雨水冲刷,但宛然犹在啊。就耐心地继续望前走,一边着意寻找景点——千长岩、黑龙潭、白龙潭

    但脚下的路依然漫长。不知道前途还有多远。

    忽见前边山溪对岸的滩涂里一棵碗口粗细的树干上挂有匾牌。忙走近了看,是景点的解说性文字。大意是:当年白牛大仙反了天庭,王母娘娘亲率天兵天将到下界讨伐,摆开了八百里伏牛战场(伏牛山因而得名)。白牛杀出重围,夺路而逃,却遇万丈悬崖顾不得探究这些传说的真假虚实,只想快睹千丈岩的丰采。可是我们一路行来哪有什么万丈悬崖、千丈峭壁啊?游目左右,亦未所见。心想:难不成也像大多风景区的景点一样,把一段丈把高的土崖子附会成千丈岩了?

    回转身,却不禁失声惊叫起来!原来千丈岩就藏在我们身后左旁侧,距我们也就三五米远。岩下是十数米见方的小潭。仰望悬崖,果然惊险!有几十米宽、数十层楼高的巨大岩壁巍巍矗立着,几乎成直角!壁下是幽谷和小潭。崖顶那些苍老的树像小伞一样在轻摇。崖壁上布些小树和老藤。苍绿稀疏的草苔丛里有细水渗出,啪嗒啪嗒地滴落着。对面山顶的太阳,刚照射崖壁的一半,山风浸透后的光反射到潭水上,漂浮不定地跳着,幽谷清潭愈发显得阴冷森然了。我们看了也不过几分钟,女友直叫头晕,我大叫脖子酸。急忙回转身望远处跑了跑再回头看。

    告别千丈岩,我们游兴大增,遂兴冲冲向前疾进。

    如果说山门是一曲交响乐的序曲;那么千丈岩就是乐章高潮段的开端了。用漫长的等待和执着的寻觅考验了我们后,一个个景点次第展露出真面目热情迎接我们。其中两个瀑布潭最令人难忘。从进山门开始,我们本是一路沿溪谷上行的。但过了千丈岩不久,便与山溪暂别了。再前行20分钟许,就隐约听到了瀑布的轰鸣声。原来山溪和小路几经辗转又会聚了。往山路左手循声望去,一例数米宽的白练似的瀑布赫然入目,这就是黑龙潭瀑布了。瀑布不很高(十多米?),但平滑整齐,真如白色的缎幅,从崖壁顶端垂下。到半腰时,从一个幽深的洞穴前挂过,帘子般遮了洞口的大半。再往下沿着崖壁慢流一段,便飞溅入潭。看那潭水,近处清澈见底,有几尾小鱼容与自在地在游弋;远处则幽深浓碧如玉。伸手掬一捧潭水,觉得又是冰凉又是温暖!洗一把脸,沾到唇边像家乡甜甜的井水。我们不舍,颇逗留些时间才告别它继续往上攀登。

    前行不久,山溪和登主峰的路又分开了。脚下的小路越来越险峻。时而要弯腰攀着小树向上爬;时而则需蹲下来在光秃的岩石上小心地向下挪动脚步。由于攀登的艰辛,加上午后艳阳的朗照,我们已经汗津津了。再登一段时间,腿脚越来越沉;但攀登的渴望和意外发现的预期激励着我们,心并不累。回忆山门前影壁墙上的导游图,白龙潭瀑布也该不远了吧。果然再转过一个山头,就听见了哄然的瀑流声伴着山风的啸音在空谷里回荡。抬头远眺,一绺白练恰似一条白龙从几十米高的山颠飞落。声势之大,远听已如怒涛雷鸣,走近了更似置身千军万马的阵中。与黑龙潭瀑布不同,由于落差极大,我们近观时也得仰视它。而且瀑流是从山颠跌落深涧形成白龙潭的,瀑、潭的周遭又都悬崖棱蹭,我们根本没办法走到瀑边和潭边,只能站在潭侧一座小山上欣赏。俯瞰脚下,幽深的潭水被瀑流飞溅撞击后的浪花水雾和从山石上斜伸过来的细长树枝桠遮蔽了,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仰视眼前,那飞流在起伏的山崖和崖上湿绿的小树间三弯九曲,如桀骜不驯的白龙扭动着身躯,真是酷肖逼真。时令是阳春,经了一冬一春的枯水期,这白龙尚有如此气势,若在夏秋之际,它该是怎样的撼人心魄呢!

