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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十九岁，她今年四十四岁，我总是不记得她出生的年份，也许是我从来都没有用心去记。她和我哥都属狗，哥哥比我大一岁，所以我算出来的结果是她今年四十四岁。
第一次见她哭，我懵懵懂懂，假装不知道，假装是看错了。那个时候我一点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呢？房间黑黑的，暗暗的，窗帘半掩着，门留了一条缝，我偷偷摸摸地走到门边往里头瞧，她伏在床边，轻声地啜泣。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心中信仰的神，竟然像凡人一样，嗯，或者像你一样，像个孩子一样会哭泣，我想你大约能够明白我心底的震惊和恐惧。她竟然会哭。我一直都以为，她的心是石头做的，她怎的会哭呢？那天晚上，我睡在她的身边，半夜醒来的时候，我垫着她的枕头，她的枕头是湿的。那一次不久之后，好像她就换了房间。过了不知道多少年，偶然的一次，我好像知道，当初是因为那个房间主家宅，她是离异的人，怕影响什么运数，所以她得换一个房间。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知道她在偷偷地哭，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和我一样知道她在偷偷地哭。这一次的哭泣，我没有问她为什么，我是个孩子，她的事情我怎么敢发问。所以我猜，她从来不知道那一次我知道她哭了。
第二次她偷偷地哭，是在湖南。那个时候天气冷吗，也许是冷吧，不然我怎么会感冒，发烧，持续好长的一段时间呢。可是我记得我在输液的时候，往外面看，外面的女孩子穿着抹胸长裙，热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明晃晃的太阳照得我眼晕，眼睛生疼，眼泪不停地掉。也许不是眼睛疼所以掉眼泪，也许是掉眼泪太多，所以眼睛疼。她带着我去见大舅妈，我跪在地上，央求大舅妈放我同她回家。可是他们讲，那是外婆家。大舅妈带着我和她去逛街，我偷偷地记着路线，假装很快活地问哪里是外婆家的方向。那个时候我天真地以为，如果我朝着那个方向不停地走，大概一个星期，我就能看见外婆了吧。电视上不是都这样演的吗，拿着一个用布包着衣服的包裹，走过几座山，家就到了。她在试鞋子，笑着，我扯她的衣襟，说我要回家。她们不笑了，问我：不是说了，还不能回外婆家吗？我怕她生气，解释道说不是回外婆家，是不想逛街了，想回去了。是生病之前去逛街，还是生病之后去逛街？我只记得我好像一直在生病。浑浑噩噩地，我躺着她的床上，她用凉手帕盖在我的额头上，我闭上眼睛睡过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眼睛红红地，哄着我吃饭和吃药。那个时候，她是不是也害怕。生怕她唯一的孩子会烧坏了脑子，变成了傻子，那样她也许会和两个傻子过一辈子。幸运的是，她倔强的孩子，还是同她回到了外婆家。
她会偷偷地哭，也会有时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当着大家的面哭了出来，像个孩子一样。
五岁的那一年，三十六舅舅结婚，大家都去吃喜酒。她在席上要去找谁，还是要拿什么东西回家，我不记得她离开的原因是什么了，我记得我要跟着她回去，她撇下我自己走了。她怎么可以撇下我呢？那个时候，我多害怕呀。我知道，如果没有我，她可以再嫁一个好的人。我好害怕她会撇下我就走了。我怕她一个人跟着别人走了。我追着她的脚步，她走得好快，好快，一个又一个大人挡在我面前，我快要看不到她了。大舅妈见我跑得快，要拉着我，为什么要拉着我，是怕我缠着她不让她跟别人走吗？她真的要跟谁走了吗？我更加慌，一边喊着她一边跑，她怎么越听我喊越跑得快呢？走到我跑到天井的时候，地板好滑，就这么直直地摔下去，额头摔在了台阶上。