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桐花

沧江霞衣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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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总忘不了滨江市求学的日子,忘不了校园外的油桐林。花开满树的时候,我看到了她。她穿着一件白底碎花的连衣裙,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头发高高地扎成一束,发带似一只粉碟在飞,那张典型的瓜子脸略显苍白,双手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地落脚在花瓣间,似不忍踩痛那洁白的精灵,可花瓣总沾上了她的鞋,于是她的喉间,便发出了一声轻轻而又痛苦的呻吟。这情这景,让我想起了“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葬花女了。看她轻悄而又飘逸的样子,恰似一朵油桐花在飘飞!

    连续几个星期,我都到了油桐林,想再次见到那飘逸而又善感的女孩,她却如黄鹤一去,再也不返回,于是我喜爱的一本诗集中,便有了一朵枯萎的油桐花,因了这朵油桐花,心灵上刻下了一道永恒的风景。

    谁料中专二年级的第一天,她笑吟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鬼使神差地成了我的同桌,我这才知道她叫杨鹄,是天鹅的“鹄”而不是箭靶子的“鹄”原是昆明幼师的学生,因不适应省城的气候才转学回来。我名叫张鸽,用她的话说“我俩特有缘,两只鸟飞到一起来了。”她还开心地说:“我父亲取名给我用了一个多音字,使我拥有了两个名字。”

    我一下子喜欢上了她。

    别看杨鹄一副不胜弱小小鸟依人的样子,人挺聪明,又善解人意,成绩毫不含糊,我虽略胜一点儿,却感受到了潜在的压力,第一次体会到了竞争的快乐和烦恼。

    杨鹄的父亲在滨江市是一位炙手可热的人物,母亲是位家属,热情而又心地善良。

    杨鹄家就这么一位宝贝女儿,自然就倍受父母的娇宠,优裕的环境没有让她养成骄横和乖戾。尽管父亲已向校方打过招呼,校方也同意杨鹄住在家里,可她还是违背了父亲的旨意,和我成了上、下床。睡在上床的她第一晚就从床上滚了下来,膝盖磕破了,我主动与她调了床。经过一段相处,我觉得她看的书多且杂,阅历很多但单纯,总爱写一些优美的文章。我俩因了文学的共同爱好,虽在学习上是激励的竞争对手,私下里却成了一对掏心掏肺的好朋友。

    到杨鹄家玩最快乐的莫过于尽情地浏览她那丰富的藏书,她拥有的书房让我羡慕万分。杨伯伯很忙,总被人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即使在家,也不断有人找。偶有时他会到书房来找我们聊聊天,就某一名著或某一文学现象发表一下他的见解,亲切而又随和,一点也没官架子。

    杨鹄最喜欢到校园外的油桐林里散步,最爱盛开的油桐花。我忍不住说她:“花开花谢才有结果,你既然爱到油桐林里玩,却又怕踩痛掉在地上的油桐花,害得我在你身边总觉得自己太残忍了,这又何苦呢!”

    不料她竟说出一番话来:“油桐花是有生命的精灵,你看掉落在地的花,洁白的花瓣根部有细细的红筋,宛如花的血管在跳动。有的化谢了,红颜全消毫无生气,可油桐花,坦然地回归大地的怀抱,化作淤泥前还要展露一抹生的亮丽。有的人连油桐花也不如,活着只会溜须拍马,毫无自己人性的东西。你也看到了吧,我的父亲众星捧月似地很风光,可他常感慨地对我说‘累’,所以他总忙中偷空到我的书房,与我们分享一点真实而自在的空间,寻找一时心灵的休憩。我亲眼目睹他一个人时落寞而又孤独的怅惘。别看他眼前车水马龙,一旦失势,也难免落得门前冷落车马稀啊!”

    我对她的感慨不以为然,揶揄道:“你有一个太阳式的爸爸,在他的屁荫下,没有办不到的事,你还担心什么呢!你的感慨是官宦子弟‘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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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听了反驳说:“权力并不是终身拥有的,父辈的屁荫保佑不了我一辈子,人生还得靠自己去书写。”她顿了顿自言自语地说:“高处不胜寒啊!”