    我们感叹着,抖落身上偶或飞来的水珠,向瀑布后边远些的连绵的山峰望去,见两座石柱相距数十米擎天而立。莫不是传说中的将军石?但瀑布那边是无路攀缘的。我们急忙下了小山,沿原来的小路迂回攀登。瀑布的声响渐渐消失在身后。我们脚下的路也越来越不象路了。走到一座高高的土坡前时,连路标也没有了。脚下的路,须仔细辨识脚踏的痕迹,才能确认是路与否。揪着草,攀着树枝桠或乱石,躬腰抬臀往上攀,一会便气喘吁吁了。登了一多半时,那土坡更陡峭了。再往上,干脆没了路的迹象。回视坡下,刚走过的小路也消失在树林丛中。我们不得已稍事休憩,鼓起余力接着向上攀爬。千辛万苦、眼睁睁快到坡顶了,可不见路口、不见路标、也不见指引解说性的扁牌。在小山上眺望瀑布时看到的将军石,早没了去向。女友在一旁直抱怨,认定走错了路。我也暗自叫苦,但还是硬着嘴、硬着头皮往上登。攀了最后一根小树,上了坡顶,颤微微扶着小树站起来,伸了伸腰——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再回身催唤女友快登。她问找到路了么?看到将军石了么?我不回答,只催她上来看。她登了几步,我一伸手,拉她上来了。她还没站好,就“啊!”地惊叫出来!原来,我们一直攀登的土坡是一道天然的堤坝,也就是传说中的土地垭。这道几百多米长的黄土垭又高又陡又险,从连绵的高山上走下来,呈狐形遮绕住了另一番天地。在垭下仰望,一无所见;站垭上平视,开阔的白牛城里“跑马场”、沟壑、桥梁、碑林、林场的楼房旅馆、范半仙的居所、居所四周的竹林,以及四周连绵环绕的高峻的山峰尽收眼底。土地垭本身也是一道令人想入非非的神秘的奇特景观——在方圆几百公里的岩石地貌里,怎么有这么一道纯然的黄土堤坝呢?垭上的松树林排列整齐,传说告诉我们:原来这里是当年伏牛大战时,土地神接王母之命在此筑起的一道防线,以拦截白牛大仙。沿着土垭的走势向前走,将到白龙潭瀑布的顶端时土垭被沟涧截断,戛然而止。传说白牛用锋利的双角从这里冲破防线夺路而逃。气得后边紧追不舍的天兵天将徒唤奈何——你看,对面山腰两座器宇轩昂、英姿挺拔的将军石不是当年大将军、二将军的化身么?

    下了土地垭,已是下午三四点的光景了。一路登来,没见到一个游人、一户人家。现在林场旅馆和山里唯一的老住户范半仙的家就在眼前,我们急忙前往打探落实食宿的问题。林场的职工告诉我们,这里就是山腰。再往上登就没有人家和屋舍了。而登山的路将更加陡峭难行。当天登山的,都要在这里住下休息一宿,第二天再起早去登主峰。我们在林场的饭馆里吃了便饭,就到对面山脚的半仙居拜访范半仙老人。老人本是山下居民。三零年代时,蒋、阎、冯中原大战,冯部旧将范钟秀将军战败后为躲避老蒋追捕,曾在此隐居。为范钟秀带路的就是眼前的半仙老人。从那时起,老人便弃家归隐于此。半个多世纪来靠狩猎和采摘山野果实为生,得山川灵气,遂修得半仙之体。于今年过古稀,上山打柴采药仍健步如飞。我和老人谈得投机,晚上就借宿半仙居了。

    是夜暮色四合之后,我和女友到室外走动。但听山风四起、松涛阵阵。一轮苍白的月亮徘徊在山顶。远远近近的山峰和古树都黑魆魆地兀立着。时有虫豸蛹动的声音从树林下层层枯叶间传来。四周连一个鬼影儿也没有,吓得我们忙遁回舍内。躺在地铺上,没有灯火,望着黑黑的屋顶,山风的啸音尖尖地挤过墙缝,如哭如嚎。

    好不容易熬过了不眠之夜。第二天,太阳照到山谷时已是早上九点多了。昨天先后于我们上山的游客也都在半仙居或林场的旅馆里歇脚了。大家吆喝着互相鼓劲儿相约去登主峰。女友向我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起泡的双脚。我们只好望山兴叹,最后决定向山下败逃。

    下山的路似乎容易了许多。我们一路走一路叹一路唱一路回味,其兴致之高,哪里有败军的气馁和狼狈。我们约定:待下次有备而来,一定登上主峰。一直快到山脚时见一路学生军(从年龄看当是初中学生)大包小裹地正迎面而上。见到我们,他们异常兴奋地问:你们从山上下来的么?主峰还有多远?山腰还有多远?我说:你们走的,大约有十分之一吧。几个男生女生立即瘫软在地。

    这是一次半途而废的旅行,而且永远没有接续完整的可能了。数年后,等我带着妻子(当年的女友)再度攀登石人山时,它已经象天下所有的风景名胜区一样人头攒动了。盘山公路、登山梯、索道、高档旅馆等也都一应俱全。我们悠哉游哉地到了半仙居,老人外出采药了。我们逡巡一阵,沉吟良久,与土地垭、将军石、半仙居等溘然永别——留在身后的不只是未登的主峰,还有美丽的记忆和永久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