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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在我书桌上的是一台早已过时的pii档次的电脑,但至今仍是我的宝贝,随着电源的开启,面貌沧桑的15寸显示屏时明时暗,吃力绽放着勤奋的光辉,它仿佛神话故事中瑰丽诱人的奇异之门,引导我触摸那镜面后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正是俗称的互联网虚拟世界,它与现实世界隐秘地对应,构成了当今世界的二元一体,一如阴阳两界,昭显着某种合理与稳定。
这似乎象阴间与阳世的科技模拟,确切地说是阳世自身不知不觉创造的阴间模型。在这个冥界意义的互联网中,尽管其中人声鼎沸,实则毫无声响;尽管看似人气火热,实则只是冰冷的机械组合;尽管有无穷大之象,实则空然虚渺,一如我们无法寻找和把握冥界空间的具体方位,这都是互联网不可避免模仿出的阴间语义。因此,穿过显示器这道神秘之门,便仿佛化身为无形的鬼魅,游走于广阔的冥界,这里有数不清的“鬼”云集着。bbs、聊天群组、博客等等是他们个性云集的方式,一切尽可能地仿造阳间世界的模式。
显然,在这个虚拟世界中的交流,文字的作用比现实中更大了,虽然大多只是以敲打键盘代替说话,但也有相当多文雅的“鬼”书写着自己的非工具篇章。于是,我听到了一个古怪的词语——网络文学,以及紧跟其后一个与之相伴的词——传统文学。网络文学,显而易见,其渲染的重心在于网络这个工具,而传统文学不言自明,指我们一直熟悉的以纸媒为运作平台的文学产出方式。在我对文学肤浅的认知中,尚无法充分理解文学本质上如何会以载体性质作为类别划分的依据,我只是一个游荡在网络中的“鬼”鬼在世界所意味的,是一种力量的补充。隔着一方屏幕,穿梭于“人鬼两界”我的个体感受首先是一种权利的诡变,正如鬼具备了常人所不及的功能一样。大多数鬼任凭“阳间”对“网络文学”进行激烈的探讨:预测着“网络文学”的潜力及对中国文学的意义,比较着“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生命力,预言着“网络文学”是中国文学的希望或退步。鬼不关心这些。绝大多数网络鬼魅关注并喜悦的,是他化为虚拟鬼魂后的权限变异与延伸。
这种权限的延伸向我们昭启了“网语”到来的原初意义——科技革命延伸着人的现代性权利。透过这个虚拟的仿世界系统,渺小的个人话语权力在其中延伸和膨胀。从此,个体声音流淌于广阔空间的通行权不再为作家、学者所独享,这是渺小而巨大的草根阶层的一次伟大的权利拓展,使我们又一次欣喜地看到科技革命与人文革命的完美携手。因此“网络文学”的首要、原初意义并不在于文学,而在于现代文明对普遍个人在社会中的权、力、利的升级和延伸。互联网技术对现实世界的修补性模仿,向我们开启了一个“全民写作与出版”的预备景象,任何人都可以象作家一样将自己的思想情感汇成文字,推送到网络这个浩大公开的世界。微小的个人话语不再仅仅低吟于私人倾谈的封闭屋墙内,而是能够冲出个体的栅栏,洋溢到广大的公共空气中,被无数陌生的感官品味,乃至交流互动。这无疑是默默无闻的芸芸众生的一次伟大而迅速的权利革命!