    对她的高论我没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

    杨鹄和我都不擅长体育运动项目,但我们都爱集体的荣誉,每逢比赛,啦啦队中喊得最起劲的莫过于我们。后来我当了啦啦队队长,我们俩会临时串词,鼓动队员们拼搏。我被聘为校报学生编辑,她被聘为校报学生记者。俩人在学习、爱好上的竞争,丝毫不影响友谊的发展。

    与杨鹄在一起,我总自然而然地充当大姐的角色,她也有懦弱的时候,说起来让我生气。有一位同学借了她的一本书却迟迟不还,杨鹄催了几次,她才磨磨蹭蹭地归还了,可书已破损不堪,这对爱书如命的杨鹄来书是不能容忍的事,杨鹄说她几句,却遭到奚落和无理的辱骂,杨鹄气得眼泪汪汪却无招架之功,面对对方的出口成赃,反而瞠目结舌一副理亏词屈的模样。我气不过,反辱相讥地为杨鹄打抱不平,那位同学才悻悻而去。杨鹄犹自立在原地喃喃:“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霸道的人?是不是我太过份了?”真令我哭笑不得。

    实习刚回来,杨鹄悄悄告诉我,他父亲送给她一台天文望远镜,晚上爬到她爸爸办公的那栋九层楼顶上看滨江市夜景,妙不可言。她已跟门卫打好了招呼,约我星期六晚上去看夜景。

    夜阑人静的时候,我随杨鹄爬上了九楼的楼顶。

    艨胧的夜似乎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与滨江市远景的距离,高远的星空明朗起来,那些平时遥不可及的星星又大又亮地尽现眼底。我好像置身在它们其间,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想触摸它们。身边的杨鹄笑了起来,我清醒过来,也好笑道:“手可摘星辰!手可摘星辰啊!”

    杨鹄大笑,伸开双臂,对着夜空高声读起了李白的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我被杨鹄感染了。我们从李白的诗到现代飞船,畅所欲言,还赛着花样编织着看到的景色,再加上地方上流传着的民间故事,自己将自己的心弄得迷迷蒙蒙,好像置身在一种奇幻的世界中。

    坐在楼顶上,夏天的后半夜有点凉,沿滨江而建的城镇,闪着不明的灯,犹如一条小龙静卧着。滨江水静静地拍打着岸,好像小龙轻轻地打响鼾儿。我们背靠背坐着,看那天空中闪烁的群星,数那小镇不明的灯光,任思绪飘飞,海阔天空地神侃,浑然忘却了一切。

    “鸽子,将望远镜收好,我们走吧,已经后半夜了。”杨鹄催道。

    “嘘。”我用手示意,轻声而又急促地说:“快看,杨鹄,快看那边。”

    不远处是缤江中学,围墙边有一排低矮的建筑,一个小偷已爬到了围墙上面,正努力要攀那扇开启的窗户。远处路灯的光照出小偷模糊的身影。小偷做梦也想不到,夜阑人静中会有两位在九层楼顶上看夜景的小姑娘注视着他。

    眼看小偷就要爬上窗户,杨鹄突然高声大叫:“抓小偷!”

    猛然爆发的喊声格外骇人、刺耳,猝不及防的小偷吓得从墙上掉了下来,大约跌得很重,竟没有爬起来。

    “抓小偷,大家快来抓小偷啊!”见此情景,杨鹄高叫着,往楼下冲去。

    略一迟疑间,我见那小偷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伤痛,一瘸一拐地顺墙往滨江急急地逃去。

    “杨鹄。”我忙拿着手电去追她。这可是在九层楼顶上啊!在着万物酣睡的时刻,谁特听不到我们的呼叫,小偷却早已逃了!

    “啊——”一声尖叫,让我肝胆俱裂,杨鹄从六楼滚到五楼!