大舅妈大声地喊她，周围的人惊慌地围过来，我不觉得疼，只觉得热热地血流下来，大舅妈的手盖在我的额头上，喊她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她回头，见我满脸血，扔了手上的东西就跑过来，我一点也不觉得疼，只觉得庆幸，她回头了。那天是元旦还是五一还是国庆节呢？街上的人好多，她好不容易拦了摩托车，半道上的时候竟然碰上了堵车，后来那车还没油了。我现在想着只觉得万幸，却从来感觉不到，她那个时候该多慌张，也许再晚一会儿，我就流光血死掉了呢？医生要送我进手术室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在医院了，她跟着医生推着车，眼泪吧嗒地掉在我的脸上。她为什么要哭？那么多人都在呢，我并不觉得疼，她为什么要哭呢？我伸出手去抹掉她脸上的泪，还笑着跟她说：“你别哭，我不疼。”我不疼，可是她疼呀，天下哪里有不心疼孩子的母亲呢，哪怕摔的人不是她，她见我满脸血的样子，也肯定是心疼得掉泪的。她那样要强倔强的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哭了出来。
她爱她的孩子，所以她的坚强和倔强都因为孩子的忽然受伤而溃不成军，心疼和悲伤冲破了她心底的河堤，河水肆意地在她的脸上汹涌流淌。
她其实也是个孩子，会有无助的时候，也会有害怕的时候，所以就会有哭泣的时候。孩子伤了，她哭，父亲去了，她哭。
外公走的前一天，她说要回去看看外公。外婆把她拦下了，说等着周末她大哥们回家的时候再和她一起回去看她父亲。她答应了。第二天的晚上，她父亲走了。那个时候，外婆回来告诉我，说外公走了，让我去找盏油灯。外婆的眼睛红红的，我却没有任何感受，我还来不及有任何感受。我陪着外婆，外婆哄我去睡觉，三点多接到姐姐电话，问我在干什么，大舅舅呵斥我，怎么可以睡觉呢，该是要陪着外婆的，大舅舅说，外婆肯定在偷偷地哭。我慌慌张张地跑到楼上，外婆的灯亮着，我站在门外，听见里面的哭声，忽然想起来，那一年，我还小，眼前混混黑黑的一片，她伏在床上在偷偷地哭。外婆是不是同她一样，也是伏在床上在偷偷地哭？我敲门，外婆让我去睡觉。如果我还是那年的我，也许就走了，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毕竟我还是个孩子。可是如今我已经长大了，怎么可以让疼爱我的人伤心得痛哭流涕的时候走了呢？外婆开门了，外婆的眼睛很红。我的心头一悸，想到了她。她知道了她父亲走了的消息吗？我陪着外婆，外婆没有再哭。我想，大约这是母女间相似的地方，外婆会偷偷哭，她身为外婆的女儿，她也会。所以，半夜的时候，我和外婆躺在一起睡着，却不曾熟睡，一直听着外婆的抽泣声，像是那年听着她在我耳边哭泣一样。当年她哭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不曾安慰，如今外婆哭的时候，我知道为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安慰。第二天，外婆派我去告诉她那个不好的消息，她没哭，只是声音狠狠地讲，昨天晚上妹妹哭闹一宿她就知道不对了。在车上的时候，她一直在抹眼泪。那天不下雨，可是她的脸上没干过。我一直没有感觉，总以为是在梦里。风很冷，很冷，梦里面真冷。外公躺在祠堂里，她到门口的时候终于放声大哭，那个哭声，终于把我惊醒，原来不是梦，原来外公真的走了。那个时候，我才终于像她一样，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不是梦阿
她在外公面前哭得几近昏厥，我和姐姐们带着她回了外公曾经住的房间，她在里头让姐姐陪着，我在姐姐的身边，看姐姐一遍遍给她擦眼泪。外婆头天晚上眼睛红红的，声音颤颤地跟我说：”她说要回去看她爸，被我拦下来了，知道这个消息，肯定又恨我，怨我没让她回去看她爸。“
我对外公的感情没有对外婆的那样深，也总以为她和我一样，对外婆的感情会深一些，甚至有的时候，在知道了一些事情之后，对外公的印象不好，所以觉得外婆是恨着外公的，她也恨着她的父亲，但是深爱她的母亲。所以我当时没有明白，为什么她哭得那样撕心裂肺。可是，等我跪在外公面前的时候，我终于知道，原来深情不说出口，是骨子里有的，被日光压着，当乌云笼罩在头顶的时候，才会控制不住就从眼眶里流泄出来。她那样爱她父亲，也许比爱她的孩子还要爱。我没有像五岁那样帮她擦眼泪，我知道，她疼。