这就是所谓“网络文学”原初的,也是最重要的意义。这个被称作“网络文学”的事物并不是为了文学而来到这个世界,它只是一种社会现象,一种草根群体借助科技力量拓展话语权力的社会现象,浓厚的文学面貌是其基本表象,但不止于文学。它的真名不叫“网络文学”而叫“网络文学现象”但它错误而无奈地以“文学”为主语,以“网络”为修饰定语,就此生出一个暧昧的文学新名词,这掩盖了它的初始面目和首要意义!“网络文学现象”的通俗定义就是——大量流徙于互联网上的,剥离了阳世身份的虚拟鬼魅们舞文弄墨的社会现象。在“网络文学现象”这个词语里,文学不是作为主语,而是作为动词存在,用以描述、定义这样一种现象,因此其更确切的称谓是“网络书写现象”
这个被尴尬地归类为文学术语的互联网现象,真正的价值本应该是对人权利的延伸。现代文明理念的人权软件虽已臻完善,但由于现实世界硬件体系的各种局限,使前者依然无法完全释放其效能(例如,不是只要想出版、传播自己的文字就一定能如你所愿)。互联网技术的出现却导致硬件的一次里程碑式的升级,使现代文明理念在实践领域得到其理论系统的应有飞跃。而今博客时代的到来更加促进深化了全民写作的景象。因此,从对个人在社会的权利认同与追求的价值角度看,网络文学(现象)无论如何都应该被肯定!而转换到文学角度审视,网络文学(现象)也鲜明地显现出独特的性格魅力。文学本质上当然不以载体性质作为类别划分的理论基础,但载体却经常是孕育新生事物的温床,因为新生技术往往意味着对传统结构的弥补,势必在这新添的土壤中萌生出性格独具的植被。网络复制了“阳间”的景象,但没有严格复制它的科层神经系统,这成为它的文学面貌有异于传统文学世界的原因。现实社会的各种羁绊和功利性在网络上的薄弱化,以及个人“权利”因网络而放大,决定了网络可以成为灵魂逃亡的聚集地,从而在其中悄然酝酿着强烈的自我精神聚集和迸裂的蓄发力,或许可以乐观地认为这将有利于文学皈依我们诚实的心灵。于是,作为文学概念的真正的“网络文学”模糊地诞生了,尽管它诞生在自己的名字之后。
由于“网络书写现象”未得其名,一开始就与“网络文学”混淆,所以至今仍在混淆着。许多批评网络文学低劣的人们,并不知道自己批评的对象并不是作为静态名词的“网络文学”而是作为进行时态的轰轰烈烈的“网络书写现象”这就好比本着鉴赏瓷器的优美法则,却评价着瓷器烧制过程的粗陋架势,无疑是一种错位,更何况“网络书写现象”的首要意义并不在文学。但这也是难以避免的,现实文学世界从来就是名词术语的静态群集,它在外观上似乎不经动词的冶炼,就直接凝固于印刷制品中,因为它的“草稿”阶段是隐秘的,从小学生的作文到个人抽屉中的日记都是它作为动词状态下的草稿,只不过这些草稿与橱窗中的印刷世界严格地隔离开来,以追求作为名词的文学的华贵气质。这是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一个很大的面貌差异,也是阴间鬼魂们的落魄散乱与阳间生物精致岸然的面貌区别。阳间的生命从蝼蚁到人类多种多样,而在阴间都叫鬼魂。这就是阴间的身份平等性,它训喻任何人,无论你在阳间多么风光,死后都只是一个鬼魂,跟蝼蚁的鬼魂没有不同,任何鬼魂的基本权利与起跑线都是一样的,而投胎到科层森严的阳世将以何面目出现,就看自己的努力了。互联网模拟了阴间的身份平等性,无论你在现实中的身份、地位、能耐如何,到了这个世界都化为乌有,每个人都成了只能感觉而无法触及的鬼魂,而鬼魂们的起跑线和权限都一样。
与真正鬼魂企盼投胎于阳间不同,虚拟冥界互联网上的模拟鬼魅们却大多是为了缓解现实生活的压力,而主动化身为不为人知的鬼魅投入网络,享受虚拟世界的多彩生活。网络中的书写者们也大多如此!他们爱好写作但难以挤身于科层世界的文学圈,网络终于满足了他们的作家梦,使其文字被众多的人看到并与之交流,这种权利已让他们很快乐了——这与“网络书写现象”的首要意义是对应的,当然他们也绝不会拒绝自己的文字接受阳间的肉体召唤。也有少部分鬼魂如我辈者,由于经济窘困,总希望自己魂烟飘渺的文字得到一副现实世界的纸质皮囊,以换取阳间的物质回报。他们就象一群蛰伏在网络的急于投胎的鬼。