    侥幸的是杨鹄只在脸上、身上多处磨破了皮。右脚扭了一下,没伤着骨头。杨伯父及伯母一句话也不责怪我,反而安慰我,让我更加内疚不安。我替杨鹄递交了假条,杨鹄在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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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说自己骑单车不小心跌伤了。

    学校写出了通知,要保送优秀生上大学,要求同学们先写申请书。我将这一喜讯告诉了杨鹄,我们俩都很兴奋。从某一种角度上讲我们同病相怜,我因家中贫困,姐姐读高中后我被父母逼迫来读师范,杨鹄因中考时身体不好被父亲安排去读幼师,我们都难以忘怀大学梦。

    同学们都私下里向我祝贺,说若有两个名额,我和杨鹄都当选;若只有一个名额,杨鹄比我略逊一点儿。

    一个星期后,杨鹄来上学了,我们都递交了申请书,都想圆大学梦,尤其是我,姐姐高中毕业后参加考干已有了工作,父母和她都支持我争取被保送的机会。

    岂料保送大学的名额只有一个。同学们很关注谁能当选。大家私下里议论纷纷,说不看什么背景,只以成绩选送,非张鸽莫属,可有人摇头说杨鹄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非杨鹄莫属。

    杨鹄!我对她戒备仅因保送上大学一事。就一个名额,谁是幸运儿呢?

    杨鹄却不当一回事,真诚地对我说:“鸽子,从成绩上看我比你差一点儿,我肯定落选了。递申请书仅仅表示我的态度。我已经告诉爸爸不要插手此事。输在你这里,我服气。”

    我笑了,忍不住拉拉她的手。

    有一天从阅览室出来,我无意中看到杨伯伯的车往校园外开。杨泊泊似乎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但不像往常一样让司机将车停下,摇下车窗亲切地和我说上一句话。

    学校公布了保送名单,是杨鹄!我的心彻底地沉下去了,眼前总闪现一辆车和杨伯伯的面孔。杨鹄,你好虚伪呀!见了杨鹄,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看不起她。有些同学也毫不留情地对她说:“张鸽输给你就在她没有一个太阳式的爸爸,你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无疑掴了自尊心极强的杨鹄一个耳光,她并没因被保送而高兴起来。

    我们的友谊出现了裂缝,她努力地想缝合它,但我并不配合。

    在一次班会活动中,老师让我当主持人,我故意当场让杨鹄难堪,受到冷落。她哭了。

    杨伯伯在滨江市最豪华的馨馨酒家为女儿设宴庆贺,我却躲在油桐林里将一瓶宫桂酒喝干痛哭。

    杨鹄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面前,并不说什么,从包里掏出了一瓶宫桂酒,自己喝了起来。

    我见了只觉血往上涌,火气如岩浆爆发,骂道:“你得意了,摆宴席不够,还来这儿向我炫耀!”

    她难过地说:“宴会的主角不是我,是我的父亲。鸽子,保送的本该是你,是我父亲插手了此事,我没有什么可炫耀的。你难过,可我更难过啊!”她话未说完,已泪如雨下。

    “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我厌恶地说:“猫哭老鼠,假仁假义!”

    “鸽子,你听我说。”杨鹄苍白着脸叫道。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你走吧,你我各有各的路。我很高兴,杨鹄,你还是靠父亲出面了!”我含泪笑着说。

    “不!”她叫道“我想和你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将空酒瓶砸向一棵油桐树干上,酒瓶碎了。我愤恨地说:“我们的友谊就像这破碎的酒瓶!我给你让路,你不走,我走。”

    “鸽子——”杨鹄带着哭腔叫。

    我不理,昏昏沉沉地走出了油桐林。从未喝过酒的我,一瓶宫桂就醉了,在油桐林边一蓬蒿草前,我翻江倒海地吐了。

    在家等待分配工作的日子很慢长,我总想起了校园外的油桐林,那满树的油桐花,满地的油桐花,心便有一种抽痛的感觉。

    奇怪的事是,我却等来了一纸南方师大的入学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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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在南方师大那美丽的草坪上,我接到了一封来自偏远山村小学的信。一位同学在信中告诉我,杨鹄拒绝出席父亲为她举办的宴会,并和父亲弄翻了。她找到了市教委,也找了学校,自愿放弃了保送的机会。分工时她又一次违背了父亲的旨意,放弃了在滨江市工作的机会,自愿到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任教,父亲为此和她翻了脸。

    看完了信,我的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