从前，总以为她是最坚强的，严厉严肃严谨，不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是会扛得下来的。哪怕是天塌了，她也能像女娲一样把天补好。她像是神一样存在在我的心里。可是越长大了才越发现，她并不是真的神，她会哭，会怕，会怯懦不前。当我越长大得像大人一样的时候，她越老去得像是一个小孩，需要人去担心和照顾。小孩子会慢慢长头发，乌黑或者发黄，可是她的头发只会慢慢地变白。
今天早上，九点二十一分的时候，她抱着衣服推开我房门，把从阳台上收下来的衣服放好，我伸出手去拦住她的腰，冲她笑。可是她没有对我笑。她指着自己的脖子侧边，说不舒服。我问她有没有看医生，想要陪她去看医生。她只讲买了药在吃，还把药拿出来给我看。那个时候我没有睡够，有些烦睁开眼睛，但是怕她知道我烦，所以接过来看了一眼，好像是止炎的药。我拉着她躺下，她背对着我，说明天要回去看外公了，她不想回去。我没讲话准备再睡个回笼觉，她抽泣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响起。我没有安慰她，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人，所以我偷偷地从床上起来，留了她一个人在房间。我哭泣的时候并不希望别人看见，所以我想，她与我应该是有一样的想法，所以我离开，她可以独自哭泣。哭吧，悲伤都哭出来了，就好了。
像个凡人一样哭泣，一样烦恼，一样痛苦。我越发觉她的生活其实很平凡，她的人也很平凡，平凡得会让人变成变态。所以我开始像一个大人一样去担心她，像大人担心不听话的小孩子一样担心她。可是我并不是她的大人，所以她的痛苦和悲伤，我只能沉默。因为我笨拙，我不知道讲什么做什么去安慰她。也许我可以做什么，可偏生我是个懒人，也许是性子也很古怪的原因，我懒得去做。外婆总让我劝她，劝她好些。我总不耐烦地回绝。我不是没有劝过，而是再也不相信她可以被劝解。她像是当初我做了错事向她道歉说下次再也不这样了的时候，她对我的失望，我越来越感觉得到的那样的失望。
她就是一个平凡人，像我一样。她承载不了我对她向好的希望，我也承载不了她对我未来的希望。在我哭泣的时候，我总是会想到她，想到她哭泣的样子。从前只觉得，要做一个像她那样坚强倔强积极向上的人，后来却一个劲地对自己说，我不要像她。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已经开始变成散发着对生活怨恨的一个灵魂。而我呢？我渐渐地变成一个安于现状的，随遇而安的人，再没了那种较小着要和生活抵抗的斗志。生活那么可怕，在我面前，一刀一刀地将她凌迟，把如神的她毁得不堪一击。我不想像她那样，被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我总想着，她的世界小了，人也小了，所以才会让自己委屈了，所以她的脾性这几年越发不好。她的生活也慢慢从白变成灰再变成黑。她越渐小，我才要强大，所以每次见她不好的时候，我没有安慰，而是告诫自己，心肠要硬一些。像她当年一样，石头一样的心。然后，我才能成为当初心底的她，强大如神，足以护她安稳。
有的时候，我会想，她变成如今的脆弱模样，有一部分是我的错。如果没有我，大约她的生活会比如今好上好多倍。可是有我，我便欠下了她一个美好的生活。她像是一朵鲜花，原本在枝头灿烂地开着，我的到来如同狂风暴雨，把她打落在泥沼中。可是，我后悔我存在的时间，比我庆幸我存在的时间要多得多。如果我不存在，心疼她的人的名单里，就会没有我。而我，并不像是别的人，我想我可以心疼她，并且为她做些什么，让她开心起来。我可以让她开心的。因为，她爱我。作为她的爱人，我有能力让她开心起来，也许现在不可以，但是往后，总有一天，我可以让她不再哭泣。因为，我也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