让我们把目光再回到“网络文学”的文学意义。既然网络文学已经产生,那么怎样评估和预测它的价值和意义呢?这是阳间文化科层最关心且一直关心的事情,虽然网络上的文学鬼魅们未必如此。基于一种纸上谈兵式的对事象的推论,我将斗胆作出自下文开始的或许不成熟的远景展望:由于现实世界冷酷的科层气氛,最终阻碍了文学进一步的飞跃;而远离科层环境和功利气质的网络自由气氛,终于使文学摆脱了现实社会的一道束缚,燃起了奇魅的欣欣火光。这种可能性是极大地存在的,甚至仿佛正在发生。草根的新鲜生命力由于互联网授予的新权利而遭遇广泛的唤醒,有一部分诚心走向文学之路,但苦于被现实科层世界所阻挡的青年们,终于得以在文学网站,在bbs和博客中找到一展才华的机会,文学青年——这一好象业已过时的身份,在21世纪的互联网阴间又开始隐密地聚会和起义。在广泛的草根写作风尚的催生下,部分璀璨的明珠悄悄诞生。
然而,不要高兴太早,以为它终将迎来美满的结局,这些只是为了衬托它往后悲剧的铺垫罢了。我一点不怀疑网络孳孕伟大文学的能力,但这并不能从逻辑上意味着它的文学开拓力能同时得到长寿法则的响应。古往今来,经常发生许多伟大文学作品在作者生前不受重视,却在作者故亡的许多年后得以重新评估,成为经典的事例。这就是我们熟知的文学价值的“时间检验规律”但是,由于互联网虚拟世界的到来,这条古往的逻辑规律将发生变异!互联网的浮躁性,会使那些即便潜藏着冲破时间关隘魅力的文学作品也很难长存于世。大量的网络文字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淘汰,谁也不会比谁获得更大可能的生命权,它们将一同湮灭于互联网巨大的信息烟海之中。它们的这一宿命就在于虚拟的互联网本身,就在于虚拟二字。这是虚拟世界的游戏规则。所以一个默默无闻,但对文学心怀虔诚的网络写手,如果希望自己遗留在网络文字中的灵魂投影能在隔世与人对话,应当是种妄想。网络的浮躁,注定了其信息的动荡。网络开辟的新时代,经过一代一代人的传承(但愿我们这个文明能够延续下去),互联网上的信息量将日渐庞大,出于节省网络空间的目的,更重要的是使其保持必要的清洁简便易用性,我们一代代后人会一代一代地删除上辈留下的“无用”信息。只有少部分具有历史档案价值的网络信息被保留,其他的信息,尤其是前人浩如烟海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个人网络文字,将被他们看作虚拟世界中散落各大街小道的垃圾纸屑,成为重点清除对象而日日不停地打扫。或许也有极少部分被故意保存,但那不是以文学价值自身的时间过滤规则胜出的作品,而是人为采集成的标本,作为后人的史学研究储备资料,以求多侧面地了解某代先人的精神状态。真正的文学“时间检验规律”对作品的筛选是缓慢的,浮躁的网络忍受不了这种缓慢。当大量未可估量的网络作品尚未等到“时间过滤规则”对其价值的审判,就已被残酷的互联网执行了死刑。这种对“网络垃圾”的死刑操作将一直不停地工作,因为每一代网络居民都在不停地分泌着“文字垃圾”在这样冷酷的网络运行法则下,无法指望一篇篇漂浮在网海中的,即使未来价值不匪的文字能长久地保存直至终被后人慧眼发现,因此也就遑论为文学的历史大厦增砖添瓦了。即使再退一步说,我们的后代对祖辈留下的网络信息有着足够的虔敬,每一个字节都要保留,但出于对网络使用的清洁便利性要求,也不可能让这巨大而无用的信息群干扰网民对网络的正常使用,因此一代代先辈遗留下的巨大而无用的信息群,只能经受一定的技术处理,转移到“网络博物馆”中,成为阴间的阴间,与虚拟世界的主流大众隔绝。这就几乎等于死亡了一般长眠地底。即使”网络博物馆“也可对外开放,但访者绝对寥寥无几,且令人眼花缭乱。它们竟与”阴阳“两大主流世界都隔绝着,并随着时光的流逝彼此越来越远,谁也不知道那地狱般的海底是否隐藏着伟大的精神宝藏。即使真有,届时将远不及流散在现实社会的一本书更容易被社会的眼睛所发现!因此,认为网络将成为文学寄托于未来的希望只是一相情愿。
概言之,网络与现实世界的一大区别就是网络无法使思想的碎片在虚拟世界中“有效”地生存下去,而现实世界却具备思想蛰伏的功能。现实世界,似乎越是滞重的事物,越容易被删除,例如建筑;越是轻灵的,反越能有效保存,例如思想,除非出现人为灾难则另说。而网络恰恰相反,它天生就是思想碎片的清扫能手,这就是它的欢喜和悲哀的二重一体性。网络复制了现实世界的物象,但不具备后者的科层性,现实世界丰富的触觉场所是它不具备的,对一辆汽车与一本书的不同触感,只能在现实世界感受到,而这些不同触感时时提醒人们对它们采取不同的态度。而代表阴间意义的网络,把现实世界的一切物象都彻底解构成了一个个冷酷渺小的二进制灰尘,这是阴间对阳间的永恒嘲讽,它把一切物体用粉碎的方式宣告了它们的终极虚无性。现实世界丰富的触觉场所只是宇宙之神设计的幻象,网络世界的操作者模拟了宇宙清理者的角色,在这里,所有的事物都只是一段段代码,归根到底都只是一个个二进制单位,所以清理起来没有什么感觉上的不同。于是,网络书写者与思想者们的死亡之路就此铸造,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网络的虚灵境界可能成就灵魂流放者们迸发思想的奇耀光芒,书写出文学的奇芭,但接着就要被揉得粉碎,归为尘土。前者只是可能,后者却是必然。因此,网络鬼魂们要想获得永生(就我们的文明之内而言),就必须冲出这个虚拟冥界,返回阳间,寻得一副纸质肉身,那是生命权的契约。
但这样一来,却又无法顺利与文学价值的“时间检验规律”会师了。这种方式无非是加强了网络与现实两个世界的协作,使网络增加了现实阳世的气象。正如我们知道的,现时走红的作家和作品,不等于在后世也全都会被推崇如故,同理,被当前现实世界看中并召唤到阳间,赐予印刷品身躯的网络作品,也不意味着未来价值的坚固。这就是说,那些须要经过时间检验才能显现其价值的网络文学作品依然会埋没于网络的深海,并由于上文的推论彻底湮灭。
至此,我以为就基本了解了网络阴间对文学的真正意义——它就象一个宏大的宇宙,完全具备精神财富的生育力,但其成活率几乎为零。不要期望它对文学大厦的垒筑有着特别的贡献(指不同于“传统文学”的贡献),但也不要藐视它。它在未来的命运只有两种,要么被“传统文学”收编,要么在网络的沉积中死亡(两者同时进行)。后者的价值归于死亡故不必说,而前者等于被“传统文学”所同化,故“网络文学”终将成为一个浓光异彩的泡沫,它以虚幻开始,又以虚幻结束。只有“网络书写现象”坚定地存在,它仿佛暗示着文字的宇宙意义——书写只是一种动词,而书写出来的网络文学,更由于不具备真实的肉身,终究仍是一种动词变体。动词意味着瞬间即过,昙花一现,意味着无法永恒。据说,鬼魂是死者的残留信息,它飘忽游离,在一定时间内如找不到一具肉胎还阳,就将随风散灭。这同样也是漂浮于网络模拟阴间中个人话语的命运写照。
然而它虽不能成为喜剧,也算不上悲剧。因为它本不是为文学而来,实现了“网络书写现象”这一人文革命的目的,它也就达成了自身的任务。至于这个被称作“网络文学”的东西,那只是网络孤魂个人们的文字游戏,只要进行着这种游戏就够了。事实上,宇宙中所有的事物都只是瞬间的游戏,无论是文学思想的瑰宝还是粗陋的个人呻吟,任何貌似凝固的名词,最终都将成为粉末而消散,它那短暂不堪的过程恐怕才是其真正意义,只是各自不同。书写是一种模拟造物,它那电光石火的一瞬被宇宙隐秘地记录。你我虽则愚钝,但在纸上或键盘上吟谓的那一刻,造物之神正在冥冥之中向我们注视。
2005年